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老驥伏櫪高處風寒 夜宴尋歡煙花易冷
秋月高懸,明亮皎潔。湖面清風吹拂,搖皺它的倒影。
若從雲間下望,洞庭湖像一面泛著微弱銀光的鏡子,靜靜擺放在寬闊無邊的黑色大地上。不過,有一粒亮閃閃的火星,正在這面巨大的鏡子上緩緩劃過。
若從湖面遠眺,才看見這並非什麼一粒火星,而是一座燈火通明的樓船。此刻,它已經行駛到洞庭湖的中心,放下三隻巨大的鐵錨,穩穩停在湖中央。舉目四望,只有茫茫湖面,恍若置身於平靜的海里。今晚,樓船上點起的燈火比往常還要多、還要亮、還要豪華、還要精美。大廳里,香蠟鑄成的燭台亮如白晝。甲板上,描繪著精緻圖像的燈籠星羅棋布。一排排餐桌上,青瓷餐具輕輕碰撞,連成一片此起彼伏的清脆的鳴響。穿上的客人們觥籌交錯,熱鬧非凡。然而,似乎是鋪張豐盛的筵席已經吃膩,今晚的菜品較於前日,顯得不那麼豪華奢靡,無非是新捕的洞庭魚蟹,鮮採的菜蔬,烹飪手法清淡,樣式樸素典雅。有經驗的船客才知道,今晚的筵席,不再是胡吃海喝一些庸俗的雞鴨魚肉,而是在湖上品嘗船主珍藏的上等美酒、精巧點心。更重要的是與各地的文人墨客一道,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酒助文興,文乘酒意,必定有名篇問世,使今夜成為千古美談。
簡單的宴席很快結束,士子們紛紛走上甲板。湖面清涼的秋風,吹去氣悶與浮躁。甲板上早已擺下几案,案上陳列著各色月餅。酒壺裡裝滿瓊漿玉液,有酒癮大者,已經迫不及待斟上一杯。美酒入口,唇舌生香。僕役們都換上了漿洗整潔的衣物,忙碌地穿梭於船客之間。除了美酒果品,甲板邊緣更是擺下一排長長的桌子,桌上鋪開雪白的宣紙,紙旁整齊擺著長長短短的毛筆,甚至有宮廷畫師才能使用的秘制顏料。文人墨客或書或畫,均能滿足。據說船主的吩咐是:船上客人,無論白衣清客還是錦繡公子,如若其詩情畫意因文房四寶不齊全而得不到宣洩,就要重罰掌管侍奉他們的人。每一張桌子後面都有一名美貌的侍女,她們衣著燦爛,裙釵璀璨,酥胸微露,笑容可掬。若有士子腹中釀出了作品,可以立即到桌前提筆。而侍女則動手拈起一塊小小的墨錠為他研磨墨汁。潔白的纖纖玉手,與濃黑的硯台形成鮮明反差。若此詩人文思堵塞,略一抬頭,便看見微微跳動的燈光下,美貌的侍女羞澀地頷首。美酒佳人,清風明月,他立即文如泉涌,一氣呵成。
船樓頂上,燈火所不能照亮的邊緣處,一位鬚髮花白的男人雙手倚靠著欄杆,靜靜俯視甲板上喧鬧的人群。他眼裡跳躍著幾百盞燈籠的火光。樓頂四角插著青龍白虎旗幟,旗幟隨風獵獵飄揚,他昂首挺胸,衣襟拂動,高大的身軀卻顯得有些消瘦。想必,此人年輕時也是個虎背熊腰的漢子。
「你兩個好沒眼色!還不掌燈!」
身後傳來一聲壓低聲音的急促的呵斥,接著便聽見侍女唯唯諾諾地答應著。
他轉過身來,招招手,聲音不大卻莊嚴沉厚:「是我讓她們不要掌燈的。你過來吧。」
那人小步快走,來到他面前,手中抱著一襲披風。這是個約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他說一聲「夜晚風寒,老師不要著涼」,便抖開披風,為長者披上。
長者裹緊這用料考究、縫製精細的披風,輕輕撫摸它光滑的緞面。又抬頭望向明鏡般的洞庭秋月,彷彿在那鏡中端詳自己的體態。披風在身,確實溫暖了一些。長者用難以察覺的聲音嘆了口氣,問他的學生:「為師老了么,連這八月十五的風也吹不得了。」
「學生只請老師保重身體。」
