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花夢
說起來,穆恩調味的食物與蘇納幾乎完全一致,說是默契未免也有一些太過頭了吧?哈爾一邊用湯匙攪弄著面前的菜湯,一邊調侃道。
這個嘛,某種程度來說應該是師出同門吧?在認識蘇納前,我都是直接買熟食湊合應付;這傢伙知道我每天愁於伙食后,先是為我準備餐點盒飯,慢慢地又開始手把手地教我怎麼烹飪一些家常菜。雖然當時我是希望他能發發善心,直接幫我料理好一日三餐,不過現在看來學會烹飪對一個單身漢而言,倒是解決了不少日常生活上的麻煩事。穆恩聳了聳肩。
這已經不屬於師出同門的範疇了,在各種意義上蘇納都是你的老師吧。麥拉從旁糾正道。
一行四人在餐桌前共進晚餐的同時,輕鬆自在地閑聊著。
下午返回商隊處理貿易事宜后,哈爾忙裡偷閒遛回了蘇納家中,以想與老同學敘舊為由留下過夜,儘管麥拉對於哈爾刻意與三人拉近距離的行為頗感疑慮,不過既然作為東道主的蘇納積極接待了哈爾,身為客人的麥拉也沒有立場再多說些什麼。
蘇納的爺爺在晚飯前曾露過一面,然而只是客套寒暄幾句便沒有再多說些什麼,就連午飯與晚飯時也沒有與眾人同桌進餐;據蘇納所言,這是因為他的爺爺上了年紀,沒辦法接受一般的伙食,只能依靠清淡的流食和營養液勉強度日。即便身處室內,這位老人依舊全身裹著一襲厚實的灰褐色風衣,鳥嘴面具和毛了邊的高禮帽將他的面容完全遮蔽在偽飾後方;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飽受風濕和跌打骨折的折磨,老人全程用一駕銹跡斑斑的輪椅代步。
老人離開時的背影也相當佝僂孤獨,孫兒一年只能抽出數日前來探視,兒子甚至有數年沒有回家露面,對於他這個年紀的喪偶老人而言應該相當煎熬難耐吧。不過相較於理查岡州,阿斯蘭特的教育發展資源更好也是不爭的事實,高齡老人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和體力經歷搬家的勞頓。因此,雖然有些同情老人的境遇,麥拉也不得不承認空巢獨居對於這位老人而言是難以避免的命運。
夜幕已至,在外流浪多時、身心俱疲的萊汀早早便打起了哈欠,蘇納遂將他領去了自己兒時的睡房,讓他在那裡過夜休息。見當事人離場,哈爾這才開口議論道:話說,你們打算怎麼處置萊汀?就這樣把他帶在身邊嗎?
不妥,再怎麼說我們也不是外出旅遊的,不應該將無關的孩童牽涉其中。況且這個年紀的孩童走失了,他的父母想必也是心急如焚吧,還是儘快找到他的家長讓他們親子重聚比較妥當。蘇納說道,明天早上我會去警局報案,在尋得家長前暫且讓他在爺爺家住下。即便他的父母遲遲沒有現身,交給爺爺照料也比我們這些自顧不暇的外行人更可靠專業——當然這只是為最壞的情況下的預案罷了,再怎麼無情的父母也不至於放任自己的孩子在外流浪吧。
這可不好說,即便為人父母,終究也只是品行各異的普通人罷了,總會有私心和自己的小算盤。而且理查岡的居民們整天神神叨叨的,反正我是不大願意信任這類不肯向他人坦露心扉的人。穆恩說著為自己的肉排塗上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辣醬,直到蘇納出言規勸過於辛辣的伙食不宜於健康。
轉眼間到了就寢時分,在安排麥拉和哈爾分別去客卧休息后,蘇納帶著穆恩來到了位於一樓最南側的主卧過夜。 由於年幼時曾有一段時間和蘇納同居的經歷,穆恩與蘇納共處一室時倒也表現得毫不見外,一屁股坐倒在軟蓬蓬的雙人床上,在彈性十足的乳膠床墊中掘出一處深窪。淡雅樸素的淡紫色毯子散發著陽光的清香,桌面和地板也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絲毫看不出這裡已經有二十年沒有住人了。
