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效
008
梅莉女士是個非常任性、且經常無視他人意見的人。
不管是在十七八歲還是七八十歲,作風始終如一。
按照她自己的話說,她的性格也是她的一部分。
如果真能像大多數人那樣妥協謙讓,她也就不是梅莉·阿魯基緹了。
具象化便體現在,她喜歡大白天拉著窗帘點蠟燭,也喜歡隨地扔衣服和讀過的書籍。
當然,亂扔衣服這點在丈夫格雷去世后慢慢改掉了,但隨地扔書和白天點燈的習慣依舊保持得很完整。
克拉克完美繼承了父親的好脾氣,也不吝滿足母親的一點小癖好。
反正他幾乎每天都會來老房子這邊看看,順手幫忙收拾一下也不麻煩。
可這次,因為克拉克給自己放了個「婚假」,之前兩三天沒來老屋這邊看望,直接導致散落在地面的可燃物急速攀升。
奧菲娜不過愣神片刻,大廳就已經被竄起的火焰點亮大半,甚至還有繼續向外擴張的趨勢。
正當奧菲娜在心中盤算該用哪種姿勢將婆婆扛出房門才不會被罵時,斜上方突兀地傳出一聲不耐的嘆息。
下一秒,地上那團明亮的火焰彷彿被注入了生命,紛紛離開燒焦一半的地毯。
那根造型都能丑哭人的桌子腿此時卻像指揮手中的指揮棒,令漂浮的火焰化為明艷的金色游魚。
看著這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一幕,奧菲娜有些驚訝地睜大眼。
不論多少次,即使從小的教育都在告訴她那是邪惡之物,不該靠近也不該好奇……可每當「魔法」展現在眼前時,她的目光總會被不由自主地吸引。
火焰在空中打了幾個旋,便齊齊向壁爐的方向墜落。
「噌」的一聲響,壁爐中的木炭被點燃,同時也在封閉的房內留下不少嗆人的煙霧。
無比相似的走向讓奧菲娜連處理後續的動作都利索不少。
她當即撈起因站太高而被煙霧嗆到的婆婆,把人轉移到屋外放好,又快速回到屋內掃尾。
奧菲娜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拉開窗帘推開窗,一頓忙乎后,屋內的煙霧終於被風吹散。
雙手支在窗口長舒一口氣,一抬眼,就對上了一雙瞪大的眼眸。
剛舒出的一口氣差點嗆回來。
奧菲娜眨眨眼,看似淡定實則心虛地錯開目光。
難得婆婆能把眼睛瞪得那麼大……果然是她剛剛扛人的姿勢不太對。
按照以往的經驗,估計下一秒對方就能蓄滿怒氣、開始罵人……
「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
梅莉女士一手拎著法杖,一手指向自己,不可思議道:「你都不害怕嗎?」
奧菲娜那到處亂飄的視線終於被召回,投向對面的眼神有些複雜。
先不說剛剛那些話是否是真的,光是對方能使用魔法就足夠令她驚訝。
中古時代以前,「魔法」是神明的饋贈,是人人都能使用的能力,沒有人不為這種力量著迷。
但自從中古時代末期,大罪人培卡多德毀掉神明給予人類的聖器后,神明對人類徹底失望,人類便失去了使用「魔法」的能力。
天堂到地獄,無外乎就是這種情況。
當文化璀璨的中古時代崩裂后,長達千年的混沌時代令這個世界重新洗牌,並在如今的光輝時代延展出新的規則。
「魔法」的力量太過強大,又不能為人類掌控,這樣的力量理當被所有人畏懼。
因此,在當前的時代它已經被當成邪惡的象徵……只是親身經歷過八年前的那場變故后,奧菲娜已經不覺得它如傳聞中那樣可怕了。
比起強大且殘忍的魔物,來自同類的惡意更讓她噁心。
而站在眼前的這位,顯然沒有那種令她反胃的惡意。
即使她是傳說中那個一把火燒毀舊都、還差點讓索羅王室斷絕血脈的「前魔王」,對現在這個處於養老狀態的奧菲娜來說也並不是很重要……
…………
不對,還是挺重要的。
「等等……如果您真的是「炎之魔女」,是不是能直接打開通往魔王城的通道?!」奧菲娜一撐手臂翻出窗,雙眼亮晶晶地看向欄杆外的老婦人,「克拉克被傳送法陣帶走了,現在最大的可能性就在魔王城……您是不是能使用同樣的法陣傳送過去?」
「啊……」梅莉女士沒想到她第一個問題居然是這個,愣怔時腦子也沒思考,順著話就點了下頭,「那是當然。」
奧菲娜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霎時更亮了,簡直比午後的日光還耀眼幾分。
梅莉女士被她那眼神盯得十分不自在,上身都不禁往後仰了仰。
「你、你問這個,是不是還在懷疑我在說謊?!」
作為長輩,梅莉女士可不願意在晚輩面前露怯,立刻睜圓眼睛瞪回去,外表看去確實很唬人。