「是啊,該保重嘍。當年為師親率輕騎出師塞北,在隆冬臘月之際剿滅侵擾東北鐵路的司伯利牙人,一日奔襲千里,親自斬首百餘,身負十七處刀傷,渾然不覺,反而愈戰愈勇,一舉掃清了關外蠻族。二十年過去了,我竟然衰老得連洞庭湖的風也不能吹了。真是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老師請勿出此不詳之言!」他連忙抱拳行禮,深深鞠躬,「天下豈有不老之人?養怡之福,可得永年。老師應當安心榮養,自然會老當益壯。邊疆若再起兵戈,皇上仍然要倚重老師。」
長者笑著轉過身來,借著幽幽的月光和遠處暗淡的燭火,伸手扶起躬身的學生。夜光中,學生雙眼炯炯,眼含微光,不知是月華還是淚花。他拍拍學生的肩膀,說:「泓鏡,你的心意為師明白了。」又瞧了瞧他的衣著,點點頭說:「嗯,好,穿得合適。今晚的客人都是有見識的,穿得素一些更為得體。」
說話間,一名腰間懸挂寶刀的侍衛邁著鏗鏘有力的腳步走近來,欠身行禮:「稟船主,客人齊了。」
長者點點頭,吩咐道:「今晚泓鏡代我陪他們飲酒應酬。讓房裡預備好,請兩位夫人收拾好,宴席之後我要與她們共浴共寢。對,殺只鹿取些血。去吧。」
侍衛悄悄瞟一眼一旁的泓鏡,答應一聲便退下了。
長者也看他一眼,哈哈大笑:「到底是文臣家的公子,扭扭捏捏的,聽不得一點房中秘事?真要自己做那回事,我看也不見得文雅嘛。當年老夫在塞北,找了些司伯利牙女人,和帳下將士同樂,那叫一個舒坦……」
泓鏡窘迫得滿臉通紅,連忙說:「老師請不要取笑學生了!老師年過五旬,馭女應該有度。如此消磨千金之軀,如何能再縱馬沙場?」
長者笑著搖搖頭:「泓鏡,你以為為師真的還能縱馬沙場嗎?你以為,為師這十多年沉溺酒色,是自甘墮落嗎?至於那二位夫人,確實是天姿國色。而且,」他目光一沉,冷冷補充道,「她們可是皇上的恩賜,老夫豈能不奉旨享用?」
長者麻利地解下披風,扔給泓鏡,邁出堅定的步伐,走向燈火通明的酒宴。泓鏡獃獃望著他的背影,趕緊跟上。明亮的燭光將他頭髮染成金色,他龍驤虎步,步步生風,袍袖搖擺,冠帶儼然,宛如睡獅起身,又如老仙還童。恍惚之間,泓鏡覺得他似乎看見了二十年前那位名震北疆的平北將軍。
樓頂的府邸院落里,擺下十幾張桌子。院子里燈火通明,桌上琳琅滿目。酒宴座無虛席,但衣著華貴的客人們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好像他們不是來赴宴的,是來考試的。這些人里,有地方大員,有錢莊富戶,有工廠巨頭,有文壇名匠。此刻他們像一群等待考官發放試題的考生,默默注視著院里主桌的方向。明月朗照,安靜的宴席竟然帶著一絲詭異。
這詭異的安靜被一串爽朗的笑聲打破。一位衣著整潔素凈、身材高大的長者輕輕撫摸著自己腮邊花白的一部鬍鬚,邁著踏實的腳步走進院中。他身後幾步遠處,跟著一名風度翩翩的青年,這正是他的學生,易泓鏡。有人認出,他就是自己攜帶家眷登船時迎接他們的那個紅衣青年。
院子里的人齊刷刷站起來,注目長者。長者在台階上站定,掃了一眼院中眾人,他們臉上無不帶著體面而不諂媚的微笑。易泓鏡走下台階,侍立一旁。
「諸位久等了!」長者拱拱手,「不必拘謹,快快落座,就像在家裡一樣!正是中秋佳節,諸位能賞臉來這裡吃我一頓飯,實在是給我劉越面子。我是武人出身,不懂禮數,不周到的地方,還望海涵。」
「謝國舅爺賜座!」於是人們紛紛落座。
