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闌珊
椿棠與少商皆淋了雨,一下馬車就被侍女帶去梳洗,一切整理完善後凌不疑也差人備好了晚膳。
她與樓垚算打過幾次照面,更多是出於對方身上與何家的婚約,葉家與何家同為武將世家,家中長輩交好,私下裡小輩走動也就密切。
誠然,椿棠幼時初見何昭君,便覺此人傲慢驕橫,心地倒是不壞,不過是被父兄寵壞的小姑娘罷了。如此心性,樓垚與其退親也不是什麼奇事。
只是沒想到,如今議親之人......
椿棠悄然打量著,沒多久便收回視線,面前這兩人的眼神,還真是含情脈脈......
「葉娘子。」
椿棠側首望去,皇甫儀舉起酒碗向她示意。
「我與你阿母也算得上舊識,今日也隨她喚你一聲『椿棠』罷?」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說起來,允之也曾在我面前提及過你,不過...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言罷,將碗內的酒仰頭飲盡。
「既是陳年舊賬,夫子何必再提。」
椿棠語氣不改,可凌不疑分明瞧見她桌下的手,在聽聞「允之」這兩個字時,一下便攥緊了。
皇甫儀聞言苦笑,又借說故事之由訴說起了自己的情賬。她有一耳沒一耳的聽著,不湊巧便聽到了身側之人那句「天若有道,自不會讓有情人分離」。
一時竟覺胸中壓抑得很,偌大的前廳,此時她卻只想逃離。
「諸位,方才雨勢急,我有些受涼,身子不大舒服,先回去休息了。」她起身行禮,「你們盡興。」
凌不疑聽著漸漸淡去的腳步聲,低頭思索,自皇甫儀說話起,椿棠就表現出懨懨情緒。可看方向,顯然不是回房。
許是下午雨勢太大,這會兒的庭院里,有股子翻新的泥土氣,她尋了個較偏暗的角落,拭去廊上還未乾的雨跡,落座時,竟也感覺到幾分涼意。
不知怎麼,椿棠腦海中只盤旋著凌不疑那句話。
有情人......如今的少商與樓垚也算一對,當真是世事難料,前幾日還需讓人擔心安危的丫頭,再見時,居然都快嫁作人婦了。
反觀自己,早年多病已然讓父母挂念。如今在婚姻大事上,又是叫他們操碎了心。她長嘆一氣,被身後的腳步聲打斷了思緒。
「凌將軍?」
看清來人後,椿棠面上露出幾分惑色。
凌不疑看廊上那人只是緘默的坐著,狀似茫然地垂頭,時不時傳出一聲輕嘆。他刻意發出聲音,好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否則不免又該被嚇著。
「夜冷風寒,葉娘子既是著了涼,穿的卻又如此單薄,還是披一下吧。」
椿棠這才注意到對方手上的披風,也不能怪她,此處光線較為昏暗,凌不疑一身玄色衣裳,若非已行至跟前,遠遠望去,也難以辨認來人。
「凌將軍有心了。」
她也不推脫,接過披風就罩在自己身上,比起方才,確實暖和了些。
「葉娘子稱病早早離席,沒想到,竟是在此處暗自傷神?」
椿棠微怔,隨即笑道:「裡頭太悶了。」
「凌將軍不也一樣?皇甫夫子的故事不好聽嗎?」
「這天底下的男女之情,大同小異。夫子也不過是,尋個契機,舒緩自己心中的苦悶罷了。」
椿棠別過頭,急急追問:「凌將軍覺得,那位公子的未婚妻,可悲嗎?」
凌不疑看清她眼中的迫切,眼底淡淡掠過一絲笑意。
「在下反倒認為,那女子的舉動,屬實可歌可頌。」
可歌可頌......
