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可以不要吸煙么？我的肋骨好像骨折了，咳起來有點疼。」

神宮春瑠扶了扶胸口，禮貌地問。

自從她被貝爾摩德抓回來，已經過了快三天。

她還活著。

對方沒有折磨她，也沒有拷問她，只是把她鎖在這個沒有窗子的小房間里，房間里甚至還帶了一個小小的衛生間。

神宮春瑠頭髮上還帶著點乾涸的血塊，身上的衣服也沾滿了血跡和污漬，但她看起來，卻十分放鬆。

是的，放鬆。

甚至比平時的狀態，還要鬆弛。

比如要求眼前的烏丸大小姐不要吸煙，如果是平時的她，語氣大概會更強硬冷漠一些。

反而是現在，她似乎卸去了盔甲，能溫和地和不那麼親近的人說話。

感覺居然有點奇妙。

名義上的烏丸妃美子早已卸去了臉上的易容，露出金髮碧眼的貝爾摩德的模樣，或者說，女明星克麗絲的模樣。

當時神宮春瑠表現得不解，但不感興趣，只好奇地問了一句：「烏丸家的人知道么？」

至於美國大明星為什麼跑來日本打暈了她……

她的回復是：「打都打了。你想說就會說。不想說的話，我問，你就會說么？」

合情合理，符合邏輯。

貝爾摩德在坐在神宮春瑠面前的桌上，輕輕一笑，把手裡的煙碾滅在桌上。

她扭過身來，挑起神宮春瑠的下巴：「多漂亮的眼睛啊……你的母親，為了挑這個基因，花了不少時間吧？」

她們兩個在美國的時間更長，貝爾摩德索性和她說英語。

神宮春瑠嘴角微挑：「謝謝。你的眼睛也很漂亮啊。能放手么？我頭有點疼。」

真誠懇切。

貝爾摩德卻沒有被這份懇切打動，依舊挑著她的下巴，微微俯低身體，靠近她的臉龐，輕聲問：「你說，我是人體實驗的受害者，為什麼這麼說？」

神宮春瑠被她捏著下巴，只能正面對著她。大美人靠這麼近也是大美人啦，也很好看嘛。

「前一陣你交給我的病人資料嘛。雖然名字抹去了，但裡面有X光掃描的骨架形狀，結合其他所有數據，我就大膽一猜……」

「你猜的？」貝爾摩德一怔，「你那麼說，是為了想法激怒我？」

神宮春瑠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貝爾摩德放開她的下巴，緩緩坐直。

真是好巧。

如果不是當時神宮春瑠說出「人體實驗受害者」，貝爾摩德原本打算要殺死她的。

眼看著病入膏肓的老頭子，居然真的讓她把手術做成功了，全程一點差錯都沒有。

看她平時的模樣，就像一個一心鑽研醫術、不懂人情世故的瘋狂醫生，這樣的人，活著也是禍害。沒想到，她居然發現了「人體實驗」的事……

猜的么？

即使是猜的，至少，也是有心了。

比某些人好一些。

「那……你能猜出，是什麼實驗么？」貝爾摩德有些好奇。

神宮春瑠輕輕皺了皺眉：「你確信要我說？」

貝爾摩德豎起手指，輕輕蹭過自己的紅唇：「有什麼不可以？」

神宮春瑠點點頭，一臉平靜：「從你的身體數據……還有上次的手術來看……我猜，是什麼延年益壽、永葆青春一類的妄念吧。」

「妄念？」貝爾摩德眼睛微微眯起：「怎麼，你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么？」

「科學上，這個課題的可行性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覺得有些無聊吧。」神宮春瑠認真誠懇地道：「覺得有點土。地味。」

神宮春瑠又換回了日語。「地味」這個詞，更有感覺些。

「哦？為什麼？」貝爾摩德似乎起了興趣。

神宮春瑠聳聳肩：「想要去探尋某種真相，或治療某種疾病的努力，都是發展的，變化的，很可愛，很美好。但……什麼長生不老，就太僵硬，試圖把時光固定下來的感覺。不能流動、變化的人生，多麼無聊啊。把這個當成追求，感覺真的太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她一本正經的回答，貝爾摩德忽然笑起來，越笑越是歡快。

