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無關風月
花海無涯,唯深紅淺白二se。
似一頁宣紙,塗了硃砂。又如一川錦緞,泡了清茶。
天,地,花,無瑕。
仇天與楊慕涵稀里糊塗,被天劍送入驚門。然而,花海如雲,枝葉密集,自然少不了肌膚緊觸,兩人臉上均浮了雲霞。在楊慕涵嗔怨的眼神下,仇天訕訕乾笑,只顧繼續前行。
花香入鼻,隱有了幾分醉意。<神玉,卻忽然腿腳一軟,眼前幻出夢琉璇的盈盈淺笑來。好美...哪怕靈台尚有一絲明澈,知曉是幻境,這痴傻少年竟不願醒來。如此模樣,不知說是痴情,還是情痴!
仇天愈陷愈深,邁不動步子,開不了口,呼吸愈發粗重,在美夢中沉迷著。
花叢中一隻青蛇竄出,纏緊了他雙足,邁不動的步子,再也邁不動。
枝枝葉葉撲面而來,掩住了他口鼻,故而,開不了口,直到呼吸隱隱約約匿去。
楊慕涵也是頭腦一愣,渾身乏力,眼前卻湧現了劍拔弩張,刀光劍影的紛亂江湖。殊不知,身前身後,無數的刀槍棍棒已呼嘯而至。
這一剎,迷陣里,竟殺機四伏!
&nb神玉一聲龍吟,將四野奇形花草盡數吸取。
頓時,眼前顯出一片空蕩蕩的竹林來,竹林中一間草屋,草屋旁一座涼亭,涼亭下一台瑤琴,瑤琴邊一灣溪水,溪水上朵朵碎花,碎花又邂逅了青石,顯得悠閑淡雅。
竹林深處,溪水旁,卻有一座新墳,格格不入。
華池跪拜在地上,無悲無喜。新墳里,安葬的正是馭獸派家主——華千嶂。
二人走來,華池卻早已料到。陳摶的迷陣都阻不得他們,我區區華池,又有什麼本事改天換命?
自嘲一笑,華池迎了上去,正要開口,卻被草屋中一聲撕心裂肺的凄喊聲打斷。
華池面露惶恐,快步上前,沖草屋方向,柔聲說道:「漓兒,我爹已死...你就原諒他吧。畢竟,他養育了我這麼多年,我已原諒他了...」
草屋裡的聲音卻未平息,數聲嚎叫,凄慘之處,令人不忍傾聽。
只聽到一陣簫聲,華池已躍到涼亭里,坐在瑤琴邊,手執玉簫輕輕吹奏,說盡心中無限事。
&風。」本是琴曲的《秋水》,從他口中吹出,竟勝過了琴藝。悲戚與飄逸並存,凄愴與空靈同在,竟真合了那句:
勸君樂時聽秋水,自在逍遙;
勸君哀時聽秋水,長歌當哭。
不知何時,草屋裡的嚎叫聲停了,竹林中,緩緩平靜了下來。
華池苦澀一笑,望著疑惑萬分的兩人,安排他們坐下。仇天暗嘆一聲,望著這個長自己五六歲的男子,竟再也提不起怒意。幾人便在涼亭里,品著香茗,各自說出姓名,坐了下來。
過了會兒,仇天支支吾吾,沖華池輕聲問道:「華大哥,那草屋裡,是何種猛獸?聽起來,竟比牛鬼蛇神還要兇猛駭人...」
但見草屋前,竹枝上,勾連著兩句詩:
廣庭竹yin靜,華池月se寒。
華池痴痴的凝望著草屋,輕吟道:「這片竹林,是我與漓兒共同栽下的...先前迷障中的花草,也是為漓兒所種。那草屋,便是她棲身之所了。」
「呀!」
楊慕涵驚得「呀」出聲來,瞪大美目,追問道:「你說,草屋中嚎叫的...竟是一個人么?那『漓兒』又為何痛苦萬分呢?」
太白有詩云: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華池肩膀微顫,抖了幾下,強顏歡笑,答道:「漓兒是我的侍女,自幼與我耳鬢廝磨,琴簫合鳴,萌生愛意。只是我自幼天資不凡,被家父嚴加管教,馭獸派衝破牢籠的希望全放在身上。離兒被我爹當做迷亂心神之人,趁我不備,丟給了群獸撕咬...」
仇天一聽之下,拍案而起,望著不遠處的草屋,恨恨的攥緊了拳頭。
華池陷入往事,酸楚非常,接著嘆道:「當我趕到,漓兒氣若遊絲,已是遲了。我翻遍古籍醫書,奈何華家的醫書,多數被帶去了穀神宗。尋不著救治之門,實在無奈,我先以鎖魂針鎖住生機,又以血煉之術,煉化了她的靈根...漓兒雖活了下來,卻成了徒有人身的暴虐獸類。」
