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暴力?聽你講他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嗎?」
「唉,我前面說過,每個人都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體,關鍵是看環境會促成他們的哪個方面。一隻羊被拋到狼群中,要想活命,不變成狼至少也得披上一張狼皮。」
不知怎麼,佳卉忽然想起了自己和那位居民小組長老太太的對罵,想起當時自己如何竭力壓制內心的狂躁。
「聽你媽說,最初的那段生活確實是很甜蜜的。那時候五分錢一張電影票,但是進電影院還是一種奢侈。你爸常帶你媽看電影,你爺爺嫌他們浪費,要亂髮脾氣。你爸和你媽就找借口一前一後的出門,一人走前街,一人走後街,再到十字口會合,就像搞地下工作。看了電影,又一前一後的回來,你爺爺以為他們各辦各的事去了。――你媽給我講這一段的時候,還笑呢。」
「可是我爸為什麼要打我媽?還打得那麼厲害?」
「具體的情況我不清楚,我不能拿這個去追問你媽。但是那應該是在生了你以後,家庭經濟更緊張一些,你爺爺的脾氣也就更大。加上你爸在單位上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你爸心高氣傲,從來就不安心挑糞,一心想要大鵬展翅……」
「那有什麼不對?」佳卉無法明白。
「那個時代每個人都必須做革命的螺絲釘,黨把你擰在哪裡你就得釘在哪裡一輩子――你看過樣板戲《海港》嗎?」作家突然問佳卉。
「沒印象。」佳卉搖搖頭。
「看了你就懂了――劇情是一個高中畢業的小青年被分配到海港做裝卸工,我還記得他叫韓小強。那個時代大眾的文化水平低,一般人都不識幾個字,還有好多是文盲,高中生就是出類拔萃的了,言談舉止都多了一份文化人的儒雅,風度翩翩,惹人羨慕。這個韓小強覺得自己做裝卸工太屈才了,很不安心工作。我還記得他有大段大段的唱詞,表達自己內心的極度苦悶,抒發對理想的強烈渴求。於是,黨支部書記耐心教育他,從解放前熬過來的老裝卸工熱情幫助他,給他憶苦思甜,控訴舊社會的罪惡,歌頌新時代的幸福,讓他懂得能做生活有保障的當代裝卸工是何等的幸運。這種幸福來之不易,那可是革命先烈前仆後繼,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他理應好好珍惜,不該再好高騖遠。自然,劇情裡邊還少不了階級敵人的破壞,他受騙上當,被地主分子利用。最終,階級敵人妄圖破壞偉大社會主義祖國的陰謀徹底破產了,韓小強的思想也從根本上發生了變化,回歸到勞動人民的立場上,把老老實實扛貨包作為了人生的最大理想,再也不會跳槽了,故事也就結束了。」
「哦,這是什麼意思,我搞不懂。」佳卉說。
「消滅個人意識,把每個生命都打造成零部件,國家機器才能毫無阻礙的運轉。」
「可怕的時代!」佳卉感嘆。
「是!《海港》裡邊的小青年家庭出身好,所以他只是思想落後,不會墮落成為現行反革命或者壞分子。你爸不同了,他的出身決定他只能一輩子夾起尾巴做人,但他偏偏不肯,他總是不願意苟活,他以為上天給了他才華就不應該白白地糟踐。但是他錯了,以他那樣的身份和無產階級專政對抗,說是以卵擊石都還太輕太輕了,完全不足以表達兩種力量對比的懸殊。悲劇的性格加上悲劇的時代,你爸的悲劇是必然的。」
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
「我媽還告訴過你些什麼?」佳卉輕聲問。
「哦,」作家從她沉浸的思想中走出來,「零零星星還有一些。他們離婚的關鍵是家庭暴力,這個沒有疑問,你媽對我確認過這一點。我也聽堂兄他們提到過,說你家一打起架來真是瘋狂,有時候你爺爺他們兩父子拎著扁擔追得你媽滿院跑。可是每次大鬧過後,你爸都很痛悔,總是痛哭流涕央求你媽再給他一次機會。你媽也一次次原諒他,直到那次右手被你爸一扁擔砍得骨折。」
「我爸為什麼這樣對我媽?我真的想不通!」佳卉很難過。
「大概是你媽提出來要你爸和你爺爺斷絕父子關係,或許是因為有了你,你媽不得不考慮你的將來。」
