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聽完林策的話,寧越之哈哈大笑。
他是凈了身的宦官,嗓音不似尋常成年男子那般低沉或者醇厚,但略微沙啞的音色並不尖銳,甚至帶著幾分少年的清亮。
寧越之說話聲音不難聽,語調卻令人極其不適,給人一種毒蛇吐信似的森寒,入耳皆是陰測的悚然和殘忍毒辣。
「卑職自幼在宮中長大,不謙遜的說,確實能在太后和陛下面前說上幾句話。」
他確實毫不謙遜,且故意假裝熟絡:「將軍和太后已經達成一致,往後咱們都是天子近臣,關係密不可分。無論叫將軍或者大人,都顯得生分。」
「卑職和將軍年歲只差數月,同齡同輩,不妨直接以字相稱,將軍喚在下越之即可。」
「而卑職往後私下稱呼將軍,同樣直呼將軍表字。」
他嘴角高揚,一字一頓:「季,宇。」
「聽聞將軍及冠那日,宣武陛下親自為將軍行的冠禮,御賜表字,取字於「振長策而御宇內」。能得陛下如此隆恩,實令百官羨慕不已。」
林策雙眸緊縮,目光鋒銳如刀,周身寒氣四溢。
宣武帝親自為他加冠,給他賜字,此事天下皆知,並非秘密。
然而從別人口中說出,是羨慕讚歎,從寧越之的嘴裡說出來,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陰陽怪氣。
對於林策全身散發的不悅,寧越之似若未覺,嘴角揚得更高:「季宇有病在身,太後派我前來探望,除了我是太后心腹之外,更因為我略懂醫術。」
「太后吩咐,我須得為季宇診脈……」
「本將軍的名字,豈是一介閹人可以直呼?」
寧越之刻意裝作熟絡,林策臉色冷到極點。
那張帶著麒麟鬼面的臉,似乎真如驅邪避凶的殺神一般,令人望之心顫。
寧越之被他當面辱罵「閹人」,陰測的笑容有了片刻凝滯。
然而不過一息,他又恢復怡然自若的平靜,依舊笑道:「太后吩咐,卑職須得為將軍診脈。」
「太后和殿下都憂心將軍病情。不弄清個結果,卑職難以復命。」
「若本將軍執意不讓?」
林策話一說完,旁邊的逐月已拔出一半佩劍。
寧越之再不識好歹,她就要行使侍衛之責,以武力逐客。
寧越之笑容未變:「卑職只是聽命行事。還望將軍大發慈悲,莫要為難一介下人。」
他站定在原地,腰背筆挺,絲毫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林策半躺在床上,抬眼和他對視,反倒成了被對方垂眸俯察的一方。
房內氣氛驟然結出一層冰霜,刀光寒映,劍拔弩張。
孫有德怕再這麼下去不好收場,只得上前,打算開口勸和。
話還未出,林策冷嗤一聲,將手臂從衾被中伸出。
得了林大將軍應允,寧越之嘴角勾出一絲不顯的陰沉笑容,毫不見外直接坐上床沿,伸手按上林策手腕處的脈門。
林策任由他探脈,過了片刻,似嘲笑般詢問:「如何?可弄清個結果。」
寧越之起身,裝模作樣整理袖口:「將軍脈象孱弱,病情或因體虛所致。」
「將軍沙場征戰多年,想必受傷嚴重,傷了根基。如今回到京城,正好可以放下繁重軍務,好好休息調養一番。」
「卑職這就回宮稟明太后和淮王殿下,請太后贈下宮中上好藥材,給將軍進補。」
「將軍有病在身,也不歡迎卑職,卑職就不在這裡討嫌。」
寧越之行禮告退,高昂著下頜揚長而去。
人剛一出門,逐月吐舌,罵了一句「陰陽怪氣的死太監」,也不管對方尚未走遠,應該還聽得見。
話一出口,忽然意識到不對,急忙朝孫有德道歉:「我沒說你,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孫有德表情向來木訥,逐月沒見過他生氣的模樣。
此時他也一副老成持重的實誠模樣,朝林策勸道:「將軍,如今我們和太后,淮王站在一條船上,應該團結對外。若大家心生嫌隙,往後難以抵禦外敵。」
林大將軍初見就得罪了周則意,今日又差點和寧越之鬧僵,這般形勢,倒像他們之間在針鋒相對。
貌不合心也不合,如何同心協力,助周則意登基。
林策漠不經心冷笑:「我雖答應董太后,卻從未承諾過不會背盟敗約。若另有更適合的人選……」
孫有德眉頭微微一皺:「可淮王是宣武陛下親甥。陛下曾對我說過,他對小世子心中有愧……」
「我知道。」林策冰冷道,「宣武自己也想過傳位給周則意。」