蘇納在床榻的另一段坐下,為了消磨入睡的閑暇時光,隨口和穆恩閑聊道:我的父親祖上便是理查岡州的原住民,不過我的母親原本籍貫在阿斯蘭特,二人在一場阿斯蘭特的商貿會中一見鍾情,不到一年便締結了婚約。這間屋子設計之初也是為爺爺了慶祝他們完婚準備的贈禮,只可惜在他們來得及入住前,我的母親便因為難產過世了,這間卧室直至今日,才第一次有住戶真正意義上地入住。在母親離世后,我的父親一聲不吭地孤身前往烏爾邦州,在那裡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彷彿是為了和過去的經歷訣別,在那之後他便切斷了與我和爺爺的聯絡,只會在特定時節才會回烏爾邦州探聽一下我近況如何——不過無論我怎麼回答,他似乎都不是很在意就是了。
蘇納頓了頓後繼續說道:直到近幾年我才知道,在那場難產事故中我的母親原本有機會活下來,只不過她選擇讓主治醫生優先搶救我,最終才因為傷重不治而亡。所以,我的父親之所以會離群索居,不只是因為想要淡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是為了抑制對我的怨恨——如果當初我沒有降生,如果我的母親沒有選擇捨身救子,他原可以與心愛之人度過無數日日夜夜,而不是現在這樣孑然一身。
這個嘛,男女情愛方面我不太懂,不過保護對自己而言重要的事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吧。你的爸爸不願多花時間陪在你的身邊,自然也不會對你產生感情或是培養出親子之間的牽絆,所以對他而言,你的母親當然比你重要得多。不過這點對我們而言也一樣,無論是我還是麥拉,比起你的父母,都更加在意你的安危和感受。就算你的父親刻意疏遠你,你還有我們的陪伴不是嗎?穆恩拍了拍蘇納的肩膀,那隻粗糙寬厚的手掌此刻顯得如此可靠沉穩而有安全感。
謝謝,穆恩,沒想到你在這種場合還是挺可靠的嘛。
什麼叫沒想到,我一直都是很可靠的男人好吧!靠上來,我要讓你見識見識,這些年我長壯了多少!穆恩說著一頭扎倒在床上,伸出一條胳膊示意蘇納枕上來。二人在年幼時因為生活費拮据,確實曾像這樣共享一張窄小的床榻;只是在蘇納搬進更大的公寓,穆恩搬出去獨自居住后,二人已有十多年沒有也沒有必要倚在一起睡了。
呃,我說的可靠不是肉體層面的可靠好嗎?再說現在我們的身體都長大了,再靠在一起睡有些太擠了吧?
哎呀,別婆婆媽媽的了,都是大男人有什麼好害羞的!你再在那磨蹭,我可不保證我不會付諸武力哦!
蘇納本欲拒絕穆恩的邀約,不料這個大塊頭卻扳著自己的肩頭強行將自己壓倒在了床上。若論正面作戰蘇納還有機會和穆恩過兩招,然而在狹窄的室內,單純比拼力量和技巧蘇納就毫無勝算了。乘勝追擊的穆恩立即鎖住了蘇納的肘關節和頸部,嫻熟而準確地完成了一次片羽絞,正當他身體前傾準備利用體重的優勢將蘇納壓倒時,卧室的大門卻毫無徵兆地打開了。
滿眼淚光的萊汀懷中緊抱著鳥嘴面具,小心翼翼地從一片昏黑的走廊里探出頭,委屈巴巴的模樣渾似一隻剛剛走失的小奶狗:穆恩哥哥,我、我害怕。
見勢穆恩只得鬆開了蘇納,頗為無奈地上前拍了拍萊汀的腦袋:別怕,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的;就算有人有非分之想,我也會第一時間保護你的,明白了嗎?你是男孩子對吧,表現得堅強些,自己過夜這點小事還是能做得到的吧?
這個年紀的孩子多多少少會有點怕黑吧?沒必要勉強他,隨著年紀增長慢慢就能習慣了,既然他那麼害怕,你就陪他睡一晚唄。蘇納說道。
我在他這個年紀可都開始值夜班了。而且為什麼一定要我來陪他,麥拉和哈爾那邊也有床位不是嗎?我這個噸位級睡覺要是翻身壓到他,他可不大好受。穆恩顯然對蘇納的決定有些不滿。
不過也只有主卧有雙人床鋪了,而且後輩指名道姓來找你了,你趕別人打道回府也有失風度吧。蘇納沒有留給穆恩反悔的機會,一溜煙竄到了門口,你也說了自己是可靠的男人對吧,既然如此照顧後輩也是你應盡的職責不是嗎?而我這個不可靠的男人呢,就久違地回自己房間享受一晚安寧吧!