說的好，真的……好土啊，哈哈……

貝爾摩德想起自己過去的幾十年人生，從開始就被設計好的人生，被剝奪，被損害，也去剝奪、損害其他人。看似驚心動魄、波瀾壯闊的生活，卻又乾涸到乏味。

僵硬的，固化的，無聊的。

所以在看到可能穿透組織心臟的銀色子彈后，她才莫名地有些期待。

她的期待，似乎真的有用。

東京的消息傳來，朗姆死了，琴酒受傷，科恩被抓……

說起來，眼前的這個醫生，真的很有趣啊……

因為她和警視廳、毛利偵探事務所等，似乎關係太近了些，朗姆才會起疑心，擅自對她進行催眠審訊。

老頭子疑心那麼重的人，怎麼會容許朗姆對給他做手術的醫生伸手？誰知道朗姆會不會給她下點催眠暗示什麼的？

朗姆對手術的插手，直接導致了老頭子這邊的懷疑。

朗姆前腳請示，說波本可能有問題；後腳老頭子就告訴琴酒：如果朗姆有問題，直接滅口。

寧可殺錯，也不放過。

果然謹慎才能活得長久啊，呵。

那天手術前，有人試圖對手術刀動手腳；手術后，又試圖對神宮春瑠下手。

真正動手的，還不知道是誰。這邊烏丸本家的人也很有可能，畢竟做了那麼多年的傀儡，說不定也想真正掌一回權勢呢？

老頭子倒是想長長久久地活著，但……底下的人，可不願等到天長地久了。

這個世界，沒有想象中那麼僵化無聊呢。

貝爾摩德笑得桌子有點晃，神宮春瑠往後靠了靠，免得碰到。

她剛才說自己肋骨可能骨折了，並沒有說謊。

那天貝爾摩德在商場的衛生間，下手可不輕。

現在已經是第三天，如果那個病毒真的如期爆發，那麼……就是今晚了。

不知道Hiro有沒有收到她留下的訊息，也不知道三天時間他們那邊準備得怎樣。

萬一官僚作風推諉拖延，官方沒法組織起合適的攻擊，那Hiro可千萬不要一個人過來……

大不了，她可以想辦法展現自己的價值，加入一下黑衣組織。

神宮春瑠深吸一口氣，忍著胸口的疼痛，重新確認自己的狀態：目前還好，沒有刺破肺部。

從已有的信息推斷，組織的boss，對手術結果比較滿意。

但她現在受傷了，暫時無法發揮手術方面的作用，那留著她的作用是什麼？

神宮春瑠垂下眼皮，想到曾經看過無數遍的病人資料。

是心臟。

心肌細胞幾乎無法分裂，所以也不會得癌症。但無法自愈，無法再生。

卻會衰老。

如果一兩年內沒有出現神奇的、扭轉乾坤的藥物，那麼那個140多歲的老人……說不定，需要做心臟移植手術……

所以，那個Boss說不定，確實很中意她。

但……其他人，也確實不怎麼中意她……

等貝爾摩德終於笑夠了，她再度俯身，貼近神宮春瑠的臉。

距離太近，呼吸可聞。

「那……如果，這個很土的項目，想要邀請你加入呢？」她的聲音很輕，宛如呢喃。

神宮春瑠絲毫不為美人計所動，鎮定如常：「我對這樣的人體實驗毫無研究。我只喜歡做手術，也只擅長做手術。」

貝爾摩德輕笑一聲，拉起她的手，手指輕輕撫過她的手背：「天才醫生么……這樣適合做手術的手……」

她微笑著看著神宮春瑠，水綠色的眼睛盯著碧綠色的眼睛。

「……如果斷掉，會怎樣？」

神宮春瑠一驚。

感受到手上傳來的僵硬感，貝爾摩德愉快地笑出聲。

她的臉湊得更近了幾分，手指輕輕蹭上神宮春瑠的眼皮，溫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何必這麼抵觸人體實驗呢？看看你的這雙眼睛……你難道不知道，你自己……其實也是人體實驗的產品么？」

神宮春瑠微微側過臉頰：「怎麼？你是說精子庫和試管嬰兒的事么？」

她出生的時候，試管嬰兒技術才剛起步，倫理上的爭議更大。對這樣的說法，她早已見怪不怪。

貝爾摩德輕笑出聲：「你的母親……可是一個天才啊……三十年前，她就已經開始研究基因編輯技術。你猜……她是怎麼，在幾個備用的胚胎里……選中了你呢？」

聽著神宮春瑠驟然急促起來的呼吸，貝爾摩德滿意地直起身，伸出手指卷著神宮春瑠臉側的頭髮，仔細打量著她的表情，饒有興緻地點評：「哦……所以，你其實猜到過的，對么？說什麼自己的意志。你的命運，真的自己掌握過么？被製造出來的……大言不慚的……小姑娘？」

神宮春瑠緩緩平復著自己的呼吸。

剛才，她差點脫口而出：「托卡伊是誰？」

母親那些消失的書信、手稿，或許還有日記……貝爾摩德應該看過。

呼吸漸緩，神宮春瑠抬起頭，看著貝爾摩德那雙冷漠的水綠色的眼睛，嘴角微彎：「如何出生，如何長大，會遇到什麼樣的事，這樣的命運，沒有人能自己掌控。不過……要做什麼樣的事，要做什麼樣的人……我可以決定自己的選擇……」

說到這兒，神宮春瑠忽然頓了一下。

做了自己的選擇之後呢？命運就在自己手上了么？沒有。

不管做了什麼樣的選擇，命運從來未能許諾一個HappyEnding的圓滿未來。

只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還能怎樣。

她害怕。

她恐懼悲劇的、不可知的命運。

尤其在那些事情發生后，從姐姐的記憶里，知道了某個「原著」的存在。

她恐懼自己的人生只是被安排的劇本，生的無聊，死的隨機。

所以，要變得更有力量，要戰鬥，要反抗那樣的命運。

可是……「必須戰鬥」，是否又成了她新的「命運」？

她的戰鬥，是想要實現什麼，還是想要逃離什麼？

原來如此。

神宮春瑠輕輕嘆了一口氣，挺直的肩背微微放鬆，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

「你說的對，我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只是，一直在掙扎，一直在努力，試圖找到那個可以由我定義、由我掌控的東西。」

「雖然，最終的結果，還是不能決定，但對我而言，這樣就已經夠好了。」

因為，我已經找到了。

那個，大言不慚的……小姑娘。

說完這句話，神宮春瑠閉上眼睛，不再說什麼。

這樣就已經夠好了。

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

貝爾摩德有些掃興地站起來：「那，晚安吧。」

走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好好考慮一下吧，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

說罷，從外面鎖上門離開。

神宮春瑠睜開眼睛，慢慢走到床前，和衣躺下。

外面的人聲漸少。

這個房間里，沒有窗子，也沒有什麼可以精確計時的道具，她只能根據其他人的聲音、晚飯的時間來推測。

距離設定的那個時間，應該很近了。

神宮春瑠閉上眼睛，靜靜等待。

直到她聽到外面走廊上，似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警察？鳥取縣的警察？」

隱約似乎聽到有人發出疑問。

神宮春瑠猛然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