第4章

第4章

作家不說話了,把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江。江水擊打腳下的堤岸,傳上來沉悶的轟響。

「那我媽――」佳卉輕輕提示。

「哦,你媽――」作家轉過臉來,凝重的神情稍微放鬆了一些,「其實我和你媽接觸只有一個假期,那年暑假我回家,你媽正帶著你住在這裡。那時候你爸和你爺爺都已經過世,那間小廂房的產權還屬於你們家,所以你媽又回來了。」

「為什麼是『回來』?我爸媽沒住在一起嗎?」佳卉問。

「嗯,你爸媽離婚了,你媽帶你住到了她的單位上。」

「他們為什麼離婚?」佳卉有點迫不及待。

「這個――具體的情況我不很清楚,」作家解釋說,「你爸媽戀愛結婚生孩子到離婚這段時間我都沒有回來過,大致情況是你媽告訴我的,當然我家裡人也提到過一些。」

「聽說你媽當年也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姑娘,長得挺標緻,聲音甜甜的,愛唱愛跳,很活潑,不過我見到她的時候已經看不出什麼美感了。」作家苦笑笑,「其實她那時才二十六七歲,但是你想一想,一個瘦得來全身上下只剩骨頭架子的女人,不管她有多年輕,又怎麼可能好看呢?――她當時已經是肺病晚期,病休在家,所以我們才有時間天天泡在一起。」

「你媽提到你爸追她的那段,雖然沒有講什麼具體細節,但嘴角總會漾起一絲淺笑,我猜想那個時候他們一定很甜蜜。」

「但是,聽說,你的大姨媽堅決反對。那個年代,凡是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會和地富反壞右聯姻,何況你大姨父是個南下幹部,政治覺悟蠻高的,單是考慮到他們自身的前途,也不會願意和黑五類子女扯上關係。」

「不過,他們鞭長莫及――你媽媽是讀了技校後分配到這裡來的,那個時候的工作都是國家分配,個人完全沒有選擇權。」作家不得不隨時解說佳卉可能不懂的社會背景,「他們離這裡一千多里路,這樣的路程現在走高速路,或者坐輕軌兩小時就到了,但那個時候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汽車要走上兩天,而且,那個時候都是低生活水準,一般人不是萬不得已,都不會把錢花在路上。」

「所以,當你大姨媽知道這事後,已經是回天乏力。你媽說,曾經帶著你爸回去認過一次親。你媽那時剛二十歲,很單純。她原來以為大姐、大姐夫見到你爸后一定會接納,在她眼中你爸那麼優秀,不可能被拒絕。」

「誰知,大姐連家門也沒讓他們進,還威脅說,你爸再要纏住你媽,她就要報派出所,結果你媽跟著你爸又連夜坐火車折回來了。」

「聽說你大姨媽快氣瘋了,她認為你媽的條件那麼好――那個年代女孩子能讀到中專畢業已經很了不起了,人又長得漂亮,家庭成分又好,典型的『紅五類』子女,完全可以挑一個大幹部,平步青雲,怎麼可能蠢得這樣厲害!再說,是她把你媽養大,你媽要服從她才算是知恩圖報,你媽這樣叛逆讓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你大姨媽攆到這裡來,找單位,找組織,找街道,找派出所,能找的她都找遍了,目的只有一個――把你媽和你爸拆開!」

「當這一切都還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她就採用了最原始的手段――用武力脅迫,她衝到你媽上班的地方揪住她的長辮子,往她身上亂掐亂打!」

「你大姨媽太自信,她犯了一個錯誤:想用堵的方式消滅男女戀情。她不知道,這樣做適得其反。感情問題只能導,不能堵,就像治水,越堵,蓄水量越大,能量也就越大,破壞力也越強。你大姨媽越是這樣暴戾,越是和你爸對你媽的呵護形成反差,越讓你媽渴望擺脫她。你大姨媽不明白,她這樣做其實正是在幫你爸的忙,幫助他消除了那些讓你媽游移不定的因素,把你媽徹底的推到了他的懷裡。」

「聽說,你大姨媽是嚎哭著離開的,她宣布和你媽徹底斷絕關係,還給你媽扔下一句話,說:『我還死不了,還看得見你現世報,有你哭有你悔的時候,受苦受罪是你自找,到時候不準再來打我的麻煩!』」

「唉――」作家嘆息著說,「人性是很複雜的,其實你大姨媽那麼激烈的反對也未必完全出自自私心理。但是你媽告訴我說,自從她大姐撇下這句話后,她就對天發誓,將來就是討口要飯,也絕對不會討到你大姨媽的門下去。」

「唉,這樣的話題太沉重了,我們休息一會兒好不好?」作家提出來。

「但是,我不知道你還有沒有時間?」佳卉有些擔心。

「不要緊的,我今天住在本城一個朋友家裡,明天老院就要拆除了,我要給它留下最後的紀錄。」作家說,「這樣吧,我們一起走動一會兒,待會兒我請你吃午飯,下午我們接著再聊。」

「不好意思讓你請我。」佳卉說。

「咳,客氣什麼,我不是說過我和你媽是朋友嗎?我吃過你媽煮的麵條,你小時候還管我叫『姨』呢!」作家說,「我也很高興有人敘舊,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聽這些老套了――以前呢是輕賤生命,現在換成漠視了,要什麼時候才能夠真正的尊重生命呢?」她無奈地搖頭,「在茫茫宇宙間,人是那麼的渺小,任何一點微薄的力量都足以置他們於萬劫不復的死地――你注意過俯拍的密集人群嗎?」她突然問佳卉。

「那樣的照片倒是看到過不少,不過我沒在意。」佳卉回答。

「如果你稍微注意一下,就會發現,用廣角鏡頭來俯視,人群很像成團的螞蟻或者別的什麼麇集的小昆蟲,只要有一隻大腳踩上去,就會死上一大片,他們根本沒有能力自保。」

「然而,這些微不足道的小蟲子卻又有那麼豐富的生命體驗,有那麼豐富的情感,有的還會有豐富的思想,豐富得來可以包羅萬象,甚至可以容納宇宙超越宇宙,真是奇迹,大自然的奇迹啊!生命是渺小與偉大,崇高與卑賤的混合體,每個人都既可能是魔鬼,也可能是天使,決定他們表現出魔鬼或是天使的本性關鍵在於環境。可是環境又是什麼呢?環境不過是所有個體的集合意識,它們總是互動,所以很多時候我們都不能簡單地說『這是你的錯』,或者說『這事不能怪你』。」

「噢,你看我說到哪裡去了。」作家看出佳卉對她的高談闊論不太感興趣,就及時收住放出去的話頭,轉過來問,「先前不是說要用照片試試那兩個影像的反應嗎?要不要做什麼準備?」

佳卉說:「對了,我還得準備照片。」她當即給家中的丈夫打電話,讓他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從網上傳幾張過來,再傳幾張同事和朋友的照片。照片列印之後,作家陪她回到小屋。她們把這些照片和從那個黑漆柜子中搜出來的小相冊並放在一起,然後一同出去吃午飯。

佳卉不想讓作家破費,就堅持要吃豆花素飯。賣這樣低檔食品的餐館現在差不多都藏在里街小巷,這些里街小巷一般處在城市建設規劃的死角。它們被那些迅速拔地而起的氣派高樓擠壓得可憐兮兮的,隱伏在暗影處苟延殘喘,就像大革命后的前朝遺民,藏鋒斂銳,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是偶爾撞見,難免產生懷舊之感,可是同時你又會覺得他們是那麼的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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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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