兩個少年一聽,已黯然流淚,仇天暗嘆,唏噓道:「可是皇帝內經上說的『與萬物浮沉於生長之門,逆其根則伐其本,壞其真矣』么?」
華池目中露出驚奇,讚許道:「不想小天兄弟也jing通醫術,竟曉得這句。」
楊慕涵破涕為笑,指著仇天,嗤嗤笑道:「他自然是知道!師傅幾ri前,才剛剛提起過。」
華池幾年無人說話,此時遇了知音,暢快一笑,依然是淡淡說道:「靈根煉化,自然是兇殘詭厲,xing情暴躁。我只有將漓兒束縛在此地,也免得我爹再來害她...每ri,我為她吹奏曲子,她便清靜稍許。」
究竟如何熬過了這八年,他竟可以不悲不喜,趨於平靜。
「又采來山谷中的奇花,種在竹林前面。紅se花朵的,叫曼珠沙華,白se花朵的,叫曼陀羅華,兩種彼岸花酌量摻雜,頗似麻沸散,有些鎮靜作用。」說罷,拔出竹林里一株白se花朵,輕捻道:「這便是曼陀羅華了。先前迷陣中,紅se的乃是曼珠沙華。傳聞,這兩種彼岸花生於忘川河畔,接引往生的痴情人。花花葉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
楊慕涵聽的入神,「嗯」了一聲說道:「這傳說,婦孺皆知,我倒是聽過了。」
「可惜...我卻用它救人。」
華池依舊淡淡的說道:「我將離兒安置此地,riri陪她安守清靜,她的情緒,也逐漸穩定了下來。五年前,如你們這般大小時,我為馭獸派解開了兩大奇陣,只是,也恨透了馭獸派的人。於我,此地只是個棲身之所罷了!」
講著講著,華池情緒卻激動起來,似是哭訴道:「只是,我多麼希望她能完全清醒過來!一次次,總是恍惚覺得,離兒能好轉過來,便在此地靜靜守候,到今ri,差不多有了八年。煙雨如舊,竹林如初,佳人卻不復如初。」
仇天與楊慕涵心中猛然一顫。
八年,他竟愛著、守著一個神志不清,甚至不知眼前人是誰的女子,八年。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甘願一次次失望。
這般痴情,這般凄苦!楊慕涵眼角一chao,竟要滲出淚來。難怪他不在乎世間一切,難怪,淡漠如此,又如此眾叛親離。除了守著漓兒,只怕他對世間一切,都死心了吧!
過了許久,三人平緩了心緒,共飲清茶。
只聽華池笑道:「幾ri前我聽聞白虎消息,想用白虎凶戾之血壓制漓兒的凶戾,走出了雲深山。只是,卻因這位小兄弟...無緣得到了。」
仇天想到杏花村之事,大生愧疚之意,低下頭來。
驀地,仇天又揚起了剛剛垂下的頭,右拳緊握,放在胸口捶了捶,一字一頓道:「華大哥你放心!我仇天有生之年,定會幫華大哥尋得醫治之法,救治漓兒姐姐!」
豪氣干雲,卻非裝腔作勢。
心地淳樸,只因一寸柔腸。
華池微微一笑,擺手嘆道:「小兄弟也不必自責,緣之一字,只看上天,得到得不到,都是造化了。」
&夢了無痕』,他卻這般痴情。身世遭遇如此凄苦,可憐至極,卻裝作朽木無心。內心善良清澈,卻因無人信,裝作十惡不赦可恨之極。
正如這古琴一般,七根清弦,卻令錦瑟羞愧難當。
情難自禁,楊慕涵緩緩念出了李商隱的《錦瑟》,正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chun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ri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仇天聽她念出,暗暗思忖,長吁短嘆道:「這首詩,我聽柳叔叔教過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幾ri來,我心神恍惚,心中體會,就像這丫頭說的那句一模一樣: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少年無憂,為賦新詞強說愁。
是也,非也?
