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名的勇者與隱居的魔女

007

耐威伊大森林深處，奧菲娜在婆婆的「威逼」下洗完澡，終於重新走出老木屋。

來時那身滿是血污的衣裙已經被換掉，此時的她正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麻布裙，有些不自在地拽了拽衣角。

這是她婆婆，梅莉女士年輕時的衣服……現在穿在她身上不但有些短，胸部還出奇得緊，有種穿了兩件裹胸的錯覺。

只是她現在已經沒時間回家換衣服了。

雖然婆婆拍著胸脯保證克拉克不會出事，但奧菲娜的眼皮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跳，那種心慌的感覺並沒有隨著時間推移而消失。

這樣不安的情緒，在聽到一陣悶雷聲后達到了頂峰。

在過去，奧菲娜的直覺救過她無數次，因此她也非常信任自己的直覺。

於是沒有過多猶豫，她將露在筐外的刀把用麻布蓋住，奔跑的速度又加快了幾分。

可不管怎麼加快腳步，等她到達鎮口時也已經晚了。

能進入諾雷堡的兩扇大門全部被封鎖。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也聚集了一群想要進城的人，此時都在向守衛大聲抗議。

安逸了幾十年的守衛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

且這些人都是熟面孔，有的都跟自己有血緣關係。他們夾在中間，連恐嚇威脅都顯得束手束腳。

奧菲娜遠遠看到就知道大門已經走不通了。

她習慣性地拽了下額前的頭巾，腳尖一轉，快速順著城牆往偏僻的地方移動。

不管多嚴密的守衛都有漏洞可以鑽。更何況現在諾雷堡的城牆已經年久失修，城中亂成一團，找到機會翻進去並不是什麼難事。

奧菲娜踏著凹凸不平的磚縫平穩落地，貼在牆角的陰影里來回穿行，不過幾分鐘就悄無聲息地混進諾雷堡。

此刻，城中一部分的人聚集在城門附近，一部分人聚在各家的家門口竊竊私語，主街上反而沒太多人。

突然，一隊士兵從街角竄出來，在一人的帶領下匆匆往北邊的方向跑……而騎馬跑在最前面的人，奧菲娜是認識的。

諾雷堡的新領主，剛剛繼承父親爵位的曼切爾男爵。

他曾經在幾年前親自造訪了他們的林中小屋，並定做了一把華美的佩劍，此時也正在為首那人的腰間閃著光。

連領主都出動，看來是真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而且他們前往的那個方向……

琥珀色的眼眸快速眨動兩下，視線突然定住了。

大部隊走後，一名身形狼狽的中年婦人一瘸一拐地從街角走出，捂著口鼻咳嗽兩聲，這才慢慢向附近一間屋舍挪動。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哎……」

婦人不停哀嘆著，一邊向後錘著腰背一邊解下掛在腰間的鑰匙。

突然，門板上落下一團漆黑的影子，一隻手也悄無聲息地搭上她的肩膀。

中年婦人驚悚地打了個激靈，剛要尖叫出聲，身後卻傳來一聲有些熟悉的嗓音。

「午安，麗莎阿姨。」見對方轉過身，奧菲娜便順勢收回打招呼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那有些臟污的衣著，「您……這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奧、奧菲娜？」

婦人幾乎用盡全力才將升到嗓子眼的尖叫咽回去，大喘了兩口氣，撫著胸口道：「你真是嚇死我了！你在這……」

她本來想問對方為什麼會在這裡，話說到一半，撫胸的動作跟著一起凝滯，下一秒便抓住了對面女人的手臂。

「對了！克拉克……克拉克出事了！」婦人焦急道，「他和那些王都來的人一起，被一個奇怪的法陣傳送走了！」

***

即使已經有些隱約的預感，但事情真正發生時，奧菲娜還是腦中嗡鳴一聲，彷彿一座雕塑般呆立在原地。

見狀，中年婦人也來不及詢問她是怎麼在這時候進城的了，見到又有巡邏的士兵路過，跺腳「哎呀」一聲，當即將人拉近家門。

「你最近沒進城都不知道，最近城裡來了幾個大人物……都是從王都來的，其中一個好像還是王子呢！」

「這麼罕見的熱鬧我們可一定要去看看的呀！結果沒想到就這麼出事了……」

「克拉克也真是……你們不是剛剛新婚嗎？他怎麼就進城了？進城也就算了，怎麼看熱鬧還把自己搭進去，真是……」

耳邊不斷傳來婦人念念叨叨的聲音，坐在桌邊的女人卻沒有絲毫反應。

直到手裡被塞入一杯熱茶，奧菲娜才借著手心傳來的溫度慢慢恢復知覺。

「……所以，克拉克是被一個突然出現的法陣傳送走的？」她有些機械地抬起頭，平時略顯呆板的眼睛此時鋒利異常，直勾勾盯著桌對面的婦人，「是魔王烏洛提做的？你看到施法者了？」

