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話
15.
如果非要描述千春和伏黑惠之間的關係,她最先想到的比較合適的形容,是「鋼琴曲」。在分佈規律的琴鍵上,身為演奏者的她,始終在兩個人的相處中遊刃有餘。
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主動權一直都在她這裡。
千春知道,她總是能夠和別人相處得很好。她喜歡交友,也非常擅長社交,雖然她在表達上可能會有意無意地使用一些技巧,但她對朋友們的在意和關注也並非作假。即使是面對看起來似乎很難接近的伏黑惠,她也一直都保持著充足的耐心。
她知道他不擅長表達,所以即使她反問出那個問題,她也沒想從伏黑惠那裡得到什麼明確的答案。她想,他可能會沉默,也可能會否定。但是無所謂,畢竟他堅持讓她告訴他昨天為什麼心情不好,就足以表達出他的在意了。
但是她沒有想到,伏黑惠竟然會如此坦率地回答她——
「是的,我很在意。」
有條不紊的琴曲忽然按錯了一個鍵,發出了不和諧的聲響。
千春抬頭看向伏黑惠,看到了他認真的神情。於是她突然發現,原來一直由她掌控著的局面,只需他稍微地表露一下他的真實想法,就足以打亂她的全盤節奏。
因為,那可是伏黑惠啊。
他那樣的人,他那樣的性格……他竟然會直接說出這種話!
這說明,他是真的真的很在意!!
千春必須承認,亂了節拍的何止是那不存在的琴曲,還有她加速的心跳。她忽然想到了那罐草莓冰淇淋。也許就像這份冰淇淋一樣,她所看到的不過只是他所展現出的冰山一角,還有更多的他所未表現出的,更加洶湧的情緒,藏在他的心底,封印在他自己都未曾涉足的領域,等待著她去探索。
一直以來,除了初見當晚那一瞬間的失控,無論是性格還是能力,千春都在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倒不是說她刻意如此,只是她習慣去這麼去做。雖然她總是在與同伴們說笑,但其實在交心這方面,她相當慎重。理所當然的,她幾乎不去分享自己的迷惘與惆悵。
縱使她十分好強,卻也有脆弱的時刻,而她之所以不願意去分享這些,不僅是因為她體貼別人,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不願意給他人帶來負面情緒,還有一方面是,她其實很擔心會被拒絕,擔心會被厭煩,擔心不被理解。
即使是父母,即使是朋友——看似平易近人的她,其實反倒是經常與人保持距離,不會輕易地讓人走近她的心底。至於上次與伏黑惠聊到「理念」這樣的話題,這還是她除了林綺之外,第一次與別人將話題聊到這樣深入的地步。
……想要更多地去了解惠。
想要他獨一份的在意。
想要把好的壞的,把她的事情,一點一點地告訴他,因為他可以接納。
於是她彎了彎嘴角,點了點頭:「好,那我來告訴你,有關於我的……壞心情。」
第15話「特殊」
即使伏黑惠不相信所謂的宿命論,但在聽完她的解釋之後,他仍然有一瞬間想到「宿命」這個詞。他還記得,當初他和虎杖、釘崎一起對千春瞞下了關於林綺的一件事,因為那名詛咒師招供說,林綺是因為長期佩戴手串,才導致她與常人有所不同,並因此遭遇了二次綁架。
這件事自然不能怪罪到千春這裡,因為她送林綺手串是為了防身的,哪裡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然而此事與千春方才所說的事情又是如此相似……因為林綺是為了給千春買禮物才出門的,千春很難不因此感到愧疚。
這樣看來,他選擇隱瞞這件事果然沒錯,千春真的會因為這種事情而自責。
總感覺,好像無論如何,在林綺失蹤的這件事上,千春都撇不開關係。雖說人與人之間在建立羈絆之後,以後任意一方所遭遇的事情都會牽絆到另一方,但這件事仍舊存在疑點。倘若林綺為她去買禮物只是個巧合,那麼對方特意把手串留下來給她做線索,倒像是故意為之。除了增加她的愧疚與痛苦之外,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這樣思索著,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伏黑惠的心底,少年一瞬間感到悚然。
——帶走林綺的人,可能在暗中觀察千春的動向。
也許是為了欣賞林綺的掙扎,也許是為了欣賞千春的自責……總之,那傢伙在享受這場惡趣味的遊戲,像是一隻戲鼠的貓。他給了千春那種「有可能會找到林綺」的希望,卻又讓她暫時無法得償所願,看她著急,看她苦悶。然而如果她真的能夠順利地確認最後一粒珠子的所在位置,那等待著她的,也只會是精心設置的陷阱。
而她一旦踏入那個陷阱,後果不堪設想!