穆恩很是懊惱地看著蘇納帶上房門,一溜煙逃了個沒影。但是木已成舟,事到如今再抱怨萊汀的攪局行為也沒有意義,穆恩一邊拉著萊汀坐在窗沿上,一邊還不忘批評教育道:男子漢大丈夫怕黑像什麼話!仔細想想,最壞的情況下,就算黑暗中有什麼怪物存在,只要你足夠強大,也沒必要害怕它不是嗎?
那、那如果我們不夠強大呢?萊汀怯生生地問道。
不夠強大就冷靜地確認敵我的實力,找機會逃走,過於緊張只會讓你的四肢乏力從而減少順利逃脫的可能性。如果你既不能戰勝它,也找不到機會逃走,那就接受技不如人的事實,在死亡前保持沉著冷靜至少能讓你的死相體面一些。穆恩稍微放緩了一些語調,不過既然有我在,肯定不會讓你遇上這種危險的,再怎麼艱難的局勢我都會為你爭取逃生的機會的。再說,就算我頂不住,還有蘇納能照看你不是嗎,他的腦子可比我靈光多了。
蘇納哥哥?不過,穆恩哥哥看起來比較強壯?萊汀有些錯愕地瞪大了眼。
哈哈,比力氣的話確實是這樣。和我切磋較量的話,蘇納差不多是一百局能贏一局的水平吧?不過這傢伙一直以來眼光都很長遠,即便情勢危急也能表現得沉著冷靜,如果不是他討厭爭鬥並且不願意犧牲哪怕一名同伴,他肯定是個指揮官類型的良材吧。穆恩說著撓了撓頭,不過他這個性格倒是小團體中的模範領袖,即便排除個人感情因素,我也更願意由他來領導指揮。只是我倒是希望他能像你一樣,偶爾心思簡單直白一些,再多依靠我一些。
我明白了,丈夫不希望妻子的能力比自己強,對吧?
你是從哪學來的這些怪道理......不過原理上倒是差不多,我再怎麼說年紀也比蘇納大,總是依賴後輩的關照心裡也不踏實。穆恩顯然不打算與萊汀多費口舌,起身熄滅了大燈,差不多該睡了,小孩子熬夜可長不高個子。如果你實在怕黑,我倒是可以給你留一盞檯燈。
可是我並不怕黑啊,為什麼哥哥們都在說我怕黑?萊汀十分疑惑地問道。
穆恩才想起在進入主卧后,萊汀確實從未提起他是因為怕黑才來這裡求助的。不過無論萊汀害怕的究竟是什麼,從他毫髮無損的狀況來看,那也不過是孩童因為過度幻象臆測產生的錯覺罷了。一番折騰后穆恩也有些累了,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爬上床,隨口問道:好吧,那你害怕的究竟是什麼?
女神,女神大人笑得好可怕。
與此同時,位於理查岡州的另一隅——
一位全身赤裸、僅披著一條浴巾的中年男人正沿著街道奮力狂奔。他那副滿是贅肉的肥胖身軀少說也有數十年沒有經受過正經鍛煉了,但是在這生死攸關的關頭,他也只得選擇拚死一搏。即便腳掌在柏油路上磨得鮮血淋漓,即便氣喘吁吁即將缺氧休克,他也絲毫不敢放慢腳步。
有人嗎!請、請救救我!想要錢的話我都可以給你們!我、我還不想死!男人奮力敲打著一戶人家的門扉,然而理所當然地沒有人應門——正如數個月前,他對自家門口那位哭泣求援的女人見死不救。很快,男人便因為恐懼面色恐懼,他驚恐地掃視向一片翠綠的圍牆,隨即驚叫著逃離了這處屋宅。
雖然百般不情願,他還是鑽入了紫色的霧氣中,一路來到了城市的正中央。
哈,哈哈,女神,女神在笑啊——
男人癲狂地傻笑著,僅存的理性告誡著他這絕不是一個好主意,然而他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持續前進的步伐。在他的眼前,那尊巨大的女神像的嘴角彎曲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隨後鮮紅的血液順著女神的嘴角流淌而出。
不對,真正在流血的或許是他的眼睛——?
