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周則意細細打量來人。
對方二十來歲,身材頎長峻瘦,有如臨風玉樹。
他相貌清秀,眉目精緻如畫,令人過目難忘。
太后喚了一句「平身」,朝周則意介紹:「他是寧越之,原本……姓竇,是你的一房遠親。」
十年前,宣武帝下令處斬安平公主和定國侯,定國侯的竇家,同樣按律當誅。
太后保下了一位出生旁支,無足輕重的竇家少年,改名寧越之,讓他入宮當了內侍,侍奉自己膝下。
「越之和你年齡相仿,又有相同遭遇。他聰明伶俐,必能成為你的左膀右臂。往後他侍奉你左右,你有什麼差事,大可放心交由他辦。」
寧越之朝周則意躬身行禮:「從今往後,卑職願為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越之,你明日去一趟鎮北將軍府,會一會林策。哀家和林策並無深交,對他所知並不詳盡。你探一探他的虛實,盡量多找一些他的把柄,才好讓意兒掌控。」
「卑職領命。」
「意兒,往後你就住在安平小時候居住的永泰宮,先好好修養幾日,我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越之,你領意兒回房。」
周則意和寧越之雙雙告退,出了長寧宮。
***
京城北角,是朝中的達官顯貴們居住的區域。
雕樑畫棟的碧瓦朱甍掩映在高牆和綠樹之中,石板大街乾淨寬敞,處處展現著人間權貴們的富貴奢雅。
東北方一處高牆府邸,朱門上高掛的燙金牌匾上書「鎮北將軍府」五個大字,銀鉤鐵畫,氣韻恢弘,據說由宣武帝親筆所書。
鎮北大將軍林策久居邊關,未曾回過京城,然宣武帝為表彰他的功績,昭顯浩蕩皇恩,在京中賞賜了他一座府邸。
府邸為南昭勛爵能享受的最高規制,佔地廣闊,即便主人從未踏足過,主院內所有傢具擺設一應俱全,甚至有少量雜役居住於此,打理府中一切。
林策此次回京,連同所帶的五百親兵皆可直接入住,無需另找他處。
鎮北將軍府十裡外,是京城最為繁華的鬧市之一。
街上有座酒樓,據說背後老闆為朝中大員,因菜品精緻環境優良,許多官宦人家都愛光臨此地,消息流通極為迅速,時常能在此打聽到不少小道消息。
大堂正廳內,一位說書人正唱念著不知他從哪兒得到的最新消息,甚至引得二三四樓雅間的貴客們,都忍不住探頭傾聽。
「林大將軍染病了!」
驚堂木重重一拍,詞詞句句鏗鏘激昂:「林大將軍年紀雖輕,但他少時從軍,沙場征戰多年,縱使再驍勇善戰,身上的刀傷箭傷,未滿一百也有八十。」
「傳聞他那次和北燕大將慕容霄決戰,砍下那位百戰神將的首級,自己也受了他一刀。」
說書人手掌在自己身上一劃,從左肩到右腹,將身體劃成兩段,「這道傷口深可見骨,即便壯碩如林大將軍,也修養了半年,才能行動如常。」
「即便傷口養好,留下的疤痕,也同他的麒麟鬼面一樣,形貌恐怖,令人望之生畏。」
「除了前胸,他的後背也有三道令人心驚的傷疤,和三處深刻的箭痕。」
「拋除這些大傷,他身上遍布的累累傷痕,都是他奮勇殺敵,保家衛國的功勛!」
堂內喝彩聲陣陣,皆誇讚南昭兒郎揚名立萬,血染黃沙。
「林大將軍從軍多年,身先士卒,打過的大小戰役難以數清,早已病骨支離。」
「盛京和朔北氣候差異巨大,林大將軍初到京城,水土不服,回京不過三日,就病倒在床。」
「如今他閉門謝客,麾下將士不允許任何人探病,將軍府內情況不明。」
聽眾頓時唏噓一片,沸反盈天。
「可曾請來宮中御醫診治?」
「我知道京城有位神醫,如若林大將軍允許,我即刻去請他為將軍治病。」
「我知道一門偏方,專治水土不服。」
京城百姓憂心這位大將軍的病情,而傳聞中重病難起的大將軍,正在院里和親兵們切磋武藝。
色映戈矛,光搖劍戟(*),刀光交織成密不透風的銀網。
被困於網中的林策振臂一揮,長戟在虛空中劃出一道熒光,如裂山劈海,斬星斷月一般,罡風呼嘯,殺氣橫天,將圍攻之人統統掃倒在地。
親衛們七倒八歪趴在地上不起來,林策微怒:「怎麼一回京城,都變得不堪一擊?沒吃飽飯?還是被溫柔鄉的亂花迷了眼,沒了骨氣?」
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親衛無人敢答:因為將軍這幾日火氣特別大,打得也特別凶。
逐月負手而立,事不關己地站在一邊,忽然聽到染著薄怒的清越嗓音兇橫道:「逐月,你來和我打。」
逐月一愣。自家將軍因為周則意之事,心情不快,要找人發泄——不知會不會對她一個女子手下留情。
