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重建信仰(二)
「租的這套正裝似乎有點小,而且還不便宜啊。」
「不知道算不算公務消費,教會給不給報銷……」亨德爾哭喪著臉抱怨道。
他扯了扯緊緊勒在胸口的領帶,走進了一個位於上城區的佔地遼闊的園林。
一進門,只見花繁草茂,春色滿園。
這四進院落也藉助了風水術的力量,使得四季的花卉都得以常開不敗。
既見紅杏鬧枝,白桃艷灼,更有睡蓮夢池,風荷點頭……
亭榭精美,重樓疊閣,飛檐翹角,山水縈繞……處處都彰顯著主人不俗的審美與雄厚的財力。
「咫尺之內,再造乾坤。(注1)」亨德爾感嘆道。
行經曲徑通幽,再過流水小橋,潺潺清琮不絕於耳,鳥驚庭樹更有回聲……
亨德爾一邊讚歎於許久未見的東方藝術,一邊重新思忖起談判時自己應該採取的態度。
走到一處三角亭前,亨德爾看到主人早已入座,兩個侍應沉氣靜立,各自端著盥盆食器,等待著亨德爾的到來。
「亨德爾先生,您是西方的客人,所以我就按照西方的禮儀來招待您,您覺得還合適嗎?」那年輕人說道,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非常感謝您的招待,李鄭春殿下。不知尊君近來安否?」
亨德爾開始說客套話,但同時也直接將話題引入正軌。
「有勞費心了。家父抱恙日久,早已不理世事。」
李鄭春也在試探著亨德爾的來意。
「竟然如此!」
亨德爾故作驚訝道,「怪不得前幾日我到訪貴商會,小廝們只知有馮德順二東家,而不知有李家天下!」
亨德爾直接拋出對方的心腹大患。
「唉……」李鄭春嘆息道,「這自然是我無能,我久溺山水,不問世事,而商場多變,詭譎難測……」
亨德爾看出了李鄭春內心的猶豫,於是乾脆說道:「其實我今日之行是受人之託,李鄭春殿下是否略知一二?」
「莫非,你受馮德順掌柜委託而來?」李鄭春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著的平靜,拳頭稍微握緊了一點。
亨德爾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於是笑著說道:「既然兩位殿下都不願為商會俗務勞心,那不如就此讓賢,由馮德順掌柜一攬商會內外大小事務,您二位也可以樂享清閑?」
『我和這個東方人身份地位差距懸殊,必須以絕對性的氣勢壓倒對方。』
亨德爾站起來,用雙手撐著桌面,身體前屈,以一個進攻的姿勢面對著李鄭春。
「殿下,此地不宜再多留人!」
李鄭春聽懂了亨德爾的弦外之音,揮了揮手令兩個侍應退下。
「殿下,您當真願意將祖宗的基業拱手讓人?」
李鄭春苦笑道:「若是馮德順掌柜確有此意……」
「不,我可不是馮家的說客。」
「相反,我將與他為敵。」
亨德爾居高臨下凝視著馮鄭春。
聞言,李鄭春也站了起來。
他問道:「閣下何出此言?」
亨德爾從口袋裡摸出了教會的聖徽,一把拍在桌上。
「我願意相信您,因為我知道我與您有共同的敵人。」亨德爾說道。
「想必在我來之前,你已經對我摸了個底吧?」亨德爾問道。
李鄭春點點頭,「你的底細我是清楚的,那我直接了當的說吧。」
「我憑什麼相信你區區一個【授業神父】呢?」
「殿下,
我去過東方。」
「我知道。」
「按照貴國的海禁政策,拿到皇帝陛下的特許證,才能展開對外的貿易。而且據我所知,只有皇親國戚才有資格拿到這個資格。」
「沒錯。」
「而『馮』姓並不在此列。沒有『李』字做招牌,東華商會在海外根本寸步難行。」
「所以我比其他西方人都清楚——馮德順掌柜看似是牢牢地掌握了東華商會,但實際上完全沒有得到天子陛下的認可。」
「犯上作亂,這恐怕是華族文化的大忌!」
「但你們西方人可不認這個。」李鄭春無奈的說道。
「如果我們取得了勝利,教會會認可的。」亨德爾說道。
「我認為,無論從繼承的法理還是實際的才能上,您都有資格繼承東華商會,而不是那個以下犯上的馮德順掌柜!」
「您是東華商會的正統繼承人,這是我們勝利的第一張底牌。」
不知不覺之間,亨德爾將自己成功地與李鄭春歸於了同一條戰線。
「你說得對。」深受東方文化熏陶的李鄭春,對亨德爾有關正統性的說法非常受用。
「東方有一句諺語——【得人心者得天下】。」
「東華商會的勢力,主要就是在東昂區,沒錯吧?」
李鄭春點點頭,承認了這個不爭的事實。
「而我知道您並沒有完全失去對東華商會的掌控。」
「但是,只憑藉您在商會內部的勢力,是無法翦除馮德順的黨羽的。」亨德爾說道。
此言一出,如平地驚雷在李鄭春心中炸響。
「你打算怎麼做?」李鄭春發現,面前這個神父對商會內部的格局瞭然於胸。
他真正開始重視起了這次合作。
亨德爾將桌面上的七八個茶杯全部裝滿。
「茶碗雖小……」
他將所有茶杯中的茶水倒進盥盆,盥盆中的水瞬間滿溢而出。
「積少成多,亦能填湖覆海。」