椿棠在心底輕喃著這四個字,又聽身後之人緩緩啟唇:「她苦等郎君七年,七年裡任勞任怨,受盡世人指點,卻不曾生恨於公子,可見其心胸開闊。即便與故人糾纏七年之久,拿得起也放得下,不至對舊事耿耿於懷,如今也尋得好歸宿。」
「葉娘子不認為,這般女子,更值得歌頌嗎?」
周遭突然靜了一瞬,良久,葉椿棠才輕聲回應。
「也許於大部分人而言,是的。可對於那個身邊無人陪伴,從日出到月升,從初夏到暮冬,數著日子一天天捱過去的未婚妻來說......」
「她的真心,在這七年裡,沒有任何一天可以讓旁人去揮霍。」
不知為何,凌不疑總覺椿棠在說這話時,包含了某種情緒,好似她說的這些,都親身經歷過一般。
他總對葉椿棠有許多好奇,驊縣過後,心頭那股好奇更甚。
比方她聰明,一眼便看穿那些世家女蹩腳的把戲,懂借力使力,卻不露鋒芒,許是深諳過慧易夭的道理。可若只是深閨大院里長大的女娘,如何做到面對那些血流不止的傷員,還能有條不紊地忙著手上的活。
在驊縣,凌不疑沒少聽手下親衛在耳邊念叨,說葉家女公子拿起火鉗止血,聞著那血腥味,還能不吐不嘔,好生厲害。
到底是將門之後,不能上戰場打仗又如何,葉家人骨子裡有的,葉椿棠也不會缺。
「所幸有人識得她的真心,能尋良人相伴,也算是苦盡甘來。」
「凌將軍是明白人。」
言罷,她便不再出聲。側過身,視線略過屋檐上的青瓦,轉向天邊那抹瑩白。
今日是圓月。
椿棠瞧著眼裡多出的花枝,心頭原先的苦澀消退了幾分。
「這是...杏花?」
「不是海棠,讓葉娘子失望了嗎。」
語氣平鋪直敘,絲毫聽不出疑問。
她就要揚起的嘴角,聞言便斂起笑意,嘴硬幹巴巴道:「我可從未說過失望,凌將軍,莫自作聰明。」
「不過一支花而已,葉娘子若喜歡,在下便是借花獻佛。」
「若不喜歡——」凌不疑垂首,故意拉長語調,忽然抬手將東西虛擲出去。
「丟了便是。」
看夜色,比剛才入暮時更深。她看不清凌不疑面上的神情,只是被他的動作引得側目。
昏暗濃密的草叢中,也辨不出何處隱了那一抹淡粉。
凌不疑見她信以為真,又不動聲色靠近幾分,將那支春杏包進她的掌心。窺得月色下,那女娘眸中的月華,喉嚨一動。
「你未允,我怎可丟。」
椿棠先愕后笑,俯身去嗅那點點芳香。
「凌將軍,隨我去個地方。」
於是,他跟著她,從昏黑角落,一步步走向燈火通明。
「此處有何不同嗎?」
「倒也沒有,不過是比起方才那清冷地,亮堂了些,也溫暖些。」
橙黃的燭光搖曳,將眼前女娘清冷的面容,也襯得比往日更生動。長睫垂下在眼前撲閃幾分,抬眼的瞬間,似乎將盈盈月光攬進了眸中。恍惚間,他又見她啟唇。
「凌將軍這樣颯爽的少年郎,周遭自該是光彩熠熠,該是溫暖的。」
只這一句,身旁又重歸於寂。
與他相伴的,只有心房那處的跳動,似乎比尋常快了些,像是微波洗滌輕撫,又像墜入深海,不斷下落,沉溺。
「葉娘子。」
椿棠望著他,等著他的下言。
「海棠雖美,卻有斷腸之意。」
凌不疑說這話時,邁開步伐,將兩人本就相隔不遠的身形又拉近。
一步,兩步.....至她身前,急促又熱切。
一個步步緊逼,一個節節後退。
直到腳跟撞上身後的廊柱,再無退路,椿棠只得站定身子,卻不知凌不疑此舉是何意。
彷彿又回到獵屋時的場景,不同的是,眼前之人沒了那日的虛弱,周身還是那股不可一世的氣質,一步步逼得她,無處遁形。
「在下覺得,杏花更配佳人。」
如果說在驊縣時,她還需集中心思在對方的傷勢上,無暇顧及其他。那此刻,她身邊只有凌不疑。後者寬厚的肩膀遮擋住大部分光線,許是視覺受了阻礙,其他感官便不斷放大。