罕見的,自己的這位兒媳婦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認慫錯開眼,反而睜著那雙閃著光的眼眸「噔噔」走下台階。
「就算我能搞到一匹快馬,從諾雷堡到魔王城所在的伊赭絲山脈,至少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
奧菲娜一邊走到婆婆身邊一邊快速解釋道:「我不能確定克拉克是否能撐過這一個月……即使可以,我也不想冒這樣的風險。」
「這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的事情……但如果您是那位「炎之魔女」就可以做到。」女人雙手交握在一起,眼含希冀地望著對面的人,「拜託您了,梅莉女士。」
她的視線直率又坦蕩,與之對視時根本沒有絲毫阻礙,可以一眼望到底。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梅莉女士都不擅長應對擁有這種坦率眼神的人。
呼吸停滯片刻,她不自在地扭頭輕哼一聲,拎著手裡的木棍便往後院走去。
「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回事……我的名字已經這麼沒有威懾力了嗎?」她一邊小聲咕噥著一邊用木棍擊打地面,瞥到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奧菲娜,又不禁仰著頭抬高音量,「我心情好的時候可不多,你就沒有其他想要問我的了?!」
奧菲娜確實有很多想問的問題。
那個天天挑食、嚷嚷著做菜不許放歐芹的婆婆突然變成傳說中死去的一代魔王……是個人都會有很多疑問。
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克拉克的安危。
奧菲娜垂眸想了想,問出自己最關心的一件事。
「所以您說他可以應付普通的魔獸,是因為他有您一半的血脈嗎?」
繪製法陣的杖尖頓了頓,卻只停了一兩秒便又開始繼續。
「不。克拉克跟我和格雷都沒有血緣關係,他是我們在森林中撿到的棄兒。」
奧菲娜猛地抬起頭,臉上震驚的表情比剛剛明顯了好幾倍。
「我相信他,跟血緣無關。」
「因為他是我和格雷悉心教導長大的孩子,他的能力我當然最清楚。」梅莉女士得意哼哼兩聲,手上繪製的動作更快了。
「但你擔心的也有道理。遇到普通魔獸他還能應付,要是遇到那些高階魔物,他再機靈也難逃出來……」
一個簡單的法陣輪廓繪製完成,站在中心的梅莉女士向奧菲娜勾勾手指。
「走吧,我也很久沒回魔王城看看了。」她微微揚起下巴,露出興奮又輕蔑地笑,「順便讓我見識一下,那個敢自稱『魔王』還重啟魔王城的傢伙究竟是誰。」
奧菲娜終於從愣怔中回神,點點頭,便順從地踏進對方畫出的圓圈中。
她對這種傳送魔法還算熟悉。畢竟與一代魔王梅莉安婕拉不同,二代魔王烏洛提最擅長的能力就是傳送魔法,同時也是他主要的攻擊手段。
作為老對手,奧菲娜對其的了解可能僅次於烏洛提自己了。
想到這,奧菲娜的視線就不禁飄向婆婆的腦瓜頂。
她也發現了,這些擁有智慧的高階魔物中,就算是魔王也會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東西。
就像魔王烏洛提,他可以不需要繪製法陣,瞬間便能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施展傳送術。
只要速度夠快,他就能輕鬆在對手身上開好幾個洞。更殘忍一點,直接在對手的腰部放置一個傳送陣,可以輕易達到腰斬的效果……
雖然攻擊手法十分花里胡哨,但究其根本都是在靈活運用傳送魔法造成的效果。
奧菲娜與他交手多次,直至將其封印都沒逼其使出更多類型的魔法,足以說明這是他最擅長的攻擊方式。
而梅莉女士也一樣。
剛剛能隨意指揮火焰遊動的人,現在卻需要先繪製出法陣的輪廓才能使用傳送術,說明她也並不擅長這方面的魔法……
奧菲娜在腦中回憶著與魔物們戰鬥的種種經歷,站在身邊的老人卻已經高舉起法杖,不知名的語言從她口中吟誦出聲。
但比起「咒語」這個詞,抑揚頓挫的腔調更像在頌唱某首歌謠。
「……感謝露蒙的明燈,為我們指出方向……感謝忒尼布雷斯的影子,允許我們踏足其上……」
那根造型扭曲的木杖發出「噼啪」的脆響,一道道赤金色的線條浮現出來。
它們從乾枯的手掌中鑽出,如植物根莖般的紋路爬滿整根法杖,最後聚集在杖頂,發出一道耀眼的紅光。
「……我們時刻銘記您的護佑,願十主神的恩惠長存世間。」
