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網（中）

萬銥已經放棄了所有技巧。

她自知面前這位段位一定高於自己,而且她還希望能夠盡量討他喜歡，所以她最好的辦法就是完全真誠。

她坐下來之後，抬頭去看商秉衡。

商秉衡身上一套黑藍色平駁領套裝,搭了一條純色的窄領帶,是風格非常年輕的正裝。

萬銥之前遠遠地有見過他，知道他顯年輕，但是坐近了看，才發現他根本像是自己的同齡人。

和衍哥一起出門,絕對會被認錯是兄弟吧。

不過衍哥肯定沒他受歡迎,伊斯帕大區的主流審美就是商秉衡這種一臉正氣、溫文爾雅的的男人。

商秉衡問了些很常規的問題，念的什麼大學、讀的什麼專業,本來計劃去幹什麼工作。

她的大學很不錯,萬銥說出來也昂首挺胸的。

商秉衡：「我念大學的時候，去過你們學校參加生命科學競賽，對你們學校那棵……現在得是145歲的紫藤印象很深，很漂亮。」

萬銥：「我也很喜歡那棵紫藤！我畢業照就是在那裡拍的！」

她抿嘴笑了一下：「不過我們學校60%的畢業照都在那裡拍的。」

商秉衡：「你大學念的是喜歡的專業嗎？還是調劑的？」

萬銥：「報志願的時候，第一專業不是後來念的專業，但是念的專業也挺喜歡的。」

商秉衡：「我念大學的時候，最開始想念歷史系，父母意見很大，商量之後改成了生物物理系,也能接受。」

萬銥：「我最開始也很想報歷史系！」

她覺得很奇妙：「我的高中歷史老師說我是她教出來的最高分,要是有興趣可以試試這條路。不過後來顧慮別的事情，最後還是報了就業比較有優勢的專業。」

雖然畢業的時候趕上了金融危機，她的同學都大面積地被鴿,甚至還有剛招進去就整個部門一起被裁的。

商秉衡問：「也是父母的原因嗎？」

萬銥搖頭：「我是在福利院長大的,主要考慮的是就業。」

她坦坦蕩蕩的,本來還顧慮自己的出身會不會太拿不出手，但是看見商秉衡眼中一閃而過的讚許，頓時覺得信心大增。

傳說這位之前主管人事的，風格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從來不看家世背景。

商秉衡：「那你理想的就業方向是什麼呢？」

萬銥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最理想的工作是和朋友一起賣手打檸檬茶，於是乾脆把大學時候職業規劃的那一套拿出來了。

