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 傳說
馬修提著酒瓶與屬下們圍坐在篝火邊,他們默默無言,安靜地烤著火,腦海里回憶著行軍途中的景象。艾瑟爾高地外圍,長滿青草的小丘和平地上屍橫遍野,斷柄、破盔和盾牌散落其中。村莊和營地本身已不復存在,教會的無情攻勢摧毀了它。大火破壞了許多建築,燒毀了大門和多數圍牆。鮮血浸透了它的小巷,暴力玷污了它的記憶和靈魂。這裡的人都死了,士兵,平民,所有的人。教會留下殘骸更像是在傳達一種警告——這便是敢與神仆為敵的下場。
寒冷的夜風掠過平原,把村莊里唯一一口深井的軸轤吹得嘎嘎作響。馬修打了個寒顫,突然想起井下的慘狀——那時軍團剛在村莊廢墟上紮好營,他打算用井水洗頭潔面,但舀上來的水帶著濃烈的腥臭。不得已他下到井底,才發現水下堆滿了殘破不堪的腫脹屍體,其中還有幾個懷抱嬰兒的女人。她們至死都緊緊擁抱著自己的孩子,彷彿這樣就能保住他們的性命,可那些嬰兒已經被泡成了一團團血淋淋的爛泥…馬修在井下吐得天昏地暗,好久后才被手下扛上來。在最後的視線里,他好像看到幾張蒼白的死者之臉回望著他,歡迎他。
加入我們。
「喂,你聾了?」勞恩不耐煩的推了推馬修,「問你呢,你覺得咱能完成任務嗎?」
馬修沒有說話,第三團得到的命令很簡單:佔領並守住艾瑟爾高地的入口,並在更多援軍到來前絕不讓步。馬修曾多次考慮過此命令的合理性。步兵團作為軍隊的中堅力量,佔領並守住一個戰略要地乃是家常便飯。戰術理念是挫敗敵人,為友軍保證道路通暢,但這次很可能有意外——也許敵人會全力進攻,試圖挫敗守軍。當他們把全部力量與憤怒向前方發泄時,側翼和後方會變得虛弱。龍騎士組成的側襲部隊會撕裂敵人的陣線,從弱點處直取他們的心臟。而後一直防禦的步兵堅決地向前推進,從正面擠壓敵軍,進而擊潰強敵。
軍事理論是一回事,實際情況又是另一回事了。地圖和作戰指令客觀地闡述了這一策略,但它們未曾告知士兵們該如何鼓起勇氣執行它——在第一次推搡之前忽略自己的尿騷味,震耳欲聾的鋼鐵碰撞以及死者的哀嚎。它們並未揭示你的心跳是如何比鼓聲還響,猛烈到好像會從胸腔里跳出來一樣。它們不會提到敵人會向你發射牛一樣大的石塊,也沒提到天空中充斥著遮雲蔽日的箭矢和路障燃燒的煙霧。命令肯定不會提及這些東西,因為這樣做會阻止任何年輕人走上戰場,可能會讓他們找個更溫和的職業,比如商人或藝術家。
「肉烤好了嗎?」馬修問道。
「已經好了,長官。」一個臉上有刺青的新兵說。
「嘿,大塊頭,坐過來吧。」勞恩招呼大聰明坐下,遞給他一串烤肉。
「就這些了,慢點吃。」勞恩心情複雜地說。他一方面為自己能享用的肉變少了而惱火,另一方面又為自己只能弄到這點肉而羞愧。
經歷過一次裝死,勞恩瘦多了,雖然他還是隨身揣著各種零食,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最近似乎食欲不振。反倒是不少新兵有樣學樣沒事就咂巴點零嘴,以找到片刻寧靜,安撫自己備受困擾的心靈。勞恩與眾人一同深呼吸,模仿著獸人的動作大口吃肉。他不禁微笑起來,陰鬱的心情一掃而空。
「真香。」大聰明大口咀嚼著烤肉,「加入這個團真不錯,俺都沒尋思過有朝一日還能吃上肉。」
這番話好像痴人亂語。
編入第三團就意味著死亡——炮灰們被推上戰場,怎麼都逃不過任人宰割的命運。假如誰會因為有口肉吃就賴在三團不走,那他絕對是腦子壞掉了。
馬修也拿起一串烤肉,他剛準備吃,突然注意到一張陌生臉孔,是個獸人模樣的孩子,卻生著與眾不同的紅褐色皮膚。馬修一愣,隨即把手搭在劍柄上。
「吼,別在意,這是小聰明瑞弟,俺兒子。」大聰明解釋道。
「你還有親戚?」勞恩驚呆了。
「昨天剛種出來的,」大聰明頭也不抬地說:「你們不是說需要更多人手嗎,俺就多種了幾個。」
