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
周六,趙霧靈開車晃蕩著到了盛華私立附近。
她記憶里盛華私立的磚瓦建築都是嶄新無比的,但很多年過去,時間的痕迹慢慢腐蝕這座建築,光影打在斑駁的橘黃色外牆,蒙上舊日的色彩。
趙霧靈把車停在校外,帶著相機下車,帶著一點跟兒的鞋踩在青石板上,留下清脆的響聲。
時過境遷,校門口門衛處的大爺以前還能追逃課的學生一截路,現在則更像只在冬眠的猛獸,偶爾感慨地嘆口氣,懶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喝茶水。
大爺年紀上來了,感官也不像以前敏銳,但還是一眼認出了趙霧靈,眯著眼用力瞧她,邊用嘴吹熱氣邊問趙霧靈後來怎麼不來學校了。
他還記得這個過分漂亮又不太喜歡上學的小姑娘,趙霧靈好久沒來學校,他總以為是犯了什麼錯事,被學校開除了。
趙霧靈彎唇,似乎沒想到大爺還記得她,笑了笑才解釋:「沒有,沒被開除,我後來去國外念書了。」
門衛大爺似懂非懂地點頭:「國外的大學啊,那你學習好,會說洋文才能留學。」
許久沒有在長輩面前扮演乖孩子的形象,趙霧靈頗為心虛地點點頭,接著和門衛大爺說明來意,大爺扯過來厚厚的登記本,吹了吹還在冒熱氣的茶水,和趙霧靈比劃,問。
「誒,閨女,那個經常和你在一起的男同學呢?」
趙霧靈恰好填完了日期,笑著直起身子整理相機:「楊程宇嗎?他去上軍校了。」
大爺端著水杯搖頭,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想起來,邊思索邊形容:「不是那個打架的,是那個白白凈凈,長得高成績又好的。」
門衛大爺還記得當時的景象,滿身書卷氣的少年提著書包不緊不慢地跟在少女身後,沒有並排走,但就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和諧感,彷彿自成一方小天地,旁人都沒辦法參與進去。
趙霧靈的唇角幾乎瞬間變平,良久,語氣平靜地回答:「不太清楚,後面沒怎麼聯繫了。」
門衛大爺哦哦了幾聲,沒在意,伸手收好登記本,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聽廣播去了。
趙霧靈特意在周六時候回來,就是想著學生們放休息日校園裡人少一些,但其實不然,繞到教學樓後面的籃球場時候發現竟然還有不多不少的男學生在場地里打球,哨聲和叫好聲此起彼伏。
趙霧靈站在場地旁邊,有些疑惑地蹙眉,下一秒人群中的其中一個男學生朝她走過來。
和著名球星同號的聯名藍色球衣,看著也很高,五官端正,但周身是掩蓋不住的學生氣,低頭看趙霧靈,笑得有點靦腆,像在強裝鎮定。
「我可以請你給我簽個名嗎?」
為了方便,趙霧靈今天穿得很簡約,針織的彩虹色短上衣,高腰復古色牛仔褲,巴掌大的臉上垮著小巧的墨鏡,露出的紅唇是嬌艷的顏色。
她白皙纖細的小臂靠在籃球場邊的圍欄上,墨鏡壓低一點,露出眼睛,從縫隙里看人,反問。
「什麼?」
上揚有點勾人的語調,混著晚香玉的香氣,盧哲茂心神一晃,怔了幾秒才裝作鎮定地回答:「你長得好靚,不是明星嗎?」
趙霧靈反應了幾秒后把墨鏡拿下來,繼續笑。
她的眼睛比想象中的更漂亮,盧哲茂撓了撓頭,頓時手足無措。
他偶爾側身,身後的那群球友得以看清趙霧靈的臉,歡呼了幾聲,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討論。
趙霧靈年少的漂亮或許還會輸給審美差異,但現在的相貌則是不需要審美的,毋庸置疑的漂亮,最苛刻光影的電影導演到場也會讚歎的美貌。
她動作沒停,墨鏡勾在手裡偶爾晃動,洋洋洒洒:「喂,今天不是星期六,為什麼你們還在學校?」
盧哲茂順勢撐手靠在欄杆上,語氣理所當然:「得補課,高三生沒人權嘍。」
趙霧靈點點頭,意識到她好像沒經歷過高三生活,家裡從不指望她能考上什麼像樣的學校,高二就給她辦了出國手續,先在英國念語言預科班。
身後偶爾傳來盧哲茂球友的起鬨,盧哲茂頗為不自在地輕咳幾聲,自告奮勇地試探:「姐姐,我帶你去校園轉轉吧?」
「不,不用,」趙霧靈的墨鏡又回到了她臉上,抿唇,「我認識路。」
盧哲茂被拒絕,臉上倒是沒什麼失落的表情,瞭然地笑了笑:「哦,學姐啊。」
趙霧靈沒否認,準備離開的時候,盧哲茂又突然出聲:「對了學姐,能不能留個聯繫方式,你是攝影師嗎?」
盧哲茂看見趙霧靈手裡的相機,詢問。
趙霧靈歪頭,耳墜上的碎鑽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語氣嗔怪:「你剛剛不是說了,我是女明星,怎麼能隨便給你留聯繫方式。」
趙霧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里,盧哲茂沒想到這個回答,表情微怔地愣在原地。
……
「喂,盧哲茂,回魂了,人家影子都看不見了。」
過於強烈的陽光照射在身上,身邊的男同學圍上來,從後面用力擊打盧哲茂的背,看著他失態的神色取笑。
盧哲茂笑了笑,沒再說話。
-
學校圍牆邊的樹木枝繁葉茂,唯一相同的是依舊低矮,這種樹似乎天生長不太高。
趙霧靈偶爾拿起相機拍照,直到在圍牆邊發現一顆不同於旁邊的樹木,比別的樹都要高和粗壯,趙霧靈站在樹下抬頭,透過陽光的縫隙,看清樹枝上搖晃著的枝葉和青色的果實。
是一棵蘋果樹,可以想象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或許僅僅始於一顆被人隨手丟棄的果核。
之後在恰好的雨水和陽光滋養下生長至今。
印象派的畫家推崇捕捉瞬間的光影和即逝的美麗,趙霧靈在倫敦時候為了描繪日出時霧中的大橋可以凌晨三點起床。
趙霧靈沒有用相機,依靠著本能,像學生時代一樣攀爬上圍牆,牛仔褲被磨出痕迹,她沒在意,模糊間無法聚焦的視野,青白似年少的顏色。
離得足夠近才可以觀察到事物的本貌,還未成熟的果實在枝頭隨風晃蕩,枝葉偶爾觸碰到她的臉頰和鼻尖。
趙霧靈垂眸,看著因為攀爬圍牆微微發紅的指腹。
她好像,知道要畫些什麼了。
畢竟花樣年華的巡展就在最近,她再畫不出來王憶秋說不準會原地爆炸。
王憶秋對花樣年華的重視程度超乎尋常,從最功利的角度來說,孟窈的畫展,圈子裡稍微有些名姓的投資人和畫廊都會參加,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好機會。
有了靈感,趙霧靈心情不錯,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把相機收好,掛在脖子上,在圍牆的邊緣探頭,觀察可以安全落地的路線,學生時代趙霧靈是翻圍牆的常客,動作儘管生疏,但並不陌生。
趙霧靈小心地挪動,她手有些被刮破的地方,大小姐疼得蹙眉