婦人被那眼神嚇了一跳，連帶著拿茶壺的手都抖了下，茶水越過杯沿濺到桌面。

「哎呀，真是的……」對茶水的心痛瞬間蓋過那一瞬的畏懼，婦人一邊手腳麻利地去拿抹布，一邊解釋道，「我哪見得到什麼施法者啊，我都是第一次見那什麼魔法陣……這都是克拉克說的。」

她詳細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再次抬頭時，對面的年輕女人已經低下頭，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安靜的空氣讓氣氛變得更加窒息，婦人收拾桌面的動作輕了不少。

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奧菲娜給出什麼反應，她還是忍不住低聲道：「我就覺得，他最後那句肯定是指要把這事彙報給領主大人……畢竟王都來的那些騎兵都被傳送走了，這麼大的事肯定要上報的吧？」

奧菲娜看著茶杯中的自己，輕輕點頭：「您做的沒錯。」

不知怎麼，得到她的肯定讓婦人心裡松下一口氣，這才語帶輕鬆地安慰道：「不過我覺得，說是魔王做的也太誇張了。誰不知道它在十年前那場討伐戰中死掉了，怎麼可能會突然出現……」

「不，魔王烏洛提並沒有死。」

呲————

木椅貼著地面向後平移，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

猝不及防下，婦人被那聲音刺得捂住耳朵，再抬眼時就發現對面的女人已經站起身，正準備向外走。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這對我非常重要。」

奧菲娜拎起放在一旁的籃子，轉身時整張臉隱沒在陰影里，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婦人無法形容此時的感受。

她很久前就在克拉克的介紹下認識了奧菲娜。在她的印象里，奧菲娜即使表現得內向且不善交集，可卻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起碼在十秒前她依舊這樣認為。

但現在，眼前的女人周身散發出的危險氣息讓人根本無法忽視。

彷彿過去那些年的她都裹著一層層外皮。而現在，用於偽裝的外皮層層脫落，終於露出那隱藏在其中、最真實的樣子。

對此，婦人無來由感到一股畏懼。可出於對熟識晚輩的關懷，她還是在奧菲娜走出房門前喊住對方。

「等、等等……你這是要去做什麼？城門那邊現在出不去啊……」

「沒關係，我有我的辦法。」

奧菲娜按上門把，沒有起伏的聲線與往日的她大相徑庭，鋒銳得令人腿軟。

「我要去魔王城，把克拉克帶回來。」

***

奧菲娜的行動力一向很強，這也是她異於常人的特點之一。

一個念頭剛剛出現，她便在回家的路上快速擬定出出行步驟，然後立刻賦予行動。

在情報被封鎖的情況下，普通人可能只聽說過「魔王城」的名號，而不知道其具體在哪個位置……但對奧菲娜來說，那是不需要地圖就能找到的熟地方。

回家換上合身的衣服，簡單收拾出一個行李包，奧菲娜便打算拎著那把最順手的廚刀出發了。

只是臨走前，有些發燒的頭腦還是清醒了一瞬，想起這事還沒告訴自家婆婆……

女人有些苦惱地揉揉太陽穴，再次進入樹林深處。

等梅莉女士再次打開門時，就看到兒媳婦堵在門口，一臉嚴肅地盯著她看。

「怎麼回來得這麼快？」老太太將披肩往上拽了拽，有些疑惑地瞥她一眼，又往她身後探頭，「克拉克呢？」

奧菲娜抿抿唇，將疊好的衣裙遞還給婆婆。

「克拉克和一群從王都來的騎兵們，一起被傳送法陣帶走了……」

她簡單說明了下城中的狀況，語速極快道：「能啟動這種大型法陣，傳送的另一邊多半是在魔王城……不論如何，我必須去一趟。」

看著因為接受了太多信息而處於宕機狀態的梅莉女士，奧菲娜糾結一瞬，將腰間的鑰匙解下遞過去：「我這一趟來回至少要花費一個多月的時間。您要是缺什麼就去城裡買，或者去我們那邊拿，錢就放在二樓卧室的床頭櫃……」

「等等等等……不該是這樣的吧？！」

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終於回過神，突然開始跳腳。

她看著這用淡定口吻說出驚天之語的兒媳婦，不可思議地指著她：「你膽子是真的大啊！不要以為自己能殺幾隻魔獸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我警告你，高階魔物和那些沒有腦子的低等魔獸可不是同一種東西，還要去魔王城……是趕著去送死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幾乎是怒吼出聲，停駐在房頂上的鳥都驚飛了。