宣武帝大義滅親,下令處斬自己長姐和姐夫。雖是安平長公主有負江山社稷,畢竟一母同胞的血親。
讓年僅十二歲的親甥沒了父母,又軟禁他多年,宣武帝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若說他想做點什麼當做對親甥的補償,一定是傳位於他,以圓當年長姐的遺憾。
「我說過,周則意有本事,我認他當皇帝。他沒出息……」
「良禽擇木而棲,我不會抱著一塊朽木不放。」
「何況,」林策嘴角微微揚出一個冷笑,「自古以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情還少?」
「我助周則意登帝,也得為自己打算。不抓點把柄在手,確保一條功成身退後能安然離開的後路,怎麼可能放心幫他。」
「我傻嗎?」
他一邊說話,一邊將手伸進裡衣,從腋下拿出一枚黑色小磁球,扔給逐月:「這東西還挺管用。」
將此物置於腋下,再配合內功心法調整呼吸,能讓脈象虛浮,佯裝出血虧體虛的假象,騙過大多數大夫。
逐月接過磁球:「不知騙過那個陰陽怪氣的死太監沒有。」
林策哼笑:「管他呢。寧越之想探我虛實,我也探探他的本事。」
「雖說同在一條船,我得先弄明白他們的底細。」
孫有德不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這一套,在一旁默不作聲。
被林大將軍問起「你們對寧越之有何看法」時,如實答道:「此人陰險,且睚眥必報,往後確實得多加小心。」
逐月對寧越之的看法卻是「這陰陽怪氣的死太監,長得也太……」
她思忖片刻,也沒能想出合適的形容,只能道:「太陰柔了。」
前日她見了周則意,驚訝於一個男子相貌竟然如此昳麗,今日又被一個閹人驚到。
寧越之同樣一副男生女相,清俊眉眼勝過許多女子。
安平長公主曾為南昭第一美女,周則意肖似其母。
他五官精緻,眉眼濃麗,秋波瀲灧的桃花眼有種多情風流的意態。
而寧越之,眉眼和周則意略有一兩分相似,神情卻無端令人發怵。
被他眼光一掠,便似如被鮮活又冷血的毒蛇緊緊盯著,瞬間脊背生寒。
孫有德道:「寧越之和淮王年紀相仿,體型相似,太后留他在膝下精心培養,恐早有讓他當淮王影衛的打算。」
影衛和主人相似,必要時,可假扮主人迷惑對手。
逐月點頭:「寧越之呼吸綿長,身形勁悍,是個高手。」
孫有德一嘆:「他手段狠辣,卻是一把極好用的鋒刀。宣武陛下也曾將許多差事交由他辦。」
寧越之是董太后刻意打造的刀,能力超凡,年紀輕輕就已成為當朝第一權宦。
要讓罪臣之後,在外廷全無根基的周則意坐上龍椅,必須得有這樣的屬下。
只是這條帶著劇毒的蛇,對林大將軍來說,好壞參半。
***
暖陽穿過長寧宮大敞的廳門,在正殿內灑下柱柱金光。
亮堂的地方清風和煦,陽光照不到的北角,卻更顯陰暗。
光與暗彷彿強行拼湊在一起,界線突兀而分明。
周則意負手而立,聽著寧越之朝他和太后稟明去往將軍府探病的詳情。
「卑職本以為,林策心有不滿,於是稱病,消極懈怠不願替殿下效力。」
周則意淡然道:「不然呢?林策確實對我不滿。他並非真心相助,自然會找借口拖延。」
周則意在曠闊的定國侯府軟禁十年,身邊只得一個長隨。
大多數時候,他只能獨自對著荒涼衰敗的府邸,心中凄苦無人可訴。
十幾歲的少年,深居長草蔓徑的荒宅,無師自通地養出喜怒不形於色的度量。
與其說從容不迫,處變不驚,不如說是無可奈何。
只有強迫自己收斂心緒和情感,才能孤身隻影渡過漫長的十年寒夜。
外人很難從周則意臉上看到喜怒多變的表情,但他又生了一雙波光漣漪,似如多情的桃花眼——縱使神情淡漠,也給人一種深情暗藏,蒙冤受屈的錯覺。
被這樣的眸光一瞥,冰霜鐵石都能燙化了。
當年安平長公主絕色傾世,不知多少文臣武將心甘情願跪伏在她腳下,說她是禍國殃民的絕世妖姬也不為過。
周則意繼承了她的絕世相貌,只是生成了一個男子。
「林策躺在床上,看起來確實是找借口裝病,故意表明他心中怨怒,」寧越之緩緩揚嘴:「但卑職親自探了他的脈,發現一些矛盾和可疑的地方。」
周則意略有好奇:「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