「種出來是什麼意思?」
「給俺來口酒就告訴你。」
眾人看向馬修,大家都盼著大聰明繼續講。於是馬修舔舔嘴唇,不情不願地把酒瓶遞給了大聰明。
「蝦米真笨,這都尋思不明白。」大聰明灌了口酒,繼續說道:「半夜把牙種到地里,再撒兩泡尿,第二天小子們就長出來了,這樣就像…就像…」
「就像蘑菇?」
「對,就是那個。」大聰明頓了頓,「啥是蘑菇?」
「一種拿來燉湯的植物。」勞恩憋著笑解釋道:「一般長在樹上,不過它們可沒一身腱子肉。」
眾人的笑聲響徹夜空,晚餐的燉菜散發出熟悉的味道。馬修隨手點了個士兵,讓他同自己去打飯,其他人則坐下繼續嘮嗑。燉菜…每天都是燉菜,不過今天負責分飯的人變成了庫伯特。他剛被調到三團的伙房,大夥為他找來了一截高高的樹墩,他就坐在上面,用一條舊毯子蓋住了發灰的傷腿。馬修一怔,下意識立正站好,沖庫伯特敬了軍禮。
「稍息,士兵。」庫伯特小聲道,「現在我得叫你長官了。」
「沒有的事。」馬修一時有些尷尬,他別過頭說:「我以前很怕你,長官,對不起。金妮和其他人會帶你煮菜,他們樂意教你,這樣你就不用為自己幫不上忙而擔心了。」
「嗯。」庫伯特慢悠悠地打著飯,「謝謝,你是個…好人。」
「長官,人無完人,我不會因為你受了傷就對你另眼相待。我們都是榮辱與共的兄弟,不管在哪,這點永遠不會變。」
「馬修,我…」庫伯特似乎被煩心事困擾著。
「你丫掉進糞坑了?」勞恩的喊聲從不遠處傳來,「快點,馬修,大家都等著開飯呢。」
「你有話要講?」馬修問庫伯特。
「再說吧。」庫伯特扭過頭去,「以後再說。」
馬修抱起一盆燉菜坐回篝火邊,一時不想動彈。可眾人都直勾勾地盯著他,就連今晚沒跟他坐在一起的士兵們也是如此。
「聽說你酒量賊好,千杯不倒?」大聰明朝馬修比了個挑釁的手勢,「咱來比一比?」
「你要跟我拼酒?」馬修暗暗埋怨,他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咳咳,我從小是在酒館里長大的。」馬修決定以進為退,「喝倒你自然不是問題,但很顯然,這裡沒有足夠的酒讓咱們…」
「酒管夠。」一個士兵起鬨道:「好多兄弟都留著那天的慶功酒,足夠你倆喝到明天早上。」
「但明天還有任務…」
「明天到中午才有任務。」勞恩聳聳肩,他也想看看馬修喝醉了會是什麼樣。
「我…」馬修咬咬牙,「好吧,來就來。」
眾人一陣喝彩,鼓起掌來。真是一群欠收拾的傻瓜,眼見自己的長官要喝得不省人事,竟能歡呼成一片?馬修狼吞虎咽地嚼了幾口燉菜,隨後接過酒瓶。三口酒下肚,他就開始迷糊了。
「吼,這多好,」大聰明說,「暖暖和和的,吃著肉,喝著酒,根本不怕冷風。」
「你還怕冷?」勞恩說,「你們不是從極北來的?」
「是又怎樣?俺又不是鐵打的。」
「不是說在那地方鋼鐵都會被凍成渣嗎?」
大聰明聽罷哭笑不得。他既生氣又驚訝,綠油油的皮膚上泛出了紅暈,看起來十分滑稽。「蝦米讓風吹傻了,所以腦子才不靈光。冷?極北是很冷,但俺住在群峰里,那裡暖和的不得了。」
「真的嗎?」勞恩發出了疑問。沒人能理解大聰明在說什麼。
「是真的,群山裡有溫泉,一些塞連民謠里提到過。」馬修說。
「吼,那不是溫泉。」大聰明沖馬修晃了晃手指,「蝦米才這麼叫,俺們正統人類都管那片海叫諸神恩典。」
「海?正統人類?」馬修打了個嗝,「才一瓶酒下肚,就喝多了?」
「俺沒喝多,這是事實。」大聰明抓耳撓腮半天,最後解釋道:「群峰間儲滿了熱水,那些熱量足以保障俺們開闢出小片的棲息地。不過,俺們太多了,那些搶不下俺地盤的小子們為了不被凍死,就只能去南方攻打蝦米的領地。聽好了,俺們才是真正的人類。很久以前,基爾諾人——也就是俺們的祖先,你們口中的獸人——並不住在群山中。他們的家園建在空氣稀薄的地下,那裡有四通八達的隧道。然而蝦米嫉妒俺們,排擠俺們。」