雖說他知道千春比較謹慎,即使她找到林綺的下落,也不會獨自輕舉妄動,但是……
擔心是不由自主的。
千春之前完全沒想過,身處異國他鄉,她竟然可以找到能夠傾訴自己心事的同齡人。在她把自己的壞心情告知伏黑惠之後,她感覺縈繞在心底的苦悶好像隨風消散了許多。現在想來,當初來到東京的那日,她為自己卜算的結果,果然十分靈驗。
那時候她對伏黑惠說,她今夜是為了他而來,並非全是她臨時起意。
「你會在那個地方,遇見對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這個「重要」,並不只是指在解決事件這方面。
察覺到伏黑惠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少女先一步制止了他:「惠,你不用安慰我,我沒事的。」
即使小綺那天不出門,可能還是會遇到這種事情,因為小綺很有可能早就被惡意暗中盯上了。所以她並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安慰,道理她都明白……如果不是伏黑惠堅持問她,她根本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
「……我也不會安慰人。」少年說道,他確實不擅長做這種事情。
千春不由得有些疑惑:「所以你是想說什麼呢?」
「赤木那邊的調查,我和你一起去。」他說。
千春聞言,有些驚訝:「就這樣?」
「就這樣。」
換做別人,可能會覺得伏黑惠的反應稍顯冷淡,但他面前的人是千春。她是一個十分好強的人,所以不要因為知道了內情就在態度上對她有所轉變,像之前那樣,對她採用一視同仁的態度就好。
鼓勵和支持的話語在此刻都稍顯多餘,他在實際行動上提供的幫助,恰好是她所需要的。
想明白這一點,千春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伏黑惠用眼神詢問她笑什麼,她努力地想要平復心情,卻又忍不住揚起唇角:「因為我忽然發現,惠好像比我想象中……要更了解我。」
……他很了解她嗎?
伏黑惠不這麼認為。他並沒有刻意去揣摩她的想法,他只是基於眼前的事件進行了理智的分析,然後做出了他認為正確的判斷,僅此而已。
大約是因為剛才已經說出了心裡話,千春比往日更加坦誠:「從小學開始,小綺就很受別人歡迎,我也想受歡迎,所以我就學她,每天都對別人笑眯眯的,努力地去幫助別人。結果有一次搞砸了,有人直接說我很虛偽,根本看不出我在想什麼。」
伏黑惠:?
看來背後應該也有挺多人議論他的,畢竟他連笑都不怎麼笑。
「那是他們的問題吧。」他說。
「我也這麼覺得。從那之後,我不再去費力討好別人。」她輕笑道,「所以我現在做的事情,都是發自內心去做的……但是,我還是覺得很奇妙。」
「嗯?」
「惠竟然了解我。」千春說道。
「都說了只是正常……」
了解這種事情,只要用心就能做到吧。
少女打斷了他的話:「可是,這是不是代表我在你面前,不喜歡掩飾呢?」
伏黑惠怔了怔,他沒有想過這件事。但是千春說得沒錯,她是可以做到去隱藏的,她遠比他擅長說話,哪怕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對她而言也是信手拈來。包括剛才,她完全可以不把真相說出來,而去說一些謊言。可是她沒有這麼做。
「她對所有的朋友都是這樣嗎?」
——不是的,他是特殊的。
「所以,這說明我不想在惠面前說謊。」千春低頭,自說自話地總結道,「因為我在意你對我的看法,我不希望在你心底留下什麼誤解。」
「……」
啊。
為什麼他的心跳竟然有些加速……這合理嗎?
然而少女突然抬起頭,琥珀一般的眼眸里倒映著他的身影,他原本就因為她的話而有些心神不寧,此刻更是因為猝不及防地與她對視,一時間怔在原地。
她不是在開玩笑,她是認真的。
「我也很在意惠。」千春說道,「雖然我不知道我對你的在意,和你對我的在意,哪個要更多一點。」
這傢伙真是……坦率過頭了,這種話都能直接說出來。但是這種東西沒必要拿來比較吧?「在意」既沒有重量,又不是標了價格的物品,有著物價的區別。
她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那不一樣,這可是惠的在意。」
伏黑惠的在意,恐怕是那種雙方都以為才冒出了一點苗頭,實際上溢滿而出的存在。
少年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只是覺得,相較於他,能被千春這種性格的人放在心上才是更幸運的事情。所以他下意識地反駁道:「也不要把你的在意說得好像是人人都能擁有的一樣。」
話一出口,他就驚覺自己竟然在這種事情上較真,未免有點太幼稚了,這不是應該出現在高中生之間的對話。
……他是不是又要被她捉弄了?