真是的,理查岡州這些年還真是沒有改進啊。既然知道晚上會起海霧,就不知道配置幾台除霧器嗎?
清晨時分,白米粥般濃郁稠密的白霧籠罩在理查岡州的四周。儘管日升之後情況會以極快的速度好轉,但是能見度極低的視野和腥臭潮濕的空氣使人體頗感不適。蘇納一邊抱怨著,一邊撥開濃霧,尋覓著前往警局的道路。
原本打算叫上穆恩一起去警局為迷路走失的萊汀進行報備,並順路採購今天的三餐所需的食材,然而這位一向精力旺盛的大個子卻罕見地睡起了懶覺,最終蘇納只得獨自出門操辦各項事務。
行經女神像前的環形匝道時,蘇納的視線被一名正在作畫的少女吸引。
那名少女年紀與蘇納相若,不同於多數理查岡州居民厚大衣鳥面具的裝扮,這名少女身著一套短小到有些暴露的淡紫色短裙,白皙的皮膚毫無血色而顯得有些病態,一頭白雪般銀白的長發均勻地垂散在兩側。蘇納分明從未見過這名少女,卻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熟悉親切感,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端詳起她正在創作的畫作。
那是一幅厚塗的油畫,以紫羅蘭色的夜空為背景,皎潔的明月與無暇的女神像交相呼應,顯然是以他們所處之地為背景描繪的一幅夜景圖。畫布的下方卻又描畫了一位臃腫肥胖的中年男性,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卻又纏滿了一圈又一圈的紫藤花藤,滿是傷痕的手臂執著地伸向前方,似是想要觸碰那輪遠在天邊的明月。
你覺得,這幅畫怎麼樣?少女突然發問。
呃,還不錯吧?只是我不太明白,這個纏滿花藤的男人是代表了什麼意象嗎?面對這樣的唐突發問,蘇納有些笨拙地評價道。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哦,只是我想這麼畫所以就畫上去了。少女的笑聲十分空靈,明明近在耳邊卻彷彿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聽著十分不真切,你來這裡是為了幫那個走失的孩子尋找父母吧,那麼你大可不必再做徒勞之功了。那個孩子是從烏爾邦州偷渡來到這裡的,就算你再怎麼費盡心思在附近找人都不會有所收穫的。
你怎麼知道他是從......不對,你是怎麼知道萊汀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的,你一直在從某處監視我們嗎?蘇納警覺地問道。
然而少女並沒有回答蘇納的疑問,只是有些憂傷地看向蘇納身後:帶上那個孩子儘快離開這裡吧,趕在你變得和他一樣之前——
蘇納順著少女的目光轉身望去,在他的身後散落著一大灘新鮮而散發著惡臭的血液,而這灘血泊之上零零散散地散落著不計其數的紫藤花。恍惚之間,蘇納彷彿看到這些花苞如同蛆蟲般扭動著,吮吸著滲入路面的血汁。猛然間,他注意到這灘血泊的位置與少女畫布上被花藤纏繞的男人的所在之處不謀而合。正當他再次轉身,打算向少女一問究竟時,那名少女卻不知何時連同畫布一起消失無蹤。
溫暖清新的陽光碟機散了環繞四周的濃霧,就連蘇納身後那灘血泊也連同霧氣一起人間蒸發,沒有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痕迹證據。蘇納錯愕地四下環顧,最終只是在腳邊找到了一罐幾乎耗盡的紫色顏料,然而僅僅是這罐顏料遠遠不足以將他這場幻夢般的遭遇串聯一氣,更遑論向他人證明這裡曾發生過一場兇嫌不明的謀殺案了。
蘇納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按照原本計劃前往警局報備萊汀走失的情況。只是在剛剛這番遭遇后,他並不對理查岡州警署能夠找到萊汀的父母抱有多大期待。專心趕路的他並沒有注意到,在街道一角的紫藤花架下,一名戴著鳥嘴面具的男人正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火舌竄動的視線中蘊藏的恨意幾乎要將他整個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