商秉衡聽完，很是和善地說：「你要是感興趣，比賽結束以後，可以關注一下偏遠地區的政法委招募。」

萬銥愣了一下。

沒等她提出問題、或者簡單應下，商秉衡就繼續說：「我知道你的顧慮，政法委雖然算是你的對口崗位，但是聯盟政府的政法委崗位限制太多。」

何止是太多。僅限應屆畢業生、要求在校考核全優、家庭審核全優，對了，還優先招錄男性。

雖然招錄公告上並未傾斜男性，但是過去很多年，在報名性別1:1的情況下，連續出現了很多次「許多個男性加一個女性」的錄取結果。

要不是全招男性會被人事部約談，估計他們敢一個女性都不要。

不過萬銥不是被性別卡掉的，她父母不明，無父母基因分析報告，家庭審核這一關就過不去。

政法委算是聯盟政府的核心部門之一，家庭審核非常嚴，父母雙方三代內如果出現過殺人重犯，不管你本人多麼優秀，都會被直接篩掉。

所以萬銥從來沒有考慮過去報考政法委。

商秉衡：「聯盟政法委的限制多，但是較為偏遠的地區，

條件會放寬很多。我知道，過去這種崗位很沒有前途，但是未來不一樣。」

他說得含糊，但暗示的意思很清楚：「不止是政法委，聯盟政府很多部門，不是說不好，太好了。要實一點的人，還是要從一線去找。」

萬銥從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人給自己手把手做職業規劃。

或者說，她前行路上，從來沒有人擔任過「指引者」的角色，一切都要她自己去摸索、去決定。

她不太適應地眨了眨眼睛，禮貌地道謝。

這次談話就中止在這裡了。

和萬銥的預估不同，他完全沒提仇衍，也沒提婚嫁話題，倒像是家裡熟悉的長輩幫忙規劃人生路線。

萬銥嘆氣：「他應該知道我和衍哥的關係。」

志剛在磕瓜子：「說不定人家覺得你倆關係還沒穩定，所以沒提，要是以後分手了多尷尬。他肯定覺得你是可用之才，就算你和仇衍掰了，他也想用你。那個誰，應急局的局長特莉斯，據說也是他的老下屬嘛。」

萬銥想不到自己和仇衍分手的原因。

她搖頭：「不太可能。我更傾向是因為衍哥的關係，所以他才特意多問了幾個問題。」

晚上仇衍回電話過來，萬銥特意提起，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仇衍也否認了：「父親幾乎不管我的事情，要是他因為我想多了解了解你，他會提前安排好。」

「因為表彰會的名單是固定的，他早就知道你會去。他既然最初打算是露個面就走，肯定是原本沒打算見你的。後面可能發生了其他的事情，他臨時起意，才會挨個談話。」

萬銥：「嗯？」

仇衍思索了一下，說：「可能他需要接觸表彰會上的某個人，為了不顯得『找其中某個人談話』特別突兀，必須挨個找你們談。然後正好談到你了，就順便多聊了一會兒。」

萬銥覺得仇衍的猜想很有可能。

她長舒一口氣：「我緊張大半天了，很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仇衍的聲音有點啞，他最近太累了，笑起來沒有以前的清亮音色，倒是更曖昧了些：「不會的。你是他很喜歡的那種類型，以前他偶爾過來指導我們上課，最喜歡的學生就是你這種。」

萬銥：「騙人。他要是喜歡我這種類型，最後還是認你做養子了。說明他更喜歡你這種後輩。」

仇衍：「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就是我喊父親作『老師』的時候，也沒覺得他特別關注我。」

越說話，他的聲音越是啞得厲害。

萬銥已經打開了表彰會的名單，把記憶里的人臉挨個和名字對應：「衍哥，你累了，去睡吧。」

仇衍頓了一下，忽然說：「你上床了嗎？」

萬銥：「馬上。」

仇衍：「銥銥，去倒杯溫開水喝，聽你一直磕瓜子，沒有喝水的聲音，待會兒上床了又不好下來，明天喉嚨難受。」

萬銥這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地磕瓜子——志剛來她房間玩的時候放下的，她打著電話，不自覺就開始磕了。

「聽得那麼仔細。」萬銥喝了水，笑道。

仇衍：「因為很想你。」

他的情話真是直白。

明明已經很累了，但是依舊捨不得掐斷通話，要不是工作涉密，估計他得開個二十四小時視頻通話一直掛著。

萬銥：「我也很想你。」

仇衍安靜了一會兒，萬銥都以為他聽著她的呼吸聲睡過去了，他忽然說：「我肯定想你更多。」

萬銥笑著說：「你是不是被黃毛奪舍了，這也要爭個輸贏？」

仇衍也笑了。萬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深陷暈輪效應之中，覺得他聲音啞著也很好聽，比所有人都好聽。

