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與通緝令
004
克拉克的母親——梅莉·阿魯基緹女士,就算以兒子的視角來說,那也是位性格專橫、又非常變扭的老人。
就比如,她明明喜歡吃甜食,平時卻非要裝出不喜歡的樣子。
可要是真不給她,老太太又會氣哼哼地悶聲不理人……除了兒子和丈夫,很難有人能猜到她的真實想法。
過去只有一家三口時,基本上就是兒子老子唯唯諾諾,她一個人罵罵咧咧地指揮兩人。
後來這個家多了個奧菲娜,大體上也沒有太大改變,只不過是唯唯諾諾的幹活人又多了一個罷了。
然而,這種家庭形態在克拉克的父親、也就是梅莉女士的丈夫,格雷·阿魯基緹去世后改變了。
數年的相處中,奧菲娜終於被克拉克的真心軟化,兩人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
但就在他們即將捅破那層關係的時候,老格雷卻突然病逝了。
所有人都沒有心理準備,阿魯基緹一家都很受打擊,兩位年輕人自然也不會在那時候提出結婚。
直到最近不久,三人都漸漸從失去親人的陰影里走出,克拉克才牽著奧菲娜的手,向母親說出自己的心意。
梅莉女士一開始還很驚訝,不過很快就接受了。
她不是那種古板的老太太,兒子想娶誰她不會幹涉。
只是她也明白,自己的性格和奧菲娜有點不相容……簡而言之,就是聊不到一起。
過去有丈夫和兒子做潤滑劑,一家人一起說話的時候氣氛還算和諧。
可要是讓她們兩個單獨待在一起,空氣里大概只有尷尬和更尷尬。
於是,年邁的梅莉女士在他們準備結婚時便搬回了森林更深處的老屋,態度強硬地表示自己要一個人生活。
作為一名常年站在家庭最高位的老太太,梅莉女士真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就像此時,她根本不等奧菲娜做出任何反應,直接強硬地將人拉進門,一把推進浴室。
「噠噠」的腳步聲走遠又靠近。沒過多久,浴室的房門再次打開,奧菲娜被迎面扔了一頭浴巾和衣裙。
「好好把你身上的東西洗乾淨再出來,可別弄髒我的地板!」
砰————!
老太太中氣十足的聲音隨著關門聲戛然而止,奧菲娜這才將蓋頭頂的浴巾扯到懷裡,漸漸從愣怔中回過神。
她嘆息一聲,習慣性地解開頭巾和衣領,這才感覺呼吸順暢不少。
身後的木桶里冒出熱騰騰的水汽,手指伸到其中撩一下,溫度正好適合沐浴。
女人的手背上,一道未擦乾的血痕隨著溫水慢慢化開,在水面留下一道蜿蜒的紅色絮縷。
溫熱的水汽讓她周身的血腥味更加明顯,奧菲娜突然抽出手指,面色蒼白地倒退兩步。
這個味道……她很熟悉……
怎麼會忘呢……她根本不可能忘記……
指尖彷彿被黏膩的液體包裹,腥甜的氣息如靈蛇般鑽進鼻腔,流入胸腹……深埋在心底的噁心感忽地湧上喉頭。
奧菲娜的視野里,周圍的場景開始變暗,漸漸轉為赤紅色。
天空、陽光、樹林、她和克拉克居住的小屋、那雙牽起她的手……溫度漸漸流逝,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染成鮮血的顏色。
似乎這樣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她的世界一直都是這副模樣……
之前那段如夢境般美好的生活,才該是她的幻想……
碰————!