「我打算把他們從人們中奪走的,重新奪回來。」
李鄭春看著淺淺的茶碗填滿了寬大的盥盆,但仍然沒有解開他心中的疑慮。
「你的意思是……依靠那些弱小的災民?不行,災民無非是一些烏合之眾罷了,一旦碰上職業軍隊便會做鳥獸散。」
「雖然我可以拖住東華商會的盟友。但是教會,彼得教,還有總督府……馮德順的朋友無處不在,一旦有一家出兵,後果不堪設想。」
「據我所知,您在教會裡的地位並不高。恐怕無法影響教會的決定吧?」
李鄭春並不像他自稱的那樣不問世事。
「【授業神父】確實人微言輕,但是,【東昂區】的負責人比您想象的要更重要。」
「這就是我的第二張底牌。」
「我已經和東昂區居民達成了共識,並獲得了他們的認可與幫助。」
實際上,由於教會資金與人手的緊缺,亨德爾目前對東昂區的掌控還十分有限。
『可是,我與馮德順的對峙在華族圈內恐怕早就無人不知了。』
『為了減小疑似上位不正的負面影響,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人們不去相信我所說的話。』
「大掌柜被囚禁起來了……」
『而達到這個目的的最佳手段,就是將我塑造成一個強大而殘暴的敵人。』
『用【強大的外敵】激發華族人的團結意識,使人們不得不團結在他的身邊。』
『為此,他需要做的是——誇大對手造成的影響。』
「想必這一點,您也有所耳聞。」亨德爾毫不猶豫地說道。
「我聽說過您的義舉。」
「聽說您派人強行關閉了東華商會所有的產業,還發話說除非東華商會降息,不然永遠不許東華商會開張營業。」李鄭春說道。
『果然啊,但沒想到會傳得這麼離譜……』亨德爾想道。
這時亨德爾已經騎虎難下,只好順勢硬著頭皮承認了。
「而且,我有辦法拖住教會內的反對勢力……」亨德爾對李鄭春附耳告之。
「我將向教會說明你的情況,並盡量去拖延總督府的出兵。」
「而彼得教,我有辦法嚇得讓那群聖徒不敢作聲。」
「方法,剛才我已經告訴你了。」
「後顧之憂已經解除,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直面商會內部的敵人。」
「您願意冒一次險嗎?」亨德爾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滴入碗中。「我願意相信您,在此與您立下君子之盟。」亨德爾說道。
「我為您奪回東華商會,而您為我持續提供糧食和資金。為了達到共同的目的,我們並肩作戰,如何?」
「你剛才跟我說的方法……每一步都風險很大,」李鄭春思考了片刻說道,「而且只要錯了一步,我們兩個都會墜入萬丈深淵。」
「但是,我欣賞你的魄力。」
「我確實並非不問世事,而是在一直隱忍,等待合適的時機。」
「愛護子民,為蒼生挺身而出……在您的身上,我看到了【仁】。」
「我,博遠郡王李鄭春,奉陛下成命,隨父通商海外。身為東華商會正統繼承人,我身上擔負著的,是尊卑有序的【義】。」
「剷除奸凶,恢復商會的秩序,讓東昂區的人民都能過上正常的生活,我們的目的是為了維護真正的【禮】。」
「分析利弊,陳述形勢,深入淺出,面面俱到……在您的身上,我也看到了【智】。」
「我認為對我來說,您是一個可靠的盟友。」
「現在,就讓我們一起補上君子五德的最後一項——【信】。」
「願與您立下君子之契。」李鄭春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刺破了手腕,將血滴入碗中。
『這些東方貴族什麼都好,就是太講誠信了,而且還不懂騙人。』亨德爾暗想道。
這種契約根本不像鍊金術一樣具有強制的效力,它的約束力完全依靠於一種對亨德爾來說虛無縹緲的東西——【德】。
亭外,磅礴大雨驟然降臨。雷聲陣陣,狂風呼嘯而過。
兩人飲下鮮血,正式締結盟約。
「按照承諾,由我來全權控制您手下的糧食庫存。」
「嗯,我會跟手下人吩咐好的。同時,我也希望您儘快為起事做好準備。」李鄭春眉頭緊鎖道,「家父安危,仍不可知。」
……
兩人看著亭外風吹落葉,雨打河池,內心卻被激昂的情緒填滿。
「如果我們失敗了,」李鄭春最後笑著說道,「您有考慮過後果嗎?」
「我想,到那個時候……」亨德爾說道,「我們會被釘在十字架上。」
「但是,不是恥辱的,而是光榮的。」
「不是短暫的,而是永恆的。」
數十年後,【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這句東方諺語,隨著東方商品的流行,傳遍了西海岸之都的大街小巷。
「美的東西不是因為自己而美,而是因為人才得以彰顯。」
每當人們提起東方園林的神秘與美麗,腦海中第一時刻浮現的,卻是兩個偉大野心家的第一次相遇……
注1:出自民間對蘇州園林的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