紅光在半空畫出一個半圓,隨著尾音落下,梅莉雙手握住法杖單膝跪地,杖柄直直插|入法陣的最中心。
聚集在杖頂的紅光彷彿擁有了生命,順著杖柄間閃現的紋路一直向下,赤金色的紅線以法杖為中心擴散開來。
順著剛剛梅莉打好的框架,地上的法陣變得更加繁複,紅線書寫出符文在邊緣閃出耀眼的光芒。
常年與魔物作戰的經驗讓奧菲娜養成了不少肌肉記憶,現在的環境讓她本能感受到危險。
但她還是強忍住那股跳出去的衝動。右手緊握著廚刀的刀柄,雙腳分開,全身肌肉都進入了準備戰鬥的狀態。
法陣中的光芒越來越亮,似乎下一秒就能將那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吞沒……
然而,事情並沒有往預想的方向發展。
強光之後,法陣驟然消失。
且熄滅地十分之迅速,像被一把摁滅的蠟燭,小火苗「嗖」地一下就不見了。
失去特效的加持,足以讓高大上的氛圍瞬間轉換成社死現場,讓做足充分準備的二人都十分尷尬。
「這、應該是我放在門口的法陣被破壞了……」梅莉女士站起身,強自鎮定地解釋道,「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有損壞也不是不可能的!」
傳送魔法的核心便是要在出發地和目的地分別擺好相同的法陣,然後才能在其間建立通道。
因此,一旦有一邊的法陣被破壞,傳送術也會因此無法發動。
但這話現在說就很多餘。因為作為一個「魔法盲」,奧菲娜其實並不知道普通的傳送法術是怎麼運作的。
但她是個會看眼色的聰明人,不等婆婆轉身威脅就已經為其搭好台階:「您說的沒錯。我離開時,魔王城就已經很多年沒有修整了。」
梅莉女士險險保住面子,矜持地點點下巴:「沒關係。還好我在城堡里放了很多備用法陣,我還都記得它們的樣子……」
很快,紅光再次自法杖中亮起。奧菲娜看著它們再次被注入地面,再次形成一個樣式不太一樣的圖案……然後,再次熄滅。
這場面,就很尷尬了。
梅莉女士:「……這、這是放在城堡大廳的!你們既然在魔王城裡打過架,那大廳的石板肯定也被破壞過了!」
奧菲娜:…………
奧菲娜還能說什麼?奧菲娜只能點頭背鍋:「是我們的錯。」
然而,背鍋終究只能緩和一時。
在梅莉女士相繼嘗試過放置在卧室、客房、鐘樓、地下室、甚至浴室里的備用法陣,並統統失效后,這位本就脾氣不太好的老太太終於爆發了。
「是哪個【嗶——】【嗶——】的垃圾乾的?!這是把我的城堡全拆了嗎?!!」她憤怒地跳起來,把周邊的沙地踩得邦邦響,「等著吧!要是讓我知道是誰做的,我他【嗶——】一定要把那孫子的頭按進馬桶里!!」
奧菲娜不敢直面處於暴躁狀態的婆婆,只能退一步,沉默望天。
不知為何,她突然對那位從封印中蘇醒的魔王產生了一絲絲憐憫……
嗯,大概是錯覺吧。
***
魔王城,一樓正廳內。
被傳送到陌生場地的人類正在與周圍的石像對峙著。
他們已經被困在這裡很久了,其間也嘗試想要離開。
可屹立在周圍的八根石柱將他們團團圍住,只要有人試圖踏出它們圈定的範圍,站在其上的石像鬼便會朝其吐出一束光束……
比如那名不可一世的騎兵隊長,現在已經瞪著眼躺在血泊里,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此處的危險。
隊長死了,穿著祭司服的白袍修士便隱隱成為眾人的首領。
安撫好眾人後,他便趁著那隻奇怪的渡鴉不在這裡,一邊在被圈定的範圍內移動一邊研究起地面的法陣。
弗蘭和克拉克本就站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目前也沒有想要靠回去的打算。
小王子現在還覺得手腳有些發涼,右手緊緊抓住克拉克的小臂:「你、你是說真的?你怎麼知道這裡就是魔王城?」
「雖然有些破損了,但仔細看這些石像鬼的臉,是不是很像貓?」
克拉克環視一圈,指尖一一指向趴在石柱上,姿態各異的八隻石像鬼:「這些都是「炎之魔女」——梅莉安婕拉為了緬懷自己死去的黑貓,親手雕刻出的石像鬼。」
這玩意,除了他家後院,估計只有魔王城還會有存貨。
聞言,弗蘭看著那些石像鬼陷入沉默。
肌肉虯結的身體擺出各種扭曲且不合常理的姿勢。扁平的小腦袋上,或大或小的眼睛歪斜著「看」向他們,在黑暗裡發出瘮人的綠光……
八隻石像鬼,丑的各有特色又不盡相同,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跟弗蘭認知中的「貓」相差甚遠。
不過魔女的貓……也許真的跟普通的貓不太一樣?