華池並不知情,微微一笑,只當他思念之人是楊慕涵。
楊慕涵卻沖仇天一啐,帶著些醋勁兒,俏臉含威,輕哼道:「誇張的不得了!這才幾ri,你便為夢姐姐消得人憔悴了?小se鬼,大言不慚!」
華池卻伸出狹長的手指,搖了搖,仰頭對仇天贊道:「想來小天兄弟也是至情至xing之人!所謂: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若真是動了思念之情,哪怕一ri,也可看出憔悴之處的。」
楊慕涵聽他為仇天辯解,不肯罷休,反問道:「若是夜夜減清輝,你對漓兒姐姐,自然是痴心了。為何,還不成干皮枯骨吶?」說罷,看到仇天呵斥的神se,才察覺說錯了話,臉se微紅,沖華池吐了吐香舌。
華池卻不介意,哈哈一笑,揮手道:「無妨,無妨!口快之人,定無惡意。只是妹妹有所不知,八年前,我也是茶飯不思,形容枯槁。只是,人生不似滿月,yin晴圓缺可以輪迴,人若是死去,可算是活到頭啦!
我若輕生,漓兒...又該何人照顧呢?這世上,若沒了我,她是活不成的。若沒有她,只怕,我若不尋短見,也早成了殺人的魔頭啦!」
「阿彌陀佛!」隨著人間佛一聲如雷巨吼,三才齊齊自竹林一角走了出來。人間佛雙手合十,大悲道:「生生相牽,互成因果。你與這屋中少女,倒也有些說不清的悲喜!」
華池聞言一震,起身笑了笑,輕嘆道:「想必,幾位前輩早到多時了!雕蟲小技,自然困不住三才片刻...」
天劍幽幽一嘆,老臉微紅,贊道:「你這雕蟲小技,倒讓貧道吃了大虧。一進此陣,貧道便想著『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典故,誰知那曼珠沙華的花香竟被你加了迷醉之效...登時,吃了點小虧啊,哈哈!」
幾人一同,走向了草屋中。
剛一掀開門帘,除卻華池,五人均是大吃一驚。
只見一個二十年華的女子,眉清目秀,卻面se猙獰,被一條條鐵鏈拴在床上。檀口中,不停怒吼狂嘯。
楊慕涵嚇的躲在地母身後,不敢上前。人間佛面露悲戚,垂首合十,再次念了句:「阿彌陀佛」。
華池痴痴地望著漓兒,撫著她瘦削的肩膀,輕輕安慰,卻被她血淋淋的口咬住了手臂。
華池仿若無事,顫抖著,卻不掙扎,輕輕嘆道:「你們知道么?縱然靈根被血煉,還是會疼,會有痛覺的。漓兒被綁了這麼多年,她一定很疼吧...」
天劍想起了仇天的寸芒玉,卻又打消了念頭。畢竟是上古遺寶,不知如何使用,若害了女子,倒成了一樁罪孽!想罷,左手搭在漓兒皓腕上,過了會兒,漓兒牙關鬆開,逐漸安靜的睡了。
天劍凝視著華池,愛才之心,更顯露了出來。只聽天劍微微嘆息,道:「貧道看你雖不似孔孟,仁者愛人,卻也不是白起嬴政,那嗜殺之輩。不知,你可願帶此女隨我而去?貧道授你武學,也可一併尋覓出,恢復靈根之法。」
華池擦凈手臂上的血痕,躬身一拜,倔強道:「多謝前輩好意了!只是馭獸派祖宗基業,百餘人口,更是家父遺囑所託,不可置之不顧。何況,晚輩今生只願陪漓兒天涯海角。若是無法醫治,也且陪她在此地,度過餘生便是。」
說罷,俊美的眉眼裡,透出一股罕見的陽剛之氣,道:「至於武學,既然華佗先祖,模仿虎、鹿、熊、猿、鳥五種動物創出了五禽戲,我為何不能模仿眾生萬象,衍生出百獸戲,萬獸功?