一陣羽翼摩擦聲漸漸遠離，也讓周圍變得異常安靜。

奧菲娜依舊挺直腰板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因婆婆的斥責產生任何波動，一雙清凌凌的眼睛連眨都沒眨。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老太太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話有些重了。

但高貴的梅莉女士才不會承認自己有錯，保持著怒氣值冷哼一聲，抱臂扭過身：「這件事你別管了，好好在家待著，克拉克的事由我……」

鋥————！

一根羽毛飄飄揚揚地落下，在即將落到兩人之間時，突然被一道刀風斬成兩半。

「您說的那些我都懂，但我的決定並非出於自大，梅莉女士。」

奧菲娜用廚刀挽出一道劍花，橫在胸前：「實不相瞞，十年前的那次討伐魔王城的戰役我也參加過……只不過，那時我用的名字是『歐菲紐斯·納吉』。」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成功攔截了梅莉女士頂到嗓子眼的訓斥。

歐菲紐斯·納吉，一個在索羅王國人盡皆知的名字。

第一個敢踏進並掃平魔王城的人類，一度在詩人口中被尊稱為「勇者」的英雄……

也是後來冠上叛國罪，在押往大聖堂的路上公然逃脫審判的王國一級通緝犯。

見婆婆張著嘴卻說不出話，奧菲娜急忙補充道：「我很抱歉，這些年一直瞞著您……但高階魔物我確實遇到過。不管是魔王烏洛提還是魔王城，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們。」

………………

明明只是幾次呼吸的時間，奧菲娜居然覺得這段時間過得極為漫長。

她就這樣看著老太太的神情從震驚變為木然，最後化為深沉的一瞥。

「這可不一定。」

留下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老人用鼻子哼出一口氣，轉身走進屋。

奧菲娜還未見過這樣的梅莉女士。

婆婆平時完全不管別人愛不愛聽，反正讓她老人家不爽她就會把誰罵個狗血淋頭……像這樣一言不發的樣子，除了公公老格雷剛去世的那段日子，她還真沒見過。

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奧菲娜也跟著老太太的腳步走進屋。

然後……就看到對方吭哧吭哧地用一把木椅支起客廳桌子的一角。自己則鑽到桌底，一把扯下其中一條桌子腿。

奧菲娜：…………

她看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手裡握著一根造型扭曲的桌子腿，老太太似乎還不是很滿足。

四處張望一圈，最後踩上了一旁的椅子，這才終於將身高拉到奧菲娜之上。

「要問對魔王城的了解，沒人比得上我這個建造者。」

梅莉女士姿態優雅地將鬢髮別到耳後，高高揚起下巴，下撇的眼角帶著股不服輸的倔強。

……倔強？

奧菲娜的頭頂不由冒出一個問號。

雖然克拉克曾經告訴過她，梅莉女士是個喜歡攀比的人。但現在這種情況，她實在不明白有什麼可讓對方不服輸的……

「勇者又怎樣？是那烏什麼提的玩意太沒用，什麼水平都好意思自稱魔王……如果你那時遇到的是我，可沒法四肢健全地活到今天！」

高傲的女士揮開寬大的衣袖，大聲宣告名號的同時張開雙臂。

「我可是五十年前消失的前魔王——「炎之魔女」梅莉安婕拉！」

腳底的板凳和展開的衣袖都讓她的身形變得更加高大，似乎這樣就能威懾住眼前的人類。

且如她所願，奧菲娜也確實露出了驚駭的神情。

琥珀色的眼眸在她說出名字的那一刻緊縮了一下，手和身體都跟著向前一步。

「等等，您小心……」

啪——嘩啦————砰！

造型詭異的法杖在梅莉張開雙臂時一起向側方橫掃過去，讓本就不慎平穩的茶杯架遭了殃。

同時，一隻酒瓶也滾動著砸向一旁的地面，碎片中迸發出的酒液瞬間將地毯染出一片暗紅。

整齊的碎裂聲中，放置在桌面的燭台也被茶杯架順勢撞倒，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燃燒的蠟燭落到布滿紙張的地毯，火苗在觸及酒液的剎那瞬間變得明亮而偉岸。

不但把這個陰暗的房間照亮，也把婆媳二人呆愣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由於太過震驚，奧菲娜看到此景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立刻救火，而是一聲發自真心的感慨。

怪不得克拉克連她炸了廚房都沒放在心上……

阿魯基緹家的女人，似乎都格外會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