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少商起早便與樓垚趕回驊縣,椿棠平日里從不貪睡,今日卻盯著房梁,不願起身。
昨夜外頭的哭嚎聲伴著雷聲吵得她難以入眠,今晨不願起來,是真。可另一方面,她不知如何面對凌不疑,也是真。
若非得知林氏卧病在榻的消息,椿棠如今絕不會與他出現在同一輛馬車上。
馬車上空間本就有限,兩人便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狀態,椿棠有些拘謹,一貫的落落大方此刻也實在佯裝不出。馬車上的兩人都是各懷心事,空氣中凝固著一種不知名的情緒,她只盼凌不疑莫要說話,就這般安安靜靜到都城,便足矣。
凌不疑從對方緊攥衣袖的小動作中便能看出,她定是心神不寧。
「你阿兄信中說到葉夫人的病已大為好轉,葉娘子切莫心急。」
椿棠嘴角掀起一絲弧度,算作禮貌性地回應。
她端坐在馬車上,視線一直望著窗外,盼望快些歸家。凌不疑一直沒再出聲,讓她不免有種身後並無人的錯覺。回首悄聲打量,對方低垂著腦袋,隨著馬車的晃動也輕微搖起來。
睡著了么。
椿棠有些納悶,想來是累到了極點,否則也不會這般毫無防備的便睡去。也是,這幾日都是他在外奔波,身上的傷恐怕都還未好全,如此折返,縱是男兒身,也吃不消罷......
她心上倏地生出幾分不忍,從前聽慣了旁人口中的凌不疑,便先入為主的,當他是個冷漠,狠厲的人,處處躲著他。這幾月接觸下來,面對此人,雖仍有椿棠不快的時候,卻也感懷於他的悲憫仁善。
「凌將軍......」她看著自己指尖的紅痕,壓下心中的悸動,低聲輕喃,「椿棠並非良人...能與你為友,便是幸事......」
——
椿棠匆匆回到葉府時,已然是深夜。
葉祁最近陪葉老夫人回鄉下祖宅,不在府上。葉衎外出辦公,林氏也已睡下,她便作勢回屋,路過後院時,借著月色瞧見了裡頭琳琅滿目的物什,怎麼看都似聘禮。
椿棠眉頭一跳,快步回到房內,喚來半夏,勢要問清這幾日府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倘若自家阿母是嬌弱矜貴的文官之妻,受了風寒,卧病數日也能理解,可一個戰場上,風姿颯爽的女將軍,怎麼會因為區區風寒而一病不起,再加之先前葉衎著急趕回都城,她越發覺得此事沒那麼簡單。
椿棠看著身側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幾個字的人,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沉了沉:「我才離府這麼一段時間,你便不認我這個主子了嗎?」
半夏聞言一哆嗦,話語里也染上幾分哭腔:「女公子千萬別這麼說,我打小在你身邊伺候,便是因為如此,我早已將女公子視作家人,實在見不得你受半點委屈......」
椿棠越聽越糊塗,好端端的,怎麼就是她受委屈了。
半夏忽地跪在她身前,似下定決心般,一股腦倒了出來:「後院的聘禮是趙家人送的,前些日子他們家大娘子來府上議親,女君不願讓他們難堪,這才對外稱染了風寒,哪想他們竟如此不識好歹,今早還送了聘禮上門,女君一時氣急攻心,醫士開了藥方,這才早早睡下了。」
趙家.......趙......
她頓感胸腔被什麼揪住了似,緩不過氣來,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指尖的傷口因用力也裂了開,血珠順著掌紋無聲地滾落在衣裙上,紅得扎眼。
翌日一早,椿棠便忙著去小廚房熬藥,葉衎一夜未歸,想必此次事件也十分棘手。半夏跑來在她身邊耳語一陣,她聽到什麼,一時氣極反笑。
「來者是客,別讓旁人覺得我們葉家不懂待客之道。」
椿棠醒時便已叫下人把後院的聘禮盡數搬回前廳,這些東西,如何進的葉家門,體面些便叫人家如何帶回去。若丟出去,說到底,是折損自家顏面。
前廳里,一女娘瞧著原封不動的聘禮,來回踱步,心下也是有幾分著急。自己已經腆著臉,來這葉家跑了好些趟了,若非家中下人得知葉家二娘子昨夜回府,今日她也斷然不會上門的。
趙以微的目光不自覺被緩緩而來的人兒吸引,她暗自思忖,且先拋開品性脾氣不論,光是相貌與家世,葉椿棠便將都城裡那些女娘比了下去。當年若非祖上那筆糊塗賬,這葉家二娘子與自家弟弟怕是早就成了一對佳話。
她這麼想著,拾起笑臉迎了上去:「你便是誾誾吧?果真同允之說得一般,燦如春華,皎若秋月!」
椿棠不著痕迹地避開對方攀過來的手,淺淺行了一禮。
「我與趙娘子不過初見,趙娘子還是喚我『椿棠』吧。」
她應得得體,叫人挑不出一絲毛病。
趙以微伸出的手撲了個空,面上雖覺掛不住,仍笑吟吟地開口:「我聽聞你隨聖上西巡,途中遭遇叛軍?如今瞧見你無事,允之的心總算是可以放下了。」
「多謝葉娘子挂念,阿兄與凌將軍平叛及時,才不致有更多死傷。」
趙以微神色稍變,她算是聽出來了,自己句句不離趙珩,葉椿棠卻充耳不聞,絕口不提。此行怕是又討不著什麼好處,不過能在當事人面前吹吹耳邊風,也不失為件壞事。