劉國舅擺擺手:「今晚老夫實在是高興吶!看看這院子里,真是高朋滿座。不少貴客已經不是頭一遭來了,還有些客人是生面孔,不過一回生二回熟嘛!吃飯喝酒,就成了朋友。這幾日老夫一個客人也沒有見,不是我端著架子倚老賣老,實在是客人太多,見不過來,生怕熟絡了這個,冷淡了那個,一碗水端不平,索性一個也沒有見。算起來,這是老夫舉辦洞庭中秋夜的第五個年頭了。這是個好事,大好事!我大湛朝三代明君勵精圖治,興修鐵路,發展商行,如今國泰民安,天下富庶。託了皇上的洪福,我做了個太平國舅,在這江南溫柔富貴之鄉盡享清福。這裡山美水美女人美,可比在司伯利牙的雪地里苦戰舒服多了!哎,恍惚之間二十年過去啦,我也老得連弓都拉不開啦。」劉國舅微微仰頭嘆氣,思緒萬千,宛如在回憶崢嶸歲月,「天下人都想做富貴閑人,不過富貴閑人確實無趣。我也享了二十年的清福了,我發現,這人老了,就容易寂寞,容易冷清。那些老朋友,一年比一年少。因此,我便舉辦了這洞庭泊船之宴,請各位來,陪我這老頭子熱鬧熱鬧。你們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老夫在這裡就跟回家一樣,特喜歡跟你們把酒言歡。」
院子里的人們相視一笑,氣氛不再那麼拘謹了。台階上的國舅爺完全是個賦閑在家的老頭子一樣,倒令人覺得親切。
劉國舅笑著抬頭看看天,說:「這八月十五洞庭湖的天,真沒意思。空蕩蕩一個月亮,再一兩片雲,實在是不懂你們讀書人,為何就能對著這光景寫出那些詩來。老夫是個粗人,只是想找點熱鬧。和往常一樣,已經預備下了夠放一刻鐘的煙花。這樓頂視野開闊,請各位與老夫一同欣賞!」於是劉國舅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大家紛紛叫好,同時也喝光手中的酒。
一名帶刀侍衛見國舅爺下了命令,手中舉起一盞風燈,走到後邊去,對下面揮動風燈,那動作儼然是在揮舞劉國舅的令旗。
沉默片刻,樓船甲板上霎時竄出幾十條火龍,斜著從船舷兩側飛向寧靜的夜空,宛如一頭巨鳥伸開火焰的翅膀。火龍飛到七八丈遠處,便轟然爆炸,連成一片壯闊的火花。甲板上的人群爆發出驚喜的歡呼,紛紛仰著頭觀看這場船主饋贈的煙花表演。不愧是大手筆,那些火蛇金龍一條接一條凌空而起,有的拖著艷麗的長尾劃過夜空,有的潛龍勿用,直飛到最高點才絢爛地綻放。有的發出震天巨響,爆炸的碎片如流隕四散;有的像一串大年三十的爆竹,劈里啪啦一陣爆響。有的螺旋升空如長蛇盤旋;有的扶搖直上如鯤鵬展翅。其色五彩繽紛,其光璀璨奪目。或指天齊射,如水師發動炮擊;或隨意奮發,如魚龍爭先恐後。甲板上的布衣士子自不必說,連樓頂的達官貴人也不得不嘖嘖稱奇。那些不見天日的划船勞工們,則擠在小小的窗口裡,瞪大眼珠瞧一瞧那宛如盛世的風采。
從樓船仰頭而望,煙花把夜空點亮如白晝;從湖畔遠眺,則好似那樓船上方綻開了一朵吞雷吐電的雲。樓船四周硝煙瀰漫,又很快被風吹散。遠遠看去,好似樓船在逃離一片淡白色的煙霧。
劉國舅坐在首席的椅子上,望著滿天轉瞬即逝的繁花,它們的絢爛只是瞬間,瞬間之後便黯淡地化作灰燼落入水中。但沒有人會去關注那些灰燼,因為它們所讓出來的天空里很快又被新的更美的煙花所填滿。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到這裡,劉國舅忽然生出一陣涼意。也許是夜風寒冷吧?自己果然是老了。
他悄悄笑了笑,低頭去取桌上的酒杯。忽然,他發現杯中的酒液似乎變得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