「還有人敢排擠你們?」勞恩瞪大了眼。
「那些蝦米都是壞銀,」大聰明回答著,恰好碰上有人給他遞酒。為了繼續聽故事,絕大多數人都願意貢獻自己的酒。大聰明笑了笑,輕輕拍了馬修一把,「來啊,別打瞌睡,你想把俺灌倒?」
「隨時奉陪,嗝…」馬修舉起了酒瓶。
大聰明瑞哥喝了口酒,眼瞅大家盼著聽故事,便做賊似的拿起一串烤肉。「那些壞蝦米想奴役俺們,但他們害怕俺們。傳說俺們的祖先驍勇善戰,所以蝦米快把俺們趕盡殺絕了。」
「這算什麼邏輯?」勞恩忍不住吐槽,「你們驍勇善戰,為何又會被趕盡殺絕?」
「俺們祖先人少。」大聰明吃完烤肉,見沒人制止,便又拿起一串烤肉,「而壞蝦米太多。蝦米統治著地表,俺們無處可逃。就在俺們快被滅族的時候,俺們的勒布拉——既是大哥,又不單是大哥——前去乞求諸神的幫助。」
「諸神…」馬修已經眼冒金星了,但他還是強撐著,「這麼離譜?」
「神是存在的。」大聰明從篝火上拿起最後一串烤肉,「不過壞蝦米的神比其他神更強大。勒布拉先拜見了樹神,問:『你能保護俺們嗎?』可是樹神說不行:『蝦米也覬覦他們。如果你們藏在森林裡,終會被蝦米們抓住當柴燒。』」
「把獸人當柴燒…」勞恩憋得臉通紅,才沒笑出聲來。
「別逼逼,」大聰明吃得滿嘴流油,又喝了口酒,「接著,勒布拉去拜見了海神,他懇求海神賜予俺們水下呼吸的能力,好住在大洋深處,但海神也拒絕了:『蝦米灑下魚鉤,捕撈海中生靈,如果你們住在這裡,也會變成蝦米的盤中餐。』所以俺們才沒住在海里。」
現在沒人說話了,因為眾人都隱隱覺得大聰明講的故事好像不完全是故事。
「最後,勒布拉走投無路,只能去拜見壞蝦米的主神——殺神。『俺的小子們危在旦夕,』他給殺神跪下了,『放俺們一條生路,讓俺們不再受壞蝦米的迫害。』殺神沒答應,但另一位蝦米的神許諾,可以讓俺們人丁興旺,變得力大無窮,再不受蝦米迫害。但那個神提出一個條件…」
大聰明往後一靠,舉起酒瓶就是一陣豪飲。喝完后,他把酒瓶隨手扔到一邊,滿面笑容。
「繼續說啊。」馬修迷迷糊糊地嘬了口酒,「意思是…主神…戰神巴爾,拒絕了你們?那答應幫助你們的,到底是…」
「那個神自稱洛基,聽說祂的信徒都喜歡玩火,生活在大陸東邊。」大聰明不滿地瞪了馬修一眼,「喝啊,怎麼不喝了?」
「胡說八道,還想…騙我喝酒…」馬修醉醺醺地嘀咕道:「洛基的確是奧秘之主的曾用名之一,但祂會幫你們?這也太…」
「俺騙你幹啥,這故事可是從俺祖祖祖祖輩傳下來的,沒有假。」
「好吧,好吧,就當你說得都是真的,那你倒是說說看,奧秘之主答應幫你們,到底提出了什麼條件?」
一聽這話,眾人立馬都湊近了點。神話時代的傳說勾起了他們的興趣。
瑞哥不愧是獸人中的大聰明,他看眾人都興緻勃勃,便意味深長地一笑,並指了指倒在一旁的空酒瓶,渴求再喝上一輪。
很快,好事者便遞上了一瓶酒。瑞哥不緊不慢地擰開瓶塞,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
「俺…忘了。」他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
「你他*的!」遞酒那人破口大罵。
圍觀者群情激憤,瑞哥只好擺擺手,無辜地說道:「俺真忘了。不過俺可以講個蝦米絕對不知道的秘密,就當是付酒錢了。聽好,蝦米的神還活著,不過祂們在大戰後變得很虛弱,只能在神域里沉睡。對了,俺還見過一個蝦米的神。」
「噢,太好了,真精彩。」勞恩翻了個白眼,拍拍手大喊道:「好了好了,都回去睡覺吧,這大塊頭已經醉得神智不清了。別看了,趕緊休息,明天咱們還有任務!」
「俺沒瞎說。」大聰明滿面愁容,盯著空空的酒瓶出神,「蝦米太傻屁,不信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