「有反應了……有反應了!」
「等等,那邊是……」
哐朗朗————!
碰————!
不等弗蘭回過神,一堆奇形怪狀的石板忽然出現在半空並飛快墜落,剛剛亮起的法陣在眨眼間被砸碎。
接連不斷的石塊落地聲把人們嚇得一激靈,不由紛紛向後退去。
可與人群流向相反,那位手持金屬杖的白袍修士突然從人群中消失,下一秒便頭破血流地倒在石柱旁。
非常湊巧的,那人倒下的地方離克拉克和弗蘭很近。
視線剛觸及到那抹鮮紅,柔弱的小王子立刻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如果不是一旁的克拉克及時扶住,躺在地上的可能就要變成兩個人了。
扶著弗蘭的肩膀,克拉克也是十分無奈。
也不知道對方是因為暈血還是本身身體太弱……總之克拉克先往他嘴裡塞了兩塊松子糖,補充體力總是沒錯的。
啪啪啪————
突然,碎石堆成的小山上傳來三下有節奏的鼓掌聲。
「不錯誒——一群渣滓里居然還有會使用魔法的人類?」
一個刻意被拉長、有些慵懶的少年音從上方傳來。
微微上揚的尾音透著意外和好奇,但在這種場景里只會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站在碎石山上的黑影模糊了一瞬,下一秒便悄無聲息地出現眾人面前。
那是個身高比弗蘭還矮上半個頭的少年。
漆黑的短髮下,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微微彎起,尚未褪去的嬰兒肥和天生的笑唇更讓他顯出幾分無害,甚至有人都在心底暗暗鬆口氣。
可還不等眾人的心落到實處,一個艱澀沙啞的聲音便又將其狠狠拎起。
「魔王……烏洛提……」
白袍修者顫巍巍地站起身,雙手握著的金屬杖直直少年的鼻尖,一字一頓道:「你……大聖堂不會放過唔——」
手中的金屬杖突然碎成好幾節,本就羸弱的身體再次與石柱來了個親密接觸,噴濺出的血液差點讓口含糖果的小王子再次暈厥。
克拉克眼疾手快地扶住,再次抬頭時,卻見那名黑髮的少年已經閃現到不遠處。
「這麼多年過去了,聖堂的狗還是叫得這麼難聽……」
少年背著手,俯身欣賞了會兒修士的表情后,突然仰頭笑了起來。
「正好,我一醒過來就遇到了你,也是我們的緣分。」
灰綠的眼眸彎成月牙,少年思索片刻后愉悅地打了個響指,面帶興奮道:「決定了,我要給你們的大主教寫封信!畢竟是時隔十年的感人重逢呢,要有點禮貌才行——」
少年的聲音和沒有變聲的男孩一樣乾淨清脆,可趴在地上的修士突然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恐懼如毒素般迅速擴散到全身,以至於他現在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
「——就用你的皮來做信紙吧?」
修士的眼瞳瞬間收縮,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這不是你們最喜歡做的事嗎?」
少年對上那雙愈加驚恐的雙眼,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露出一顆尖銳的犬牙。
「『幫助罪孽深重之人剝除罪惡』……你們不是最喜歡用這樣的方式救贖他人嗎?」
刻意拉長的聲音充滿惡意和挑釁。
「我可是在幫、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