要是和那群親兵一般被打趴在地上,面子多難堪。
她一瞥嘴:「我沒吃飽飯,沒力氣。晚上叫追星和你切磋。」
林策嘖了一聲,再次將目光轉向地上趴著的親衛:「起來,再來。」
親衛苦著臉道:「將軍,我們也沒吃飽飯,肚子餓。」
林策又好氣又好笑,嗔笑一聲「混賬東西」。
「起來吧,去后廚叫他們給你們多做點,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別回了京城,還一個個餓死鬼投胎的模樣。」
親兵們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
逐月得寸進尺:「將軍,我聽人說,京城有家酒樓的燒雞特別好吃。」
林策一怔,隨後不耐地擺手:「去,去,去。不用一直守在將軍府。反正你出去也沒人認識。」
「惹了事別說是我麾下的人就行。」
「知道。」逐月嘴角微揚,「惹了事,我就說我是鎮南大將軍手下。」
林策朗音一笑:「還挺聰明。」
正在此時,孫有德從院外進來,遞給林策一張拜帖。
林策看都沒看一眼:「不是說了,告訴他們我卧病在床,不能見客?」
自從他回京的消息一傳開,上門拜訪他的官員絡繹不絕。
上至掛印封侯的世家公卿,下至無權無勢的寒門小吏,都想來拜會這位聲望極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鎮北大將軍。
若能和他交好,受益無數。
尤其緊緊盯著帝位的那群人,無不想拉攏他。
一個手握三十萬重兵,統御朔北三州的兵馬大帥的意見,能左右整個朝廷局勢。
對於這些不請自來的訪客,林策一個也不想見。
他原本不想蹚這灘渾水,被逼無奈只能和董太后暗中結黨,助淮王周則意登帝。
稱病關門謝客,也有幾分甩臉給太后看的消極意味。
孫有德將拜帖上的名字指給他看:寧越之。
「他是太後身邊的人。」
林策不耐地皺了皺眉,冷聲道:「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什麼來頭?」
孫有德朝他介紹:「他是太后從小培養的內侍。此人心思機敏,行事作風……」
「行事心狠手辣,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算起來,他今年才剛二十有三,已是官居三品的散騎常侍。」
三品是內廷宦官能晉陞的最大品階。
寧越之可稱得上太后心腹,當朝第一權宦。
「他來此處,必是得了太后旨意,同將軍商量如何幫助淮王。」孫有德勸道,「將軍最好見他一面。」
事不成,林大將軍只能一直待在京城。
早一日讓周則意登基,他才能早一日脫離。
麒麟鬼面后目光陰沉如刀:「讓他進來。」
他邊往屋裡走邊褪下外袍,隨意向後扔:「領他走後巷小門。他還不配從將軍府正門進入。」
逐月匆忙接住外袍,跟著他進了卧房。
林策穿著淺白裡衣,被子一掀,往榻上一躺,隨意裝出一副生病卧床的姿態,等著寧越之進門。
過了一會,孫有德將同僚領入將軍卧房,在門口站定。
寧越之徑直走到床前,朝林大將軍抱拳行禮,恭維奉承道:「卑職參見將軍。」
「卑職雖身在京城,多年以前就已聽過將軍威名,對將軍崇敬已久。今日終有機會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林策雙眸微縮,暗中打量這位年紀輕輕的當朝第一權宦。
片刻后,冷聲詢問:「周則意呢?商議大事,叫他自己來。」
寧越之語氣平緩,帶著幾分漠不經心的謙卑:「殿下剛出定國侯府,同太后十年未見,有許多話要說。太后痛失愛子,這幾日,他都陪在太后左右,幫太后消愁解悶,彌補過去未盡的孝心。」
「卑職今日前來,只為探病。」
「至於別的事,」他陰測揚了揚嘴,「這事牽扯甚大,等將軍病好,再從長計議,千萬急不得。」
「如寧大人所見,水土不服,身軟無力卧床難起。」林策裝病都裝得不走心,「寧大人見到了,可以回去向太后復命。」
「有德,送……」
他「送客」二字還未說完,寧越之已搶在他之前:「越之人微位卑,怎敢受將軍這一聲寧大人。」
「寧大人說笑。」林策語帶嗤嘲,「寧大人是當朝第一散騎常侍,天子近臣,即便只得三品,說話的分量遠超外臣。」
「若不小心得罪寧大人,寧大人在太后或者未來的陛下面前添油加醋說點什麼,就是掉腦袋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