正在翻籃子的梅莉女士一回頭,就看到剛被自己塞進浴室的兒媳又出來了,立刻瞪眼叉起腰:「讓你好好洗澡沒聽……喂?!」
面對婆婆的質問,奧菲娜根本沒理。
她徑直從對方身邊走過,速度快到周身都帶起一道勁風,還順手抄起放在桌上的廚刀。
「……不行,樹林里有危險……」
她小聲呢喃著,汗液打濕髮絲,緊緊黏在臉頰上,雙目空洞地看向前方。
「那些是魔獸……魔物又出現了……必須清除…我必須去看看……」
「等等。」
梅莉女士一把拉住即將衝出房門的女人,順勢將人拖到沙發上,使勁按住她的肩膀。
奧菲娜此時的狀態很不對勁。
琥珀色的雙眼空茫茫地看著前方卻沒有任何焦距,好似理智和思維都被剝離,只能依靠本能行動。
明明近些年已經很少會出現這種狀態……可再次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梅莉女士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
那時候她還不到二十歲,理應是人類最鮮活的年紀。
可少女衣衫襤褸,全身上下布滿刀傷和燒傷。本該明亮的眼中卻沒有任何情緒,活像是從地底爬上來的獄鬼,幾乎喪失對信息的處理能力……
那時候,克拉克……格雷是怎麼做的來著?
「啪————!」
一雙手同時拍在奧菲娜的臉頰上,輕微的疼痛感讓那雙眼終於有了焦距。
她順著那雙手的力道抬起頭,與老婦對視的眼中充滿迷茫。
「不可以,奧菲娜。」
梅莉女士捧著她的臉,眉眼下耷,語調低沉又嚴肅:「看看你現在的狀態,是適合去鎮上的裝扮嗎?」
奧菲娜的眼睫輕輕眨動一下,這才緩緩低下頭。
剛剛她已經解下頭巾,可外裙還沒有換。
大片的黑紅色噴射狀污漬格外顯眼,更別說她身上散發的味道……
遇到不認識的人,估計會覺得她是哪來的變態殺人狂。
奧菲娜回過神,臉頰猛地漲紅,立刻用雙手捂住臉。
「看清楚了就趕快去洗澡。」
見她和緩過神,梅莉女士再次不由分說地將人塞進浴室,彷彿她多停一秒都會污染自己的地毯似的。
儘管如此,奧菲娜還是不放心地按住門把手:「但、但是,我來的時候遇到了魔獸,那克拉克……」
「他是我和格雷帶大的孩子,奧菲娜。」
梅莉女士高高挑起眉,語氣中隱隱帶著炫耀:「你要相信,區區魔獸,就算他遇到也有足夠自保的能力。」
沒再給她逃脫的機會,老太太按著她的腦門推進門縫,終於將門關上了。
***
作為一個位置偏遠的小城鎮,沒有集市時的諾雷堡會顯得相對冷清一些。
站在瞭望台的守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與交接同伴打了聲招呼便準備回去補覺。
他實在太困了,以至於路過公告板時帶掉一張畫像都沒管。
索羅王國的領地中到處都有這樣的公告板,上面張貼的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人。
按照索羅王室的規矩,各地的通緝令每三個月就要將上面的畫像換上新的。保新的同時,也是為了讓各地的守衛對這些通緝犯留有印象。
計劃很美,但實行起來便是另一碼事。
不管王族在王都如何三令五申,都不能阻止偏遠小鎮的守衛摸魚。
無人在意的的通緝令隨著風卷上半空,又緩緩掉落,正巧攔住一位年輕人的腳步。
那人似乎是對上面的人像有些興趣,彎腰凝視片刻,居然將那張破紙撿了起來。
破舊到泛黃的通緝令上畫著一個留著短髮,眼神凶厲的……少年?