「雖然你父親在大眾審美上可能比你好看一點，但是你的聲音比他好聽很多。」萬銥說。

仇衍：「銥銥，你好喜歡我。」

萬銥：「怎麼了？」

仇衍：「從來沒人說我比父親好，他是一個完美的人。」

萬銥想了想商秉衡的條件，家境優越、能力出眾、長相俊朗、性格溫和，還真的趨近完美。

萬銥：「在我這裡，你永遠比他好。」

仇衍笑著喊了一句她的名字：「銥銥。」

萬銥：「嗯。」

他下一句話就是：「銥銥，我們結婚好不好？」

萬銥：「……」

萬銥：「哪有你這麼求婚的！用電話求！你數數我們確定關係才幾天！」

仇衍難得有點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說出來了。不算，你當沒聽過，好不好？」

萬銥故意說：「忘不了了。」

仇衍一時沒了聲音，萬銥知道他肯定想不出辦法來應對了，要是他在她身邊，肯定已經討好地親吻過來了，但是偏偏他遠在千里之外。

結果仇衍想了一會兒，直接問：「銥銥，那你答應我嗎？」

萬銥對他這種買錯票乾脆直接上車的做法表示不接受：「誰用電話求婚會被答應啊！」

仇衍膩乎乎地糾纏了她一會兒，許諾這個許諾那個，最後才漏了一句出來：「銥銥最近有認識別的男人嗎？」

萬銥：「怎麼？」

仇衍：「我經手了一個混沌遺物，它說你有桃花。」

萬銥匪夷所思：「所以你過來找我求婚？」

仇衍：「因為很不安，怕銥銥喜歡上別人。」

萬銥對他這種光明正大地醋一個根本不存在男人的行為表示無奈。

不過她還是許諾自己不會再喜歡上別人的，先來後到的順序很重要。

得到她的保證，仇衍十分滿意，情話也說得更動人了些。

「銥銥，現在回憶過去的事情，總感覺認識你之前的一切事情都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了。」他說：「就像我的人生是從你這裡開始的。」

他的聲音睡意朦朧，彷彿下一秒就要沉沉睡去，半夢半醒之間說的全是真心話。

萬銥心臟漏跳一拍，但不承認，催他趕緊去睡。

仇衍並不熟識人類社會的一切隱晦與曲折，所以他的話都分外直白。萬銥不常被這麼直接又堅定地愛著，在床上滾了幾圈，才平復心情，繼續看名單。

她本來也沒太認真，只是習慣性地收集信息，名單瀏覽完，沒什麼發現，乾脆扔到一邊，去搜商秉衡。

互聯網時代真是好啊，就算重複無用的數據浪潮幾乎淹沒了所有真正有價值的信息，但你仔細去辨認，還是能從中發現一點閃光的貝殼殘骸。

萬銥在雲霧大學的歷史選修課的「優秀論文展示」一欄里，找到了商秉衡的期末論文。

她迅速點開，為下一次和男朋友父親的談話準備素材。

那篇論文名叫《略論讓娜與時空撕裂》。

讓娜，在納爾星是一個很傳奇的名字。

最早統一納爾星的人，叫「讓娜大帝」。在國家概念還存在的時候，她曾是一個民族國家的女王，指揮手下將領橫掃整片大陸，最終稱帝。

萬銥還思索了一秒，讓娜大帝生平有什麼事迹和時空撕裂能扯上關係嗎？

結論是沒有。

她點進論文之後，才發現這個「讓娜」不是指「讓娜大帝」，而是指「聖女讓娜」。

讓娜大帝最早並不叫「讓娜」，是她童年時聽過聖女讓娜的故事之後，大受感動，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讓娜」。

不過後來讓娜大帝的成就更高，

她的名氣覆蓋掉了聖女讓娜的名氣。

「聖女讓娜」，是聖教在千年歷史中為數不多「肉身封聖」的人物之一。

她開局只是一個不識字的偏遠農村少女，來自沃夫百瑞，自稱受到白神賜福，擁有勇冠天下的力量，在戰亂中迅速拉起一支屬於自己的隊伍，收復失地，把即將亡國的王室又重新奉上尊位。

新國王十分年輕，對聖女讓娜極為信任，眼看君臣二位就要使天下危而復安，讓娜被自己的下屬出賣給了敵軍，最後被敵軍活活燒死。

這就是大眾熟知的「聖女讓娜」的故事。

商秉衡的論文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猜想，他認為在聖女讓娜的家鄉，沃夫百瑞，曾經遇見過一次大規模的時空撕裂。