她就是斷定眼前之人對趙珩還有情,否則這麼些年過去,又怎會還待字閨中。林氏待她如何並不重要,只要葉椿棠有意,就不怕這門親事成不了。
「椿棠,這裡只你我姊妹二人,我也就將這些體己話都與你說了。」趙以微故作輕嘆,惋惜道,「你只知允之先前不辭而別,殊不知他是為了給阿父守孝,你也知他是個守孝道的孩子,這幾年來,他心裡是一直惦記著你......」
守孝......惦記......趙以微的話半真半假,只不過是挑了些有利的說罷。
椿棠輕笑一聲,淡淡開口:「這三年來,令弟莫說是問候,連書信也不曾差人送來一封,何來惦念一說?」
她抿了抿茶水,譏道:「既是守孝,自當停止一切娛樂。我可聽聞趙娘子守孝期間,還在為家中尋新婦。此舉,也不知令尊九泉之下是否瞑目啊......」
若不是昨夜半夏已將這些事情通通告知自己,今日恐怕還真就被趙以微這惺惺作態的模樣騙了去。
「你——!」
趙以微面色一霎變得難看,掩在袖下的手也暗暗發緊,偏生面前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和那林氏還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椿棠,阿姊也是不願你們錯過彼此,畢竟才子佳人,般配得緊......」
「好一個般配!」
趙以微話音剛落,林氏便步入廳內。
「葉家是名門望族,令弟文不成武不就,我的女兒,他如何配得?!」
字字珠璣,不容置疑。
趙以微聞言面上登時顯出幾分慍怒,心裡只道此時身在葉府,不得與人起衝突。
「聽聞葉夫人前幾日卧病,我便差人送了些上好的補藥,葉夫人如今可是好全了?」
「若非近日府上總招污穢之物,我又怎會害病?」
「葉夫人!」趙以微急得上前幾步,臉也漲得通紅,「我敬你是長輩,一再忍讓,你為何還要咄咄逼人?!」
「我接下去說的話,你且聽好。」林氏拉過椿棠至身後,看著眼前已然有些惱羞成怒的女娘,冷然道。
「想做我的郎婿,滿心滿眼便只能是我的女兒,護著她不讓她受任何委屈。反觀令弟這般窩囊無能,就只配死在故去的記憶里!」
「自稱是名門望族,你們葉家便是如此行待客之道的嗎?!」
「宵小之輩入我府邸,自然只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林氏柳眉細目蘊著寒意,與方才是全然不同的情態。
「葉椿棠!」趙以微牙有些發抖,在林氏這裡討不著好處,便將視線落在她身上,見她狀似無措地垂頭,笑中帶著不屑。
「枉我阿弟此時病重,口口聲聲念叨的還是你的名字,如今你母親這般羞辱他,可見這些年你的情意不過是虛偽的假象!」
她沉默,不是害怕,不是無話可說,不過是在尋找機會。
「趙娘子慎言。」椿棠抬眼,眉間鋒芒不掩分毫,「當年我與趙珩相識在田野鄉間,你不知我身份,只道我會阻你趙家仕途,不喜我與他往來。守孝這三年裡,你尋新婦,是因為你阿父死後家道中落。可惜啊,幼時與你弟弟定親的那戶人家,已經瞧不上你們了。」
椿棠說得雲淡風輕,彷彿事不關己。
「這三年裡,情意二字已然變得一文不值!現在想起我來了......真當我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嗎!」
趙以微失神怔住,實難將當年那個看著羸弱的女娘與眼前之人相較。
「今日既然我在場,便將話挑明了,你趙家和誰攀親與我無關,外頭那些糟物煩請趙娘子一併帶回。否則,椿棠只當無主,一把火燒了。」
「荒唐!」
趙以微面上早已不見先前的端莊,怒目圓瞪,頭上的珠釵也晃得叮噹響:「我竟不識你如此不知禮數,沒規沒矩,今日我定要上牙門好好評理。」
「趙娘子未免太小瞧我葉家了。」廳正中的婦人擺了擺衣袖,睨了她一眼,「你若執意要分個是非對錯,今日莫說牙門,待我家將軍回府後,便是殿前——我們也去得!」
林氏的話語一字一句敲打在她心上,早聽聞葉家夫人不好對付,哪想如今連聖上都敢搬出來,此時若還不識時務,怕是真的難以收場,她縱然心有不甘,也不想將事情鬧大。
趙以微只怕忘了,葉家向來護短。
——
是夜,椿棠在院里那棵海棠樹下挖著什麼。良久,一隻木匣從土中翻了出來,裡頭放有一隻木釵,上面雕有一朵含苞的海棠。幾年過去,色澤未變,可見是上好的木料。
半夏瞧著院中失神呆坐的人,也是不忍,心底不知將趙家罵了多少回。突然想起晚間差人來府上送膏藥的凌不疑,都說這個少將軍冷麵無情,可對自家女公子,明明就如此上心......
她瞧著,不知比趙家那個好上多少倍。忽聞一聲脆響,半夏有些驚愕,女公子對此物甚是喜歡,如今竟生生折斷了......
海棠有斷腸之意。
連凌不疑都比她豁達。
人心中一旦起了執念,便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椿棠記憶中的阿母極少如今日這般與人動怒,許是幺妹死的早,便將所有疼愛傾注在自己身上,恍惚間,她記起林氏先前與她說過的話。
日後若她出嫁,葉家就是她最大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