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太宰
神樂綺羅從未想過「《洛麗塔》」剝離之後會以太宰治的形象展現。
儘管他選擇這本書的原因是治的名字——
「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Lo、li、ta。*」
DAZAI
OSAMU
但這不意味著他能接受太宰治成了「洛麗塔」……
神樂綺羅無法描述此刻他內心的混亂,就像一張被揉成團的錫箔紙,再展開已然皺皺巴巴,線條凌亂、無法復原。
他被人性異能體緊緊箍在懷裡,逼迫著仰頭,怔怔地注視著對方……
那是八歲的「太宰治」,眼珠烏幽幽地辨不清神色,兩頰的嬰兒肥聊勝於無,衣服空空地掛在身上,手腕細細的,腳腕也是——
宛若從他的記憶里拓印出來,除了眉心鑲嵌的一枚結晶體,人形異能體的每一處細節都與初見時的太宰治對上了。
人偶垂眸,用它漂亮但空洞的玻璃珠眼球,不含任何感情地盯著神樂綺羅,恍若反叛的路西法反過來審視自己的造物主。
神樂綺羅忽然驚醒。
不、這不是治,這只是個空構著太宰治外殼的一具機械人偶。
他踉蹌起身,試圖從「太宰治」的懷裡掙脫開來。
然而神樂綺羅剛一動作,彷彿觸發了人偶的某種機制。
一隻冰涼的小手扣住他的脖頸。
神樂綺羅看到人偶緊閉的唇瓣微張,似乎想說什麼……
閉嘴!別說話!
他迫切地伸手,想要阻止人偶開口:「別、」
但是已經晚了。
「【軟弱無力的洛麗塔】」
隨著「太宰治」的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被扎了一針的氣球,神樂綺羅攀著人偶的小臂無力地垂了下去。
人偶不知滿足的聲音仍在繼續。
「【她得了熱病】」
「【在我懷裡儘管地呻.吟、咳嗽、顫抖】」
終於,人偶將神樂綺羅重新拖回懷中,死死掐著他的下頜,逼迫他仰頭看向自己。
「咳咳、治,鬆手……」
呼吸變得困難,頭腦漸漸昏沉,身體一陣熱一陣冷。
神樂綺羅再也不會比這一刻更加意識到,他的異能是怪物。
而他必須在人偶第三次說話之前擊碎對方額間的結晶,否則他將永遠見不到真正的太宰治。
高熱、斷腿、脫力。
他該怎麼做才能殺了人偶,殺了……治?
一想到異能頂著太宰治的臉,神樂綺羅牙關發緊,手指無力地蜷了蜷。
聽到他的呢喃,人偶的動作頓了頓,幾秒之後,像是確認了他的乖巧,頸間桎梏的手鬆開了。
神樂綺羅緩了一口氣,這至少說明人偶是可交流的。
「治,我可以站起來嗎……」
他話音未落,便發現人偶的手並沒有離去,而是撫摸著他的大動脈,沿著血管緩緩向下摸索。
明明手指的力道很輕,神樂綺羅卻無法控制地想象脖子被扭斷的場景,以至於身體生理性地發顫。
人偶像是被他的恐懼進一步取悅了,連帶著動作更輕了。
生怕觸動人偶的反制機制,神樂綺羅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任由對方動作。
等等、機制……
人偶的兩次「暴怒」都是因為他不聽話,神樂綺羅眉頭微皺,總覺得人偶的模式有跡可循。
人偶是「《洛麗塔》」的化身,由於太宰治的形象,他先入為主地以為人偶扮演的是洛麗塔,而實際上——
神經質、畸形依賴、控制癖
神樂綺羅瞳孔微縮,他忽然意識到人偶扮演的是「亨伯特」。
而他才是那個被控制的「洛麗塔」!
神樂綺羅喉結微動,情不自禁地瞥向人偶僵滯的眼睛。
果然,那雙與治如出一轍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專註地彷彿盯著它的「□□,慾念之火*」。
如何得到人偶的縱容?
