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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善見,我怎記得我家的賞花宴沒請你。」
袁慎今日穿了一身玉色衣袍,手持羽扇一派君子端方風度翩翩:「善見不才,在程家任教席,程伯夫人見我甚喜花木,便邀請我一同來了。在下不請自來,王公子不會覺得打擾了吧?」
「怎麼會呢,善見公子能來,我等喜不自勝。」王家二公子忙對自己的弟弟使眼色。「只是,善見公子才高八斗,怎麼會去小小的程家當教席?」
「二公子此言差矣,家師致仕之後便又回白鹿山去講學,可見這教書育人是頂頂重要之事,況且善見難得遇見一個得我眼緣的學生。」
「想必那人天賦極高,在下恭喜善見公子了。」
「那倒不是,她雖天賦不高,但是性子倒是合我的意,不像其他的女娘,只知道情情愛愛。」
「善見公子,收了個女弟子?」
「我才名不顯,哪有資格收什麼弟子。只是我與她都有相同見解,認為無情無愛方得自在。」
話說到現在,王家公子已經多少聽出來了,一雙眼在自己弟弟和袁慎之間來回打量:「不知,是程家哪位女公子,如此得善見公子青眼。」
袁慎笑而不語,王家三公子臉色難看,陰沉沉道:「哼,袁公子這是對程家娘子,存了男女之念吧!」
「三公子,在下只是覺得程家娘子跟我性格有些相似而已,在下若是沉迷於那些情情愛愛,何不早就成婚。」
王公子被噎得沒話,因為若論都城女娘想嫁的第一名,連凌不疑都要排在袁善見後面。畢竟凌將軍人冷嘴狠,只有不怕死的裕昌郡主敢對凌不疑獻殷勤,而袁善見雖然也是拒絕,但話說得婉轉多了。
「那若是程家娘子哪天也執著於情愛,那善見兄可不是要傷心了。」
「到那時候,我身為她的夫子,也只能幫她填一份嫁妝了。」
王家二公子頓時鬆了一口氣,轉頭對他的弟弟道:「歲豐,聽到沒有,善見公子這是幫他的學生撐腰呢。」
王二公子忙著活躍氣氛,袁慎聽了微笑,就是笑得頗有些不懷好意,三公子皮笑肉不笑,其他或近或遠的公子們聽了一耳朵說是八卦又不算是八卦的八卦,越發想見見程家的娘子。
次日一早,程家再一次雞飛狗跳,其原因是小黃門天沒亮就來程家宣聖上的口諭,要程始夫婦帶著女娘們入宮覲見。睡得正香的少商和賴床慣犯程姣被蕭夫人的武婢,直接從被窩裡拎出來,梳洗過後連早膳都沒吃就和程始夫婦一起進宮。
馬車上,程始夫婦皆眉頭緊皺,尋思聖上的用意。程姣靠著車壁直接又睡了過去,少商拿出自己帶的饢餅偷偷吃起來。蕭夫人看兩個女兒懶散的樣子,心頭又是一陣火:「快起來,你們倆可真是心寬,竟然還能睡得著吃得下!」
「一大早手忙腳亂的奉詔入宮,早膳也未來得及吃,為什麼吃不下去?」
「我問你,你那日探病凌不疑可是中途出了什麼紕漏?」
「不曾出什麼紕漏啊,阿父不也在嘛!」
「阿父我後半程也不在,怎知道啊?只是那日凌不疑看起來確實不太高興。莫非...唉,這聖上傳詔也不知道是禍是福。」
「是禍也躲不過,擔心有什麼用,要先教你一些保命的規矩,你入宮之後見了那些貴人要行跪拜大禮。祝皇上千秋萬歲祝皇後起居毋恙。呈名要將你阿父的官職在前,呈自己的姓名在後,這些可都聽懂了?」
「嗯。」少商點頭,然後繼續專心吃餅。
程姣睡醒了,腦子開始重新上線:「阿母,阿姊懂何為跪拜大禮嗎?」
「不就是跪下嘛,我知道!」少商一臉坦然。
程始夫婦和程姣面面相覷,馬車裡又是一陣雞飛狗跳。蕭夫人開始手把手教少商禮節,後者卻漫不經心的。少商看著程始夫婦如臨大敵,心想:現在教她這些她也學不會,早幹嘛去了!