果然,就像是在等他這句話一樣,少女立刻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你說得對,我的在意當然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
「所以,惠有因為我在意你,而感到開心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輕聲說道:「不妨直接告訴你,我今天的好心情……」
「是因為惠哦。」
因為他在意她,所以她的心情很好。
那麼,他呢?
注視著她走遠的身影,伏黑惠感覺放在口袋裡的禮物突然變得沉甸甸的。他沒有回答她的那個問題,因為在看到他的神情時,她就已經知曉了答案。
答案是肯定的。
他確實有因為他被特殊對待,而感到欣喜。
胸腔中仍未恢復平穩的心跳聲讓少年意識到,其實,他比他想象中要更用心。
在千春做蛋糕的時候,伏黑惠並沒有去幫她糊弄釘崎野薔薇,這種事情交給二年級的前輩們去做就足夠了——熊貓在消息里拍胸脯表示,他們絕對會把釘崎訓練到完全沒有時間多想。
得知千春竟然會做甜品,五條悟感慨道:「我本來只是覺得,小千春既然是東野老師的女兒,從性格到能力肯定都非常好,感覺應該和惠『合得來』……沒想到她居然還會做甜品,簡直是太優秀了!惠,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又不是五條老師。」少年忍不住說道。
他又不喜歡吃甜品,會做甜品在他這裡不算是加分項。而且拋開這種奇怪的附加優點,千春本身就已經很好了。
「哦,那你們怎麼還不交往呢?」五條悟問道。
……這種事情是這麼草率的嗎?!
「惠,別怪老師沒提醒你,你最好抓緊時間,等找到了好朋友,小千春就要回國了。」五條悟提醒他,「要是那個時候你們還沒交往,那你可能要單身一輩子了~」
這是詛咒吧?
這一定是。
其實,就算交往了又能怎麼樣,先不說他未來會和她隔著相當遠的距離……異地戀很脆弱的吧?當然,倒不如說愛情這種東西本來就非常脆弱,哪怕是近距離的戀愛,也極易走向悲劇。比如,津美紀的母親和他那個不知道去哪裡快活了的父親,這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嗎?還有禪院家,那一堆利益至上的傢伙,生活在那種家族,根本沒有所謂的真情。
身為這種人的孩子,他理應不相信這種虛無縹緲的情感。
「我去看看千春需不需要幫忙。」伏黑惠並不打算繼續留在這裡做五條老師的調侃對象,在五條悟「重色輕師」的吐槽聲中,少年面不改色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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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之前的那些顧慮,伏黑惠的心裡有點煩悶,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很快,少年就走到了廚房門口,他敲了敲門,裡面立刻傳來了詢問的聲音:「誰呀?」
「是我。」伏黑惠說道,「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雖然他感覺他應該幫不上什麼忙,畢竟他並沒有做甜品的經驗。可他還是過來了。雖然是因為下意識地想要擺脫五條老師,但他也完全可以去找前輩們訓練吧……
「誒,是惠啊。那你自己開門進來吧。」千春說道,聽起來好像十分忙碌的樣子。
於是伏黑惠打開門,看到穿著圍裙,頭戴廚師帽的少女。她身旁的烤箱正在運作,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工具,還有未來得及收拾的食材,亂七八糟的,完全能想象得到她之前手忙腳亂的場景……偏偏她還在故意逞強:「其實我是會做蛋糕的哦,只是因為很久都沒有做了,有點手生而已。」
「你的臉上沾了麵粉。」伏黑惠提醒她。
其實挺可愛的。
少女微微一怔,反應過來之後急忙想要將它抹去,然後她想起來自己戴著的手套上也沾了不少東西,只會越抹越亂。這讓她不由得有些羞惱:「惠就不能假裝沒看到嗎?說實話也要看看場合吧。」
「……嗯,我沒有看到你的臉上沾了麵粉。」少年這樣說道。
千春:?
「真是的,惠不是說要來幫忙嗎?那還愣著做什麼。」她紅著臉瞪了他一眼,是他沒看到過的神情。今天發生了許多事,他們說了很多話,這她看起來似乎比平時更加鮮活生動——因為她不再去努力地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了,不完美的她,是最真實的她。
伏黑惠想,千春對他而言是特殊的,她不能與前面的那些例子相提並論。就算情感是虛無縹緲的存在,但因為是千春,在產生那些顧慮之後,他依然忍不住想要來見她。
然後,他的心安定了下來。
「戀に落ちるとき」。
他想,他大約是……墜入愛河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