聖女讓娜之所以能「忽生神力」，是因為她的祖先曾經是無限定者，她擁有生成混沌迴路的基礎條件，一旦外力（戰亂）催化，她就會度過無限定紊亂，成為一個無限定者。

而「她的祖先曾經是無限定者」這一點，商秉衡給出了這樣的作證材料——

沃夫百瑞這個地名，在納爾星的文化體系之中，代表著「過度憂慮、沒必要的猜疑」。

成因基本和地球上的「杞人憂天」一樣。

有個思想家，遇見了一個來自沃夫百瑞的老人，老人鬱鬱寡歡。思想家問他怎麼了，老人說擔心天會塌下來、地會裂開，吞沒所有人。

眾人勸慰無用，老人很快就在過度的憂慮之中死去，思想家則把這個故事記到了自己的書里。

商秉衡舉出了最新的考古發現，一冊從教堂底下翻出來的孤本古籍、一塊新發掘的石碑，均記載了沃夫百瑞曾經「天地龜裂、群星隕落」。

也就是說，被笑了幾千年「過度憂慮」的那位老人，可能真的見過「天塌地裂、吞沒所有人」的樣子，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但是他說的話沒有人信。

而「天地龜裂」，很明顯是時空撕裂的表徵。

萬銥覺得很有意思。

繼續往下看，她發現課任老師的批語，「亞丹·戴茲將軍也可以詳論」。

不過商秉衡並沒有第二篇關於「亞丹·戴茲將軍」的論文了。

萬銥對「亞丹·戴茲將軍」有點了解，這位將軍是聖女讓娜的副手——不是出賣她的那一個，是始終忠於她的一種過激型忠犬。

聖女讓娜被燒死之後，亞丹·戴茲很快便稱病退隱，不再繼續領兵，而是一味躲在自己的封地中悼念聖女讓娜。

光悼念也沒事，他用活祭。

他殺了整整五百名和聖女讓娜年齡相仿的少女，信奉邪術，用少女的血供奉邪靈之器，企圖復活聖女讓娜。

聖女讓娜還沒復活，他的所作所為就被發現了，被時任國王下令絞死。

據說亞丹·戴茲將軍在臨死之前，還在痛罵國王，說聖女為國王而死，國王忘恩負義，連區區一千名少女都捨不得殺。

而國王的回復令人毛骨悚然：「一千名怎麼夠。」

當然——正史只到「國王絞死大壞蛋將軍」，後面國王那句話一般被當作野史演繹來看。

如果聖女讓娜真的是無限定者，那亞丹·戴茲供奉的「邪靈之器」，指不定是某個缺大德的混沌遺物。

對，混沌遺物並不是每個都真善美，也有那种放在歷史上會被斥為「惡魔造物」的東西，資安處的職責也包括回收並銷毀這樣的混沌遺物。

看來商秉衡確實挺喜歡歷史的，一節選修課的論文，他都這麼認真去寫。

萬銥認真記住。

不過萬銥沒想到，下一次不得不和商秉衡對話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那天她接到一個詐騙電話，說她的男朋友車禍重傷，她必須立刻給某

個賬戶打錢，不然醫院沒錢繼續搶救。

萬銥當時滿臉問號，利落地掛掉了詐騙電話。

她還給仇衍發了條信息，分享了這件事，讓他也笑一笑。

她以為最多晚上仇衍就會回電話過來，誰知等到第二天晚上都音訊全無。

雖然第二天就要上比賽，應該早睡，但是萬銥還是放心不下，躺在床上閉不上眼睛。

她乾脆坐起來，盯著自己的終端手環等仇衍的通話請求。

仇衍並沒有打進來，打進來的是一個陌生電話。

萬銥猶豫了一下，接起來，然後就聽見了商秉衡的聲音。

「喂？是萬銥嗎？」

萬銥心裡一下子掉落無數塊石頭，把水面砸得波濤洶湧。

「是我，嗯……商叔叔好。」

對面頓了好一下，才繼續說：「仇衍托我轉告你，他臨時被派去混沌空間了。」

萬銥本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是商秉衡的聲線非常平靜隨意，毫無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