「阿姊,皇家最重儀態,殿前失儀可是大罪,你不想進去吃牢飯吧?阿姊如此聰慧,認真跟著阿母一定能學會。」程姣看出來少商準備直接開擺,忙出言提醒。蕭夫人壓著火,終於把這跪拜禮給教會了。
從程府出發足足半個時辰才到了宮城門下,少商照老習慣掀起車簾朝外看去,只見宏偉巨大的雙樓門,猶如兩個巨人,屹立在宮門兩側。從期間走過的人們微渺如螻蟻。
在中國最早的一本「建築師指導說明書」——《考工記》里這樣寫道:「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簡單說就是建一座王宮,一般每個方向都開三座門,門裡有三個門洞,中門洞只有特殊情況才會開。
少商將頭伸出了車窗外,直到蕭夫人責備的聲音出來,她才縮了回去,皇宮的大門也在眼前。馬車停在西宮門前,按禮節接下來的路就要步行入宮。一家子剛下車,就有小黃門來告,說程家女眷不必下車,聖上特意吩咐,說女眷們腿腳慢走到宣明殿不知要何時,可坐馬車直抵宣明殿。
聽了小黃門的話,程始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高興女兒和夫人不用遭罪,少商直言這樣更好。只有程姣和蕭夫人皆眼中帶憂的對視一眼。
宣明殿外面是個雙環似的回型,中間泉水懷抱一顆茂盛的榕樹,寓意萬年長青,福壽吉祥。少商左看看右看看,感嘆這些雕梁畫柱的精美,程姣倒是無甚感覺,畢竟世界聞名的故宮、布達拉宮、克里姆林宮她前世都去過了。
進了正殿,程姣跟著程始身後行禮,見跟在蕭夫人身後的少商行禮只是略為慢了半拍,心中大定。
「免禮,賜座。」聽到說可以坐了,少商剛支起半條腿,就被程姣拉住。
「謝陛下。」
少商一起身就抬頭去看殿頂上的宮燈,皇帝的眼睛尖,見少商抬頭就問道。
「你看什麼呢?」
「這燈...」
「要說回陛下的話。」程姣覺得她的心是放不下了,只期望皇帝是個不拘小節的。
「回陛下的話,我看這燈可真大。我從未見過蓋得如此精緻的房子,第一次見很難不喜歡!」程姣餘光見上首的皇帝瞪大了眼,心想這燈再大都沒你的心大!
「哦。」皇帝以為深長的哦了一聲,蕭夫人輕咳幾下,示意少商趕緊坐下。
「陛下宣詔臣帶家眷入宮覲見,臣與家眷不勝榮幸。」
「程愛卿不必多禮,之前你委曲求全與樓家退去了親事。朕還不曾嘉獎於你和你的全家呢。」程姣感嘆這皇帝的耳報神可真多,連是他們主動退親都知道。
「何將軍滿門忠烈為國盡忠,臣全家對其偉德感佩至極,自要滿足何將軍的臨終之言,不曾委屈求全。」程始拿出程家變臉絕學,一臉的愧不敢當受之有愧。
「過謙了程愛卿,這獎終究是要獎的。」程姣低頭聽皇帝和程始君臣的對話,以為今日皇帝只是安撫程家一番,心又落回了肚子,已經開始想回家時弄些什麼吃食犒勞自己時,皇帝話鋒突然一變。
「那兩個,都是愛卿之女吧?」程始低頭稱是。
「過來一些,」皇帝對著程姣和少商招手。「讓朕和皇后好好看看你們。」
程姣聞言起身,而少商卻直接把身子往前使勁一探。程姣低聲對她道:「是讓你坐近一些。」
少商恍然大悟剛想搬起坐席,被程姣一把按住她的手,拉著她走到殿中央。兩個小黃門此時已經搬來兩個坐席。見此景,蕭夫人忙鬆了一口氣。
「程家娘子,你們的閨名是?」一直坐於皇帝身邊的皇后開了口。
「我..」感覺到腿部的異樣,少商想了想回答。「回皇后,臣女叫程少商,取意琴弦。」
「少商弦...少商倒是個好名字,另一位程娘子呢?」
「回皇后,臣女名叫程姣,取自告子。」
「告子,你知道是哪句嗎?」
「臣女知道。姣字取『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
「那你二人,今年齒齡幾何?」
「啊,我已經及笄好幾個月,快到半年啦,我阿妹還未及笄。」皇后愣了一下,隨後輕咳一聲。程始頭低得更低,蕭夫人悔不當初,早知道少商要面聖,她就是日夜不眠也要把這禮儀給少商訓出來!
