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路若依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上還帶著淚光,猶如清晨晶瑩剔透的露珠。她的吻那麼炙熱,她的擁抱那麼有力,彷彿把全身都貼在了李自然身上。
她吻得那麼認真,那麼深情,彷彿他們不是高三的學生,而是一對相愛數年即將走入婚姻的戀人。
這場熱烈的擁吻,好像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
路若依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蜷縮了幾個小時的她,像一隻深埋繭中的毛毛蟲,不能動彈。可又在鬼使神差的召喚下,她的身子由不得她控制,像蝴蝶舒展翅膀,她抬頭,起身,擁抱,親吻,一氣呵成。
就像毛毛蟲為什麼會破繭成蝶,她也解釋不清楚這樣的原因。
空蕩的校園,寂靜的黑夜,一個被遺落的女孩,無依無靠,彷彿被人世間遺忘。而黑夜中那唯一的一束光,是李自然的到來。
路若依就像一個人抱著一塊木板,在茫茫無垠的大海漂流,海上一片漆黑,雷電交加,暴風驟雨,波浪滔天。她被人間遺棄,被時間遺忘,她如一葉孤舟風雨飄搖。她想放手,一了百了,墜入大洋深淵,再無牽挂。
突然,李自然出現了。他在大海的黑夜之中,散發出來了光。將她從冰冷的海水中抱了上來。
她只感覺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內心有一種渴望,一種溫暖的衝動,讓她迫不及待,毫無顧忌地站起身來,熱烈擁抱眼前這個男生。
這個從小到大陪伴她,關心她,愛她的男生。哪怕她的朋友、親人都忘記了自己,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的男生。
此刻,路若依只想緊緊擁吻住李自然。
剛剛蜷坐在涼亭里的路若依猶如一尊雕塑,現在是李自然了,他一動不動,彷彿被人點了穴一樣。他的眼神聚焦在路若依的臉頰上,把的面容一覽無遺地記錄著。
李自然著實沒有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親吻。和路若依認識十幾年了,他也曾在心裡幻想過這樣的畫面。可真的當這一刻來臨,他也手足無措,呆若木雞。
十七歲的路若依,這張單純的臉頰,就這樣被深深印在了李自然的腦子中。
初吻。竟然會是在這樣的場合下出現。李自然始料未及。
只是後來,他還是會時常懷念起這個夜晚,懷念路若依給他的,一個主動、勇敢、熱烈、溫暖的擁吻。
除非失憶,或者死亡,否則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了。李自然在心裡暗想著,他端起一杯酒,自嘲地笑了笑。
銀川,塞上江南,夜晚的風夾雜著一股清新舒適的味道,讓他回想起家鄉的稻田,飽滿的麥穗在夜晚散發淡淡清香。
台上唱歌的姑娘已經離去,酒吧的客人也三五離去。一天騎行的疲憊,再加上剛剛喝下去的酒,在溫暖的夜風中,他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在睡夢中,李自然吧唧著嘴巴,夢中還在回味他的初吻場景。
「哥們,醒醒。」
李自然被人推揉醒來。
「我們打烊了。」酒吧的店長提醒道。
「噢噢,不好意思。」李自然邊起身邊道歉。
「沒事兒,看你這,是騎行去哪?」
「去青海湖。」
「嚯!從哪來的?」
「BJ。」
「喲,厲害!是學生還是?」
「辭職了。」
「噢,辭職騎行?世界這麼大,你想去看看?」店長開著玩笑說道。
李自然也笑了笑,搖搖頭,
「沒啥理由,就這樣騎出來了。」
「那是嚮往自由的生活?在許巍、朴樹歌聲中找到了自我?」
李自然想了想,「也不是。」
店長眯著眼,給李自然遞過去一支煙,李自然擺擺手拒絕。
店長點燃香煙,猛嘬了一口,伸出食指指著李自然,一語中的般的語氣說道:「年輕人,你很迷茫!」
李自然看著有些滄桑,但有顯得很有趣的店長,點了點頭。
店長摸了摸下巴下一小撮鬍子,感慨道:「我之前在BJ呆了十五年。按現在的話說,北漂了十五年。也過了一段迷茫的時期,現在在這裡開了個小酒吧,生活倒也愜意。可回頭想想,當時在BJ要是能堅持下來,說不定也能成功了。」
「成功又不止一種標準。」
「說的很對!我在這裡,雖然錢不多,但很自由。開個小酒吧,遇到很多好玩的事情,碰到很多有趣的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太多也沒用,不如簡簡單單的生活,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李自然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店長,有些發福肥胖,腦後留著一條小辮子,戴著一副圓眼鏡,顯得斯斯文文。臉上皮膚粗糙滄桑,卻又透露著看透紅塵的豁達。胳膊上有紋身,卻不是尋常見的那種花哨艷麗。而是紋著一個英文單詞,「freedom」。
可能由於紋的時候胳膊還苗條,現在長胖了,胳膊上的freedom幾個字母被胳膊上的肉撐開了。
「店長貴姓?」
「免貴姓歐陽。」
「複姓好聽。」
「顯得很有文化對吧?」
李自然點點頭,「歐陽修,歐陽詢,歐陽生這都是歷史有名人物。」
「還有歐陽鋒。」
「哈哈,差點忘記了。是啊,金庸筆下極具特色的人物。」
「姓是好聽,可惜名字沒取好。我叫歐陽bao。」
李自然愣了愣,問:「哪個bao?堡壘的堡?」
「吃飽飯的飽。」
「額,也還行吧。」
「別笑話,小時候家裡窮,吃不上飯,取這個名就是希望,能吃飽就行了。」