——神樂綺羅已然有了答案。
他放棄全部抵抗,放任身體軟倒在人偶懷裡。
神樂綺羅伸出手,輕柔地撫上人偶的冷冽的面龐。
他看著人偶,像是透過異能構築的軀殼看向真正的太宰治。
他嘗試站起來。
這次人偶沒有再阻擋他。
神樂綺羅用僅剩完好的一條腿撇腳地站著,他深吸一口氣,忍著熱病帶給他的焦躁和虛弱,溫和地擁住了人偶。
「治……」他輕聲喚道。
人偶站在原地,像一樽真正的木偶,一動不動,對外界的一切恍若不覺。
也許是一秒,又或許過去十分鐘。
在神樂綺羅看不見的地方,人偶緩緩地眨了眨眼。
這是它短暫生命中的第一次眨眼。
它歪歪頭,瞅了眼抱著它的神樂綺羅,然後它踮起腳尖,伸出手臂,僵硬生疏地回抱了他。
感受到人偶的回應,神樂綺羅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他竟然從人偶的動作里覺出一絲小心翼翼,簡直就像是真正的、八歲的治第一次主動抱他那樣,生怯又猶疑……
但一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神樂綺羅無力地咬了咬下唇,他再度警告自己,這是異能,不是太宰治。
人偶抱了一會兒,見神樂綺羅將下巴擱在它小小的頸窩裡,它新奇地體驗著被依靠的感覺,接著揚起尖尖的小下巴,有模有樣地埋進神樂綺羅的頸窩。
與它的冰冷不同,神樂綺羅身上的熱度源源不斷地朝人偶傾斜,溫熱地叫它產生自體發熱的錯覺。
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摸上它的頭髮,手指插入髮絲。
人偶合眼,感受著頭髮被一縷一縷理順。
神樂綺羅垂眼,結束試探,鬆開了它。
人偶不解地抬眸。
但神樂綺羅沒有解釋,用彆扭的姿勢蹲下,他雙手捧起人偶的臉頰。
人偶只單純用它的玻璃珠眼球盯著他,沒有開口的跡象。
「治。」神樂綺羅輕輕叫了一聲,他注意到人偶想回應,最終更加用力地抿緊了雙唇。
歉疚升至頂峰。
他湊近人偶,似是想說什麼,人偶眨眨眼,專註地盯著他,全然沒有注意到無聲探向額間的手——
「對不起……」
伴隨低低的道歉聲,他用力扣下了「太宰治」額間的結晶。
剎那,人形異能潰散。
眼睜睜看著「太宰治」化作無數光點飄搖著散去,神樂綺羅幾乎無法遏制住指尖的痙攣,他用力地捏住了結晶。
高燒帶來的錯亂叫他幾乎分不清現實與虛妄。
他看到自己殺了治、八歲的治。
呼吸再度變得困難,甚至更為艱難,神樂綺羅大口大口喘著氣,拚命汲取著氧氣。
他來不及思考為什麼人偶用的每一句話都沒有產生後遺症。
更沒有意識到當異能回到體內后,這七句話的後遺症一齊襲擊了他。
他只記得死死捏住掌心的結晶,彷彿那就是「太宰治」——
咔、
然而連結晶也碎裂了,在他手裡碎得一塌糊塗。
斷腿的傷口猛然劇烈起來,神樂綺羅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他獃獃地盯著手裡的的晶體殘骸。
一個聲音告訴他。
他殺了治。
……
吱呀——神樂綺羅聽到門開的聲音。
他機械地抬頭。
一道身影逆光站在玄關處。
白蒙蒙的光線勾勒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輪廓——
「治、」
隨著太宰治一步一步走近,神樂綺羅一下子從溺水的窒息中掙扎出來,他無聲地呢喃著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
「治……」
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神樂綺羅跌跌撞撞地爬起,甚至一時不察企圖用斷掉的左腿支撐起來。
摔倒、起身,一次、兩次……
終於,他來到了太宰治跟前。
神樂綺羅無意識地鬆開手,任由結晶碎屑灑了一地。
他用力抱住太宰治,恨不得揉碎了融入骨血。
「對不起對不起、」他反反覆復地道歉,甚至忘了自己為了什麼道歉。
太宰治用力閉了閉眼,他原本冷靜的思緒被神樂綺羅熾熱濃烈的情感攪得一團亂,更精準一點來說——火冒三丈。
太宰治摸索著捧住神樂綺羅的臉頰,接著捏住他的下巴,剋制著力道將他的臉掰向自己,然而還是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兩道紅紅的指印。
「你在透過我(看誰)——」
不等太宰治說完,在看到神樂綺羅的一瞬間,他驚愕地睜大眼。
因著凌駕一切之上的實力,神樂綺羅的神情總是遊刃有餘、輕鬆愜意,就像世界上沒什麼能難到他,然而此刻……
他緊緊蹙眉,眉心描摹出淺淺的溝壑;眼眶通紅,不是憤怒,而是疼痛難忍,連帶著眼尾灼熱,淚水薄薄一層充盈瞳孔;唇齒間吐露的呼吸極輕極淺,好似下一秒就會消失。
像是一隻布滿裂痕的玻璃杯,禁不起哪怕一點點觸碰。
太宰治只覺心臟猛地揪起,是異能的後遺症,並且絕不止一次!
顧不上分辨神樂綺羅眼底究竟印著誰的影子,他慌亂回頭。
與謝野晶子呢?
她應該比自己更早到才對……
太宰治才剛打算出去找人,神樂綺羅立刻粘過去,吭吭哧哧囈語:「治對不起……」
見狀,太宰治哪裡還有氣,摸了摸綺羅的額頭,熱度滾燙,不知道燒到了幾度39°?40°?
他根本抱不動神樂綺羅,就算抱得動,神樂綺羅黏在他身上哭唧唧的、怎麼勸都不肯鬆手。
太宰治只能撥開黏在他臉上被冷汗浸透的濕發,笨拙地哄他:「綺羅先鬆開好不好,我們去找與謝野晶子——」
「抱歉打斷一下。」
作戰靴硬邦邦的鞋底踩在木地板上嘎吱作響。
第三人出現的剎那,太宰治眉眼間的柔和消散地一乾二淨。
他冷著臉看去,只見條野採菊大喇喇地闖入,頗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感。
條野採菊「看」著滿身狼狽的神樂綺羅,勾唇笑了笑,接著話鋒一轉對太宰治說道:
「很遺憾,你和神樂君被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