「朕問你,你與那樓氏子退親,你的心中可有難受啊?」程姣聽了皇帝的問話,心又七上八下,這皇帝問的問題,怎麼都看都是坑啊,這要少商怎麼回答?
「回陛下,難受自是難受的,我家不曾想毀約,只是知道此事不得不為。」
「此話怎講?」
「小女子在書中看到過這樣一句話...」程姣突然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少商學著書塾里的學子,念了句《道德經》里的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數月前我跟家叔上任去驊縣,看到兵禍后民眾的慘相,正式因為天地無情,冷漠看待世間。所以我們生而為人更應該仁義為懷,互助互憫才是,若只是為了自己得利而不顧他人泣血,此乃禽獸所為。」
皇后不笑了,淡淡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扭過頭去,不知是什麼表情。程始跟著點頭,覺得女兒說的非常有道理,蕭夫人默默閉上了眼,決定回家就立刻惡補女兒的禮儀和學識。
「你可知,這是哪位聖賢所說?」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荀子覺得人性本惡,所以天地不仁這話肯定不是他們說的...法家將利弊墨家要兼愛,前者只顧著人間利來利去,後者覺得這世間太過仁義,所以此話也應該不是他們說的...所以此話定是老子所說。」
「那為何不是莊子?」
「因為...阿母讓我看的莊子書卷我不曾看,不知道裡面寫了什麼。」
聽了少商的話,帝后皆是笑顏。
「你倒是猜對了,但這意思卻不對。程五娘子,你可知其意?」
「臣女覺得,老子想表達天地公平的觀點。簡單點說就是,天地看待萬物是一樣的,不對誰特別好,也不對誰特別壞,一切隨其自然發展。換句話說,不管萬物變成什麼樣子,那是萬物自己的行為與天地無關。天地順其自然,一切猶如隨風入夜,潤物無聲。」
「原來這話是這個意思啊!」程始突然感慨道。
「程愛卿,厲害啊,你呀教女有方!」程姣總覺得皇帝這話不是夸人,是埋汰人。
程始汗顏,連連說不敢,都是內子教得好。見自家夫君把鍋甩到她這裡,蕭夫人連忙請罪。程姣想說少商心算、釀酒、音律以及繪圖造屋都十分了得,但明白這裡沒她說話的份,只能老實閉嘴。
「陛下,因在外征戰十餘年不曾歸家,妾與將軍教女無方,還望陛下不要見笑。」
「少商,你父母為了國事耽誤了你的學業,予見你甚是聰慧。程將軍和程夫人只需略花心思定能把你教好。」
「多謝皇后誇讚!」聽到皇后誇她,少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程姣也跟她相視一笑。
「皇后你長得好美!」少商覺得皇后美貌還溫柔,還誇獎她,是個好人。
「休得胡言。」程始在一旁頻頻向少商使眼色。
「你這樣說朕就要問你了,是你阿母好看,還是皇后好看?」
少商轉頭看到蕭夫人一臉嚴肅,毫不猶豫道:「皇后好看!」
「陛下,小女不懂規矩言語冒犯,還請陛下恕罪!皇后恕罪!」
「無妨無妨,朕覺得你這女兒率真坦誠,倒是有趣啊。對了兩位愛卿早起奉詔應該不曾用膳吧?」
「阿父阿母不曾用膳,倒是我用膳了。我在車裡吃了一個餅子,不過現下還是餓了。」程姣餘光看到程始一臉愁苦的擦汗,覺得這飯程始夫婦肯定是吃不下了。
「好好好,那你們全家留下來,和朕一起共用午膳!如何?」
「我看行!」
「你看行啊,那就留下來!」皇帝說完大笑。
少商一臉開心,程姣用微笑的表情向少商發射死亡視線:吃什麼吃啊,你就是想多看看這宣明殿吧!