「這是你爸最痛心的地方。他們那個家族就剩了他兩父子,兩人一直相依為命,即使打得頭破血流,還是親父子,那種血脈是無法割斷的。你媽畢竟是媳婦,沒有那種血緣親情。你爺爺帶給你爸那麼多痛苦,她覺得你爺爺有愧於他們,應該對他們很遷就才是,可是你爺爺依然那種暴躁,讓她受不了,很想擺脫。」
「聽說你媽骨折以後,有人報案,那個時候是『群眾專政指揮部』管事……」
「什麼叫『群眾專政指揮部』?」佳卉很奇怪。
「就是**當中,『公檢法』被砸爛后,取代它們管事的組織――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進去了不死也得脫層皮。他們把材料都整好了,說你爸是搞階級報復,殘害勞苦大眾的後代,這在當時可是重罪。但是你媽無論如何都不肯不簽字,一口咬定是自己摔折的,不管那些人怎樣威脅利誘,就是死不低頭。但是,也就是在那時候,你媽堅決的和你爸離了婚。」
「你媽告訴我,風頭過去后,你爸跑去找了她好多次,她都避門不見。后來你爸就候在她上班的地方,一見到她就跪下了,求她原諒自己。」
「那是在街面上,很多人看熱鬧,以你爸那高傲的個性,實在是非常的難堪。但是他是什麼都顧不上了,一心求你媽復婚。」
「我媽不答應?」
「是的,你媽說她非常冷酷的拒絕了,儘管她很同情你爸,也知道他的懺悔很真誠。」
「為什麼不肯原諒?如果她肯原諒的話,我爸也不會死得這樣慘。」佳卉感覺很悲涼。
「我也這樣問過你媽,她沒有回答我,只是不置可否的搖搖頭。但是當我問你媽,他們是不是真心想愛時,你媽就很明確的點頭。我還問過你媽有沒有後悔嫁給你爸,她肯定地回答:『不後悔。』她說,這一生有過那麼一次愛,不錯了。」
「我爸也是,為什麼要那麼暴力,他要是能夠剋制一點――我真的搞不懂他們!」佳卉既遺憾又困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想或許我們不能苛求你爸。在那種非正常的生存環境中,人性很容易扭曲。有時候我也想,如果我是你爸,會不會變得比他更加瘋狂,就像現在有些人在大街上不問青紅皂白亂砍亂殺一樣,不一定個個都是天生的大壞蛋,也有的是受到了嚴重迫害,找不到正常的伸冤方式而走了極端。」
佳卉沒有說話,她想起大姨媽的那些謾罵,想起三十五年來自己同她沒有贏家的對陣。作家又說;「記得那個暑假,你媽讓你學著做飯,你被開水燙傷了,你媽還罵你。」
「我媽對我也那樣殘忍!」佳卉哼了一聲。
「是啊,當時你還沒有滿五歲,我也罵你媽太狠心。可是你知道你媽怎樣給我解釋嗎?」作家不等佳卉回答,自己又往下說,「她說:『我這病已經是治不好了,你看看我這骷髏樣還能拖上幾天?要是不讓她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我死了叫她怎麼辦?』」
佳卉無言的低下頭。作家說:「后來我回學校了,一直放心不下你們母女倆。等到寒假再回來的時候,你媽已經過世。院里人告訴我,居委會通知了你大姨媽,叫她來把你接走了。」
「我一直放心不下,」作家輕聲說,「我知道你媽的童年缺少愛,所以……」
佳卉像作家先前一樣,抬起頭眺望大江對岸的遠山,彷彿那裡蘊藏著生活的答案。
「看到你,我就可以放心了!」作家換了輕鬆的語調,友愛地拍拍佳卉的腿,「你這麼健康開朗,我很高興――真得很高興!」
作家說,她還要去拜會一個老朋友,就和佳卉相約明早再見面。臨走時她沒忘提醒佳卉:「今晚記著觀察老屋的影像――房子明天就要拆除了。」
那一夜佳卉在那張老式木床上翻來覆去的折騰。她想,這張床承載過太多的東西:「她父母的青春,他們熱烈而凄涼的愛情;她的襁褓時代,有著父愛和母愛的短暫時光,也許還有爺爺的夢想……」
不知什麼時候,她迷糊過去了。等到一睜眼,天色早已放亮。她趕快起身察看:那一摞她複印的相片紋絲未動,那本發黑的紅色小相簿好像是挪了一點點位置,可是又好像沒有動過。
作家趕早來了,一見面就問人影的事。佳卉說了情況,作家說:「是不是那種影像根本不存在,你前兩天感覺到的只不過是你自身的臆想?」
佳卉搖搖頭,她說:「應該不會吧,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幻想的人。而且,那把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