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歸來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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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老娘出門這幾年回來倒很少針對我,不知是出門淘了見識變得溫和,還是在她眼裡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她做家務都只喊妹幫忙,哪怕我打一整天的遊戲,再去火邊逛一逛,她也只會笑著問:「你不玩蛤蟆了呀?」蛤蟆就是《英雄聯盟》裡面的野怪「蛙妃」,在這前兩天她還保持一種好奇,老喜歡在門口突然探頭一問:「你在敲麽子啊?」嚇人之際影響我的操作,我懶得答話,大概她也覺得沒啥意思了。
這在小時候是不可能的,我的記憶深處銘刻著她的「瘟豬棒」和「苞谷粑」,拿著橡皮跐都跐不掉。這麼多年沒被娘打了,還真不習慣,好像有些皮癢。
但我娘彷彿鐵了心不會再揍我了,連最基本的語言攻擊都沒有,因為她也跟我一樣,沉迷於互聯網。網路里的東西容易讓人上癮,無論男女,無論老少。
我的電腦里藏著許多遊戲和無數寫真,娘的手機里住著一個人,一個在我的想象里有著猥瑣面容的野男人,也許我該客觀一點評價這個幾乎讓老娘神魂顛倒的男人,但我一想起這個額外的、多餘的、藏於幕後的男人,我就無法理智,我們權且稱呼他為老鄧。她每天做完家務就會跟老鄧煲電話粥,平均持續時長估計半個小時,都是那頭打過來的,而老娘必然會接,當著我們的面離開,跑到另一端最遠的房間里,是明目張胆,也是欲蓋彌彰,因為她就像舉著一個高音喇叭在說悄悄話的人。
我們往往用這樣一個成語故事來形容:從前有個人看上了一戶人家門前的鈴鐺,於是躡手躡腳靠近,捂住自己的耳朵,準備摘鈴順進自己兜里。對方說了啥聽不清楚,但娘的大嗓門昭然若揭,我們一家人經常默契地完成一個遊戲:你說我猜,根據電話這頭的發言猜測電話那頭的發言。
其實,娘的這種行為在她出去回來的第一年就出現了,那時我還讀高中,「紅臉」大伯家的牛圈和豬圈也還沒拆。晚飯沒吃完,一道電波就把娘的魂兒勾走了,外面天黑黑,娘舉著電話在牛圈旁來回踱步,聲音洪亮。我和爹還在嗦麵條,面面相覷,爹悄聲道:「崽,你去瞅瞅,你娘在講些啥?」我說:「我不想去。」他重複說:「你去卅,我去不行!」他並沒對我發火,但那意思彷彿是說非我去不可,我就去了,循著聲音聽了有一會兒,黑夜裡老娘站在那裡像個鬼一樣,我的出現嚇了她一跳,她也驚得我一哆嗦。
「娘,你說些啥呢?面都涼了。」
沒能把娘喊回來,直到她打完電話,我先進屋告訴老爹:「挺正常的,也沒聽到聊啥見不得人的事。」
我爹當時就沉默了。
事實也是這樣,我沒騙我老爹,但我是個神經敏感的少年,我曾一度懷疑爹娘會分手,會離婚,自己會成一個無爹無娘的孩子,然後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被學校趕出來,我變成一個混街道的「少幺毛兒」或者臭乞丐,然後煙花三月下揚州,去揚州幹什麼,打工呀……至於我妹,大概率也會輟學,然後被迫嫁給一個她根本不喜歡的男性,就像我的一些小學同學早早地結了婚一樣,一孕傻三年,二胎傻六年,光速變成黃臉婆……每個人都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
思緒像野草蔓延,毫無邊際,我悲劇性地為自己構建了十餘種未來。
然而這些想象都沒有成為現實,爹還是酗酒嗜煙如命,娘還是毒舌不饒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還是該長嘆大不幸。
娘抓住智能機潮流的尾巴,學會在微信上開視頻,開始在某音、某手上看那些人搖擺、搞怪,只有我老爹承認廉頗老了,再也吃不完一碗飯,也不肯學習使用那些帶點科技含量的新產品,連老人機的版本都越用越倒退,他現在持有的那款只能存儲50條簡訊,上SD卡增大內存也不行,妹試過了。
娘|比我還要會玩,她成功搶走了我的守夜冠軍,有時一覺醒來,我聽到她還在隔壁吹電話,我以為還早,眯起眼看看手機,凌晨兩點半了。
女人就是這樣,如果她們執著於某件事情,她們的毅力絲毫不比男性差,甚至完成度也會更高。就拿熬夜這件事來說,我肯定是比不過她的哦,畢竟她年紀擺在那裡,臉上不會長痘,頭髮掉得也沒我多。
我只是有點同情我爹,此時他睡得香熟,鼾聲成了娘說話的和聲,他真的睡得像死豬嗎?他一點也不知道?二十幾年的老夫老妻卻分睡兩頭,好一個同床異夢!
在家裡,鐵爐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尤其是冬天,既是燒火取暖的地兒,也是吃飯的場合,但我們從不用於談心,平常的交流只需要簡短的字句——言少意賅,包含了某種家常里短一起生活的默契,還有娘的喋喋不休。
漸漸地,我發現老爹的抱怨多了起來,娘每次跑去接電話,他就會逛到我這裡來,要麼是爐子邊,要麼是在我房間里電腦旁,咕噥咕噥道:「你娘又去打電話了,背時的,一天電話恁是多哦,半夜三更都在吹,還說我呼嚕聲大!」
「跟她吹的是什麼人卅,是那些爛人哦!」
我答不上話來,因為我不知道在父親面前用什麼話來評價我母親的所作所為。我知道爹在企盼什麼,他希望我出面給娘說道兩句,但我向來不是擅長講道理的孩子,何況是對於我的爹娘。我能說什麼呢?爹,祝你們百年好合,還是早日離婚?爹,你自己都不能解決的事情,你覺得我可以插手?要想生活過得去,難免頭上有點綠?我羞於啟口。
有時候我期待他們能夠離婚,有時候我又畏懼非常。但如果他們真的離了的話,我應該會是表現得最無情的一個。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