皇帝見過程家人,又聽小黃門稟告說萬松柏進了宮正在崇德殿。皇帝帶著程氏夫婦去崇德殿,皇后就命人帶程姣和少商去長秋宮的偏殿休息。說是休息,但在宮中仍要跪坐,少商在偏殿摸來看去,程姣尋了一個宮娥說是要去更衣,其實就是想活動活動。
等程姣慢悠悠溜達了一圈,宮人就來請她去宴席。剛走到宣明殿前,就看到一群女娘在欺負少商。
「有些人真是殿前失禮,行走蹦跳儀態可笑啊!」入殿內必須脫履,此刻少商的鞋被丟得老遠,幾個宮女還把陶罐往她腳邊砸。
「住手!幾位看起來衣飾富貴華麗,卻合夥欺負一個女娘,豈不是有失教養!」
「大膽賤婢,膽敢辱罵公主!」
「公主乃天子之女,天下閨門女子的表率,公主在宮內就肆意欺凌朝臣之女,若叫帝後知道,不知道會有何結果!」
「敢拿父皇壓我,來人,給我掌她的嘴!」王姈身前的女子一臉兇狠,兩個宮人上前就要打程姣的耳光。
「姣姣!」
少商心急,跳著腳就要往程姣那去,結果被人從身後暗算,眼看就要摔在碎陶片上。一隻手臂在少商摔倒前摟住她的腰,隨後單臂一轉將她抱了起來。少商看著近在咫尺的俊臉,覺得自己定是在做夢。凌不疑見少商身上無傷口,便抱著她走在樑柱邊,隨後將人放在台階上。
「你們想幹什麼!」凌不疑氣勢迫人,當時就嚇得王妗退了一步。
「我道是誰,原來是程家娘子的救兵來了。」凌不疑看都不看她們一眼,順手撿起少商的那隻翹頭履,徑直走向她。
少商忙道:「凌將軍,我自己來就好。」
「坐好。」
眾目睽睽之下,凌不疑單膝跪地,幫少商穿鞋。周圍的醋味溢滿空氣,女娘們胸前起起伏伏看樣子氣得不輕,妒忌的目光要是能殺人,估計少商此刻早已千瘡百孔。
幫少商穿好鞋,凌不疑就拉著少商的手,直直走向為首的華服公主。
「凌子晟,你這是何意?」那公主似乎也有些怕凌不疑,但仍不肯服輸。
「早聽聞聖上為五公主覓得了越氏駙馬,駙馬人品風流乃是曠世少見之人,與五公主甚是般配!子晟在此先行恭喜了。」
「你,你敢笑話我!」
程姣這才知道,帶頭欺負少商的人就是五公主,她覺得凌不疑的話極對,這五公主和越駙馬婚前一個養面首一個蓄姬妾,各玩各的可不是般配嘛。五公主還沒想好怎麼反擊,旁邊的一身金燦燦的公主滿眼傾慕的看著凌不疑。
「子晟...」
「三公主與宣侯世子成婚時,臣仍在外征戰未能及時恭賀,在此道一聲遲來的恭喜。」凌不疑又一句恭喜,三公主直接萎了,雙殺達成。程姣在一旁搖頭,都成婚還如此念念不忘,又是何必。
「我們走吧。」凌不疑說著偏頭看少少商,少商撿起地上的半個饢餅,送五公主一對白眼才往宣明殿去,氣得五公主大罵少商是小賤婢。凌不疑和少商走了,三公主和五公主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程姣身上。程姣頭皮發麻,暗罵凌不疑怎麼不幫人幫到底,面上卻淡淡一笑。
五公主看著程姣,一步步走了過來,神情得意:「哼,那個小賤婢運氣好,你的運氣可不好!看我今天怎麼...」
「呦,那不是姣姣嘛!」程姣此刻十分感謝萬伯父的大嗓門。
「小五,你和程家五娘子在這做什麼呢?」皇帝和皇后的身後跟著程始夫婦和萬松柏,見迴廊地面一片狼藉,五公主又一臉盛氣凌人,心裡都明白了幾分。
「父皇,母后,我...」
「回陛下,臣女初次入宮不懂規矩冒犯了五公主,五公主此刻正『不計前嫌』教臣女規矩。」
「她懂什麼規矩,往日里最沒規矩的就是她。」帝后都知道五公主是什麼德行,但還是給她留著面子。「都別在這杵著了,馬上就開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