天地生靈,萬事萬物,又有什麼仿不來的?若是修到極致,自信不會輸於天下武學!」話語瀟洒,俊采星馳,自信滿滿,實在是一代人傑。
「好一個自信不輸於天下武學!」人間佛贊了一聲,說話間,沖著天劍挑釁,大吐不屑,道:「哈,和尚就喜歡你這種小娃娃,什麼鳥的天下第一劍,誰自己的劍耍的厲害,誰的劍法便是天下第一劍。」
華池看天劍皺眉,搖頭輕笑,插嘴道:「近來傳聞,西南方玄牝大山裡,埋藏著一顆穀神丹,生死人肉白骨,萬分神奇。晚輩過幾ri便去碰碰運氣,若能得來,便陪漓兒廝守天涯,補償這凄苦的八年。」
地母點了點頭,眉間閃過一抹憂se,告誡道:「梟獍兩獸兇猛剽悍,你可須好生管教,切記不可造出殺孽。穀神丹,乃是傳說的存在,無法定其虛實。若無緣得到,也當罷了,不可因一時貪念陷入魔道,否則,再難回頭。」
華池微微一笑,痴痴地看了看安詳而睡的女子,點頭道:「命里有時終會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晚輩知曉這個道理,絕不會為一己之私,而有損他人。」
三才均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天劍吞吞吐吐,終是忍不住問道:「貧道卻有一事好奇,如今,是非問不可了...」
華池看他面se,仰頭大笑道:「前輩不必開口,或許,晚輩已猜到了。可是破陣之法?出山第一陣,地面滿是落葉,騎乘大雕自天上飛過,自然『片葉不沾衣』。第二陣,晚輩亦是用了一種野獸。試問,何種野獸,最是冷血無情?」
天劍聞言一愣,似有明悟,卻又不知具體...應聲說道:「可是蛇?」
「正是。」
華池笑道:「晚輩將西域金絲綁於腰間,進陣一覽后,立即被族人拽了出來。只猜測,陣中滿天的火焰或許是幻象,卻無法肯定。後來想到了無情之蛇,蛇最冷血,若是毒蛇進入,半個時辰后仍安然無恙,必然是幻像了!
待半個時辰過去,果不其然。晚輩便教族人,過陣時蒙蔽雙眼,以金絲拴在蛇后。山前兩陣,俱是這般取巧了。」
天劍贊道:「妙極,妙極!十二三歲,便能想出這等法門,實在是絕世奇才!」說罷,又想起一事,開口問詢道,「我等幾人初至此地,望著地宮的富麗堂皇,大為驚嘆。砂礫磚瓦,實在太過細微...」
華池聰慧異常,自袖中取出一枚尋常螻蟻,笑道:「實不相瞞,此殿並非人力所造,而是...借了螻蟻之力。」
「妙哉,妙哉!」幾人紛紛醒悟過來,唏噓之餘,各自讚不絕口。<秋。
蜉蝣朝生夕死,亦可衣裳楚楚。
螻蟻本是細微渺小之物,然而,千萬隻螻蟻,竟可在馭獸派的控制下,搭建出一座如此完美的輝煌宮殿。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
仇天楊慕涵與華池又叨叨絮語,甚是投機,半晌,才依依道別。
一片竹林,一間草屋,一座涼亭,一灣溪流。一位貌若天仙的絕se男子,立在一處美若仙境的花海里,遠遠望去,彷彿惹人羨慕。
都道是: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有誰知?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走出雲深山,距離思渺山已經不遠了,幾人不慌不忙,慢慢走路。
再回首,雲深山已不見了蹤跡,地母回味方才,幽幽嘆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無關風與月。這風花雪月,不知紛擾了多少世人。」
仇天仔細揣摩,在一旁詫異的問道:「二師父,你這句詩,怕是念錯了吧?分明是風月之事,與情相關,為何又說是無關風月呢?」
楊慕涵嬌笑連連,戳著仇天鼻子,笑罵道:「小se鬼,讀沒讀過書,竟連這話都不曉得!這叫反話兒,想來,詩人也是對『情』之一字又愛又恨,明知躲不掉,卻又極力逃避。故而,才說『此恨無關風與月』。」
仇天羞紅了臉,慚愧十餘年,太過頑劣。這一剎,心底竟湧起了飽讀讀書的渴望。
爭強好勝的少年,又怎會服軟?他冷哼一聲,回敬道:「你這臭丫頭,才多大歲數?你又怎知風月之事?定是又在照搬古籍!」
人間佛嘻哈一笑,插嘴進來,笑道:「<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風花雪月最傷人,
無關風月一身輕。
一身清凈,一身輕啊...」
禪音瀟瀟,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