突然,這時停電了,本就昏暗的酒吧里全部黑了下來。外面馬路上也一片漆黑,附近居民樓里傳來嘈雜的慌亂,路燈也都暗了下來。
夜晚頭頂上出現了久違的星空。
「停電了?」李自然問。「那我先走了。」
「啊,還意猶未盡呢。」店長有點不舍地說。
李自然笑了笑,說:「我也該走了。就消費了幾十塊,在這賴了一晚上了。」
店長擺擺手,「不礙事,不礙事。」
「你等一下。」店長到吧台里翻找著什麼,然後左手裡多出一隻蠟燭,右手拎著兩瓶啤酒。
「你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就別急著走。我也附庸風雅說一句留客的話,人生一世長如客,何必今朝是別離。」
店長邊說,邊笑著指了指外面的一片漆黑,「更何況,不是我留客,而是天留客。」
「什麼意思?」
「你看,停電了,你騎車也沒地方去,沒有路燈還危險,不如就在這再多待會。」
老闆熱情相留,手裡晃著玻璃酒杯,笑著說道:「不是我要留你的意思,是天意,這可是天意,哈哈哈。」
李自然笑了笑,說:「今朝有酒,那就今朝醉。」
「走,我們去外面再聊會。雖然停電了,但外面繁星滿天,那我們就星空相會,秉燭夜談。」
李自然心想著,兩個男人聊什麼,還什麼星空相會,搞得這麼浪漫。
店長拉著李自然的手往外面花園涼亭走去,兩人坐下,夜晚的石凳還有些涼。
幾杯啤酒下肚,加上之前已經喝的,李自然已經有些不勝酒力了。
胖胖的店長借著酒精,也打開了話匣子,十幾年北漂的歲月故事,在這裡對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猶如開閘放水,盡情傾瀉。
酒逢知己千杯少。
店長告訴了李自然一個秘密,他是一個同性戀,事情被其他人知道后,他的另一半扛不住壓力,在BJ跳樓自殺了。
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一個人遠走他鄉,躲在這裡開了這個酒吧,準備了此餘生。
店長說的風輕雲淡,彷彿這個故事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某某人身上。
李自然也告訴了店長一個秘密,他和路若依之間的故事。從小到大,李自然都那麼深愛著她。為了她,背負貸款,結果被開除公務員隊伍。也是因為她,莫名其妙踏上了這趟騎行之旅。
兩個失意的男人,在深夜中,一邊碰杯,一邊抖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也只能是陌生人,才能做大如此豁達。
因為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明天來臨之後,誰也不認識誰了,以後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此刻,兩個人猶如是對方的樹洞,彼此傾述著內心深處里的故事。
「寧可拼盡全力,不求一生遺憾。」店長嘆氣地說道,「如果那時,我,或者他,勇敢一點,不在乎世間的看法,兩個人一起遠走高飛,倒也不至於……」
店長拿起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瓶。
「也不至於到如今,陰陽相隔,而我留下了,一生的遺憾。」
李自然也醉意盎然,說道想當初,要是自己一心挽留,路若依會因此而不出國嗎?
不!她是一個如此要強的女生,她不會因為愛情而停留的。更何況,這種愛情是她眼裡可憐的、施捨般的愛情。是建立在同情和憐憫基礎之上的。路若依不喜歡這樣的不對等的感情,卻又在內心深處渴望被關懷。
「愛情,本來就是,自相矛盾的。」店長插嘴道。
「可不是嘛。」
「愛她,卻又不能愛她。可能愛也像酒一樣。」李自然拎起手中的酒瓶,仔細端詳,嘴裡碎碎念著,「有的人愛喝生啤扎啤,有的人愛喝濃香型白酒,有的人愛喝白葡萄酒,有的人愛喝黑啤。可能我釀的酒,不是路若依想喝的那種吧!」
「也有可能是,你是白天的釀的酒,可她是黃昏才想喝。喝酒,也看時候呢。不同的酒,都有自己的脾氣,適合不同的時間,適合不同的心情。」
「可能你花費一天時間,精心調製了雞尾酒。可碰巧她那天剛好來大姨媽,想喝杯熱茶。」
「就同人和人相遇一樣,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於千萬年之中遇見你,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而已。」
「所以說呀,愛情,還是得講究一個緣分,一個機會。」
「當我們在談論愛情的時候,他嗎的,我們到底在談些什麼?」李自然借著酒意,爆出一句粗口。
「哈哈哈。」兩人都同時想起了那本書,《當我們在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
店長傷感地笑了笑,「所有這些,所有這些我們談論的愛情,只不過是一種記憶罷了。甚至可能連記憶都不是。」
「可能在之後的某年某月,我們壓根就不會記得,有那麼一個夜晚,我們在這裡談天說地,借酒消愁。」
「這也正是如此,為什麼我更喜歡和陌生人交流。因為,沒有什麼她嗎的然後,沒有什麼狗屁後來了。」
「故事就到這裡結束了,後來?沒有後來了。」
「到我快死的時候,我根本就不會記得你,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生命當中。而我,又確確實實和那麼一個人,聊的很愉快。我不需要記住這個人,我只想記住,這段一起愉悅的經歷。」
「這特嗎說的,不就是愛情嗎?」
「哈哈哈哈。」
「當我們在談論愛情時,說起來就像知道自己在談論什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