太近了。
近得能夠真真切切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鼻息,能嗅到他話語間飄出的酒香,還有他身上淡淡清香。
椿棠有些局促,心裡原本的不安無端被放大,只因面前這個人,正把她的每個動作盡收眼底。她執著杏花的手陡然攥緊,指尖處被箭鏃划傷的細微創口正磨著有些粗糙的枝幹,磨得有些疼。
那箭鏃沾過凌不疑的心頭血,也劃了自己的指尖肉。
若沒有披風,凌不疑定能看到,她那隻手無法控制的抖動,連同掌心那脆弱的枝幹,險些被她折斷。
「葉娘子......」
許是此處無人,又或是酒壯人膽,他又出聲,似喚似嘆。入耳可聞的呼吸聲在身側徘徊,似是意料之中等不到對方的回答,凌不疑微微俯身,一眨不眨的直視著眼前的人兒。
椿棠不知這麼近,他能看到什麼。燭光下削減的堅毅輪廓漸漸清晰,那雙褐色的瞳孔里,零零散散,似乎勾畫著她的影子,眼中的情意又如此真實的傳遞過來,似有什麼呼之欲出。
杏花......椿棠曉得的。
「凌將軍...」她低啞一聲回答,聲線竟也不覺染上幾分顫抖,「世人只愛繁花絢爛的盛花時期,杏花微雨固然是美景,可惜春意闌珊,花期已過......」
絲毫不予對方開口的機會,話語中不難辨出慌張之意。
「今日實在是晚了,凌將軍風塵僕僕,也應早些休息。」
顧不得禮數,失禮便失禮了,椿棠還是不願多做逗留,她總覺凌不疑似要將自己看穿一般。才行了沒幾步,身後之人又出聲提醒。
「披風......」
椿棠這才驚覺,忙脫下遞與他,可遲遲不見對方動作,半晌,才聞得頭頂傳來一句。
「好生收著。」
——
少商與樓垚在房門前作別,前者回到房內后,遲遲不見椿棠回來。
又見外頭暮色已深,放心不下,作勢就要出去尋她,打開房門才覺對方已在外面站了多時。
「阿姊,你怎麼不進來呀!」少商將人拉進屋,取下她身上的披風,嗔道,「你這麼晚才回來,我可擔心了好一陣。」
「我心想左右睡不著,便在外面多逛了一會兒。」
少商舀了茶水與她,目光注意到那枝杏花,視線略過粉嫩的花瓣,瞧見了椿棠磨的有些紅腫的指尖。
「這手怎麼了?!」
椿棠聞得一聲輕呼,這才恍然回神,看著四下著急翻膏藥的小女娘,淡笑。
「不過是磨破了點皮,不礙事。」
「嫋嫋,我問你。」椿棠拉過那個嬌小的身影到身旁,「你喜歡樓公子什麼?」
少商微怔,怒了努嘴,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自打程始夫婦來了驊縣,這幾日她所聽到的,多是阿母口中,這門婚事如何如何不妥,自己與樓垚又是多麼多麼不配,總之萬般入不了對方的眼。
卻從沒人問過她,為什麼喜歡。
「我原先也不喜歡他的...」少商偏頭,回憶著在驊縣時兩人的點點滴滴,白凈的臉上跟著展開笑顏。
「可是這一行,我也算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阿垚一直陪在我身邊,他讓我覺得,原來我的話能起這麼大的作用。我本就被人不疼不愛的,如今有阿垚這般聽話的郎婿,又如此真誠,自是要緊緊抓在手裡才行。」
她說到最後,言語間也不免有些落寞,卻轉瞬即逝,頗為鄭重地同眼前這個貌美心嫻的人兒道。
「阿姊,嫋嫋真的見識了,何為『日久見人心』了。」
日久見人心......
椿棠盯著手中這株杏花,可她又怎麼敢確定,凌不疑不是一時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