克拉克的目光下移,看到那個位於最下方、屬於這位通緝犯的名諱。
【奧菲紐斯·納吉】
【犯有叛國、謀殺、越獄等罪行。由大聖堂裁決,於光輝歷164年8月判為王國一級通緝犯】
守衛一邊揉著不斷下耷的眼皮一邊走下台階,一抬眼,便在門口遇到個熟人。
「嚯!看我遇見了誰?」
守衛立刻精神起來,一把摟住來人的肩膀:「克拉克?你不是說要在大後天的大集才會來鎮上?今天可沒有集市啊!」
「計劃趕不上變化,我需要在鎮上買點東西。」克拉克不懂聲色地對摺起手中的薄紙,笑著與對方碰了下拳,「順便交付一下做好的訂單。」
守衛頓時開心地吹了聲呼哨,接過青年從皮袋裡掏出的剪刀:「真是太好了。多虧你會修理這個,尤妮可喜歡這把剪刀了,這兩天一直在念叨……這又是什麼?」
「我記得前天是小傑米的生日,幫我說句生日快樂。」
為了掩蓋將紙張塞進皮袋的動作,克拉克又從中取出一隻油紙包,打開,數出幾塊半透明的小立方體塞進守衛手中:「昨天新做的松子糖,你也一起嘗嘗。」
對諾雷堡這樣的小城鎮來說,糖果可是個稀罕物。
除了像克拉克這種有些家底鐵匠,一名普通的守衛顯然沒有閑錢買這種東西。
切割整齊的小方塊在陽光下呈現出淺淡黃色,一粒粒碎松子包裹其中,比琥珀的色澤更誘人……
「謝了!」
守衛沒有絲毫猶豫地往嘴裡扔了一顆。
剛入口,濃郁的松子香就隨著呼吸攻佔了他的味覺和嗅覺,連蜜糖的甜膩都甘拜下風。
守衛立即一臉幸福地眯起眼,對克拉克豎起一根大拇指:「我敢打包票,這放到集市上肯定會受歡迎!」
青年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恭維,也只是禮貌性地笑笑。
還算熟悉的兩人一邊閑聊一邊走在大街上,隨意說著最近發生的趣事。
突然,一群小孩子嬉笑著跑過。
他們手裡拿著不知那裡撿來的樹枝,揮舞著,嘴裡大聲唱著流傳已久的童謠。
「穿著白裙的女人,架在乾柴上——」
「赤紅的鐵釘沒入木樁,叮、叮、叮!是審判的樂章——」
「火焰向上!向上!吞沒她的衣裳——」
「看哪!白衣變成紅衣,魔女在哀聲歌唱——」
孩子們歡快地跑遠,消失在克拉克的視線內。
《穿著白裙的女人》,這是一首有名的童謠,調子在索羅王國很流行。
就像他身邊的守衛,已經被那些孩童們勾起童年的記憶,跟著哼唱起來。
儘管流傳度很廣,但這裡很少有人關注童謠中的台詞。
那些孩子們也許都不知道自己天天掛在嘴邊的是如何殘忍的故事,只是覺得曲調朗朗上口,這才一直流傳下來。
孩子們的嬉鬧聲漸漸遠去,克拉克也隨之收回視線。
太陽漸漸升上高空,他想著工會的門也該開了,便準備跟守衛在下一個岔路口分開。
「嘶————!」
「前面的人快讓開!!」
突然,冷清的街道上傳來一連串的驚呼,隨後便是一陣紛雜的馬蹄聲。
兩人尋聲看去,便見一隊穿著相同制服的士兵手持兵刃、騎著馬從遠處的街角轉出。
一片藍灰色的制服中,中央那抹明亮的紅色袍角便顯得分外惹眼。
被眾騎兵簇擁在中心的年輕人看起來都不到二十歲,不論是體格還是衣著都與身邊所有人截然不同。
他的身材格外纖細,甚至稱得上是瘦弱。過分白皙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趨近透明,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其吹走般。
克拉克眯起眼,想要仔細看清那人的樣貌。
可惜騎兵的人數太多,他也只從縫隙中看到一抹淡金色的發頂,一隊人便已經消失在了巷子的轉角。
「哎,對了!差點忘跟你說……」
守衛及時按住克拉克的肩膀,一邊朝騎兵消失的方向努嘴一邊湊到他耳邊道:「上周鎮上來了貴客,領主大人親自接待的那位……你知道是誰嗎?」
克拉克上次來鎮上的時候遇到過那位「貴客」的排場。
但那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和奧菲娜度過一段快樂的蜜月,根本沒多餘的精力關注其他事,自然也不會特地打聽什麼貴客的身份。
「是誰?」
「就是那個,那位傳說中的『王國之花』!」
守衛的聲音雖然很低,卻難掩其中的興奮:「他們進城時我正好看到了,可真是名不虛傳……除了美神普利珂拉的神像,我還沒見過那麼精緻的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