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家很喜歡走訪這樣的地區,她說,這些地方才有傳統的味兒。「傳統也是有生命的,只能讓它新生,而不應該扼殺。」她對佳卉說,「對傳統的棄絕就意味著對民族的翦滅,然而,傳統一成不變就好像一個家族沒有新生代,也是難以為繼的。我們真應該好好研究一下古國文明,不是簡單的留與棄,而應該深入到它的內核,科學地剖析它的理性和反人道的基因,精密的剝離,然後孕育一個健康的試管嬰兒。」
「當然,這項工程很浩大也很複雜,它的艱難程度一點也不亞於一場真正的物理革命,可惜,我們對它太不重視――我們往往著眼於我們的感官能夠直接作用的東西,而對文化層面精神層面的關注和付出的努力卻有很大的落差。相對而言,這一邊的投入實在是少得太可憐了,它直接的後果就是:一方面社會經濟高速發展,物質空前豐富,另一方面卻是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迅速消退,個體的精神世界也越來越荒漠化。」作家總是不失時機的發表感慨。
「是呀,我舉雙手贊成你的觀點。」在這一點上,佳卉深有同感,「我教的學生就是,物質生活大多比我富足,但是有的人的思想已經貧乏得來――怎麼說呢?我都無法用語言表達了。有時候,看他們活得那麼無聊,我就會想,如果他們一輩子都這樣,那還算人生嗎?這樣想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他們很不幸,但是,他們根本不懂我心裡的難過。」
「他們要是懂了,就不再不幸了――慢慢來吧,我倆的工作名稱不一樣,但性質是相同的,我們都是清潔工,精神的清潔工。」作家說,「這個工作很關鍵,本來是搞清潔的,如果成了污染源,那危害就更大了,所以啊,干我們這些行當首先要作好自身的保潔工作哦。」
等到豆花和蘸水都端上桌,作家說,「可不能就這樣招待你,你媽知道了會嫌我太小氣。」她抽緊鼻子嗅了嗅,說,「老闆,這附近哪一家在賣滷菜?」
老闆過來說:「好幾家呢,你要買哪家的?」
「撿好的買吧,你看哪家味道好……」
「那就『老陳鹵』吧,」老闆應聲說,「二位喜歡豬頭、豬蹄還是鹵鴨子?要多少?」
作家用詢問的眼光瞧著佳卉,佳卉說:「一定要買的話,就來半個鹵鴨子吧。」
「『老陳鹵』,『老陳鹵』,」等鹵鴨子上來了,作家並不下箸,而是嗅著滷菜的氣味喃喃自語。
「這個『老陳鹵』賣了多少年滷菜了?」她忽然問老闆。
「不太清楚,我們在這裡開店才兩年,只知道那家的滷菜名氣最大。」老闆看上去和佳卉的年齡差不多。
「怎麼,你和『老陳鹵』有什麼瓜葛嗎?」佳卉問。
「不是,這個名字很早以前就刻在我大腦皮質上了,我沒有辦法忘掉――我爺爺就是叫著它的名字過世的。」作家有點感傷。
「你爺爺為什麼要叫『老陳鹵』的名字?他什麼時候過世的?」佳卉很奇怪。
「唉,應該是六零年的冬天吧,那時候我還小,時間記得不是很準確。」作家說,「反正是三年糧食關的時候――我爺爺很高大,和你爸爸的個頭差不多。他身體好,食量大,糧食關特別難熬。他自己是中醫,還知道怎樣調養,但是,到了沒錢沒糧的時候,僅有知識和方法又能管什麼用呢?吃野菜,吃樹皮,還吃過一種白色的泥巴,最後得了水腫病,大腿腫得像水桶,手指輕輕往下一戳就是一個深坑兒,半天都長不上來。」
「他熬不過去了,昏迷了好幾天,后來忽然清醒了,叫我奶奶說;『我要吃滷肉,要『老陳鹵』的!』」
奶奶說:「又說胡話了,哪裡來的滷肉?飯都沒得吃,誰家還有滷肉賣啊?」
爺爺急了,說:「你不要騙我,我聞到滷肉的香氣了!――是『老陳鹵』的!你不要捨不得,我就吃這一回,吃了病就好了!」
奶奶說:「你糊塗呢,不要說沒有滷肉賣,就是有賣的,也是公私合營的,『老陳鹵』的招牌是解放前的了,你到哪裡去找啊你?」
爺爺不幹,他說:「騙人,騙人!我明明聞到香氣了,就從前街口傳過來的,你們還騙我!你們看我不中用了,就不給我吃。我吃了病就好了,病好了我就能掙錢了――你給我買啊!」
奶奶身體虛弱,沒有精神多說話,看他要堅持,也就不管他了。爺爺看沒人理他,就掙扎著想自己爬起來,可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只好躺在那裡反反覆復的念叨:「『老陳鹵』,給我買『老陳鹵』,我聞到滷肉香氣了,你們不要騙我――」
「我爺爺那是迴光返照,當天晚上他就過世了。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最後一句話還是要吃『老陳鹵』。」作家悲傷的說,「那時候我小,覺得爺爺很老很老,現在想一想,其實還不足六十歲,放到現在還不能算是資格的老年人呢。」
佳卉不知道該說什麼,作家自己又接著往下說:「我爺爺是個很好的中醫,懸壺濟世,當時很有些名氣。我還記得有一次他把一個盲童的眼睛治好了,那孩子看上去可能十二三歲吧,被他家人領著,到我們院子里來給我爺爺磕頭。那一家人感恩戴德的樣子留給我很深的印象,我那時覺得我爺爺真是了不起。」作家對著自己的記憶微微一笑,「我記得他們還牽來一頭羊,死活要送給我爺爺,我爺爺堅決不收,在院里爭執了好一會兒,最後爺爺還是讓那家人把羊趕回去了。我們這幫孩子都氣哭了,誰都埋怨爺爺,大家都想和那隻羊玩。」
「你爺爺多好啊!」佳卉說,「現在的醫生可不會推辭的,他們巴不得把你的腰包掏乾淨。」
「是啊,你看現在多少醫患糾紛,就為著一個『錢』字。居然還有傷風感冒醫出上萬元藥費的天價,簡直匪夷所思!」
「生不起病,上不起學,住不起房……」佳卉接過去說。
「您二位還覺得新鮮是吧?你們不知道早就有人說,現在的人不但是活不起,還死不起呢――火葬場獨家經營,把你敲夠!」老闆笑嘻嘻的從旁幽默一句。
兩人對老闆笑笑算是應和,作家又掉過頭來對佳卉說:「對了,我爺爺留下好多醫書,家裡沒人繼承他的行當,那些書就堆在樓板上。后來你爸自學中醫,來要了好多去。剩下的在文革初期『破四舊』的時候,被挨家挨戶搜查的紅衛兵一把火燒了,真是可惜!」
「我爸學過中醫?他做過醫生嗎?」佳卉問。
「沒有正式行業,他又沒有行醫許可證,他只是私下幫人看病開處方,別人照著方子到中藥鋪配藥,效果很不錯,慕名找他的人還不少。他不收費,那些人願意給他什麼他就收什麼,給多少就收多少,不給他也不要――那應當是在和你媽離婚後,他整天泡病不去挑糞,關在屋裡自學醫術。我想或許他希望另外開闢一條生路,向你媽證明自己。」作家環顧了一下四周,覺得說話不太方便,就收了口。
午飯後,兩人順著江岸散了一會兒步,天南海北地聊了些閑話,然後在綠化區找了個清靜的角落坐下來,作家又續上了佳卉父母的話題。
「你爸成天泡病,單位上的人已經很不滿了,說他逃避勞動改造,思想意識有嚴重問題,革命領導多次對他訓話,沒有效果。你爸給人開處方,剛開始還是秘密的,后來傳開了,這可嚴重了。革命領導說:『既然能開處方,就說明根本沒病。沒病泡病,不服從國家分配去挑糞,是公然和革命對抗!什麼人才和革命對抗?肯定是反革命分子了!對反革命分子應該怎麼辦,就是要把它鬥倒斗臭,讓它臭不可聞,再踏上一隻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接下來就是大大小小的批鬥會,三天兩頭的不得消停。你爸最怕的是遊街,就是在胸膛上吊一塊木板,上面寫著『壞分子某某某』或者『反革命某某某』,再在你的名字上打上一個大大的黑叉。這些還不算,還要你自己敲著銅鑼,一邊敲一邊喊:我是壞分子某某某,我做了什麼什麼壞事,我罪該萬死,我死有餘辜,我死了喂狗,狗都不吃這樣一些自辱的話。你爸最怕的是被你媽看到,但是那些人當然知道他的心理,他們就是要強迫他低頭,所以他們偏偏要多走那條街,還要他喊得特別高聲,喊不大聲說明他思想上對革命專政還有嚴重的抵觸情緒,就還要加大對他的批鬥力度。」
「這樣折騰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批鬥下來,你爸回到家裡,二話不說,把僅有的兩床被褥夾在腋下,出了後門,使勁地把它們拋到長江里去。那時正是冬天,晚上那兩父子什麼禦寒的東西都沒有,你爸就整夜的唱歌――其實不是唱,是吼叫――就那麼幾首革命歌曲,顛來倒去的吼,吼得來全院子的人都睡不著覺。到天亮的時候,那聲音全嘶啞了,聽得出來嗓子都充血了,還是在吼。那以後,大家就說他瘋了。」
佳卉低下頭,作家輕聲問她:「還要聽嗎?」
佳卉抬起頭來,看定作家,堅決地說:「要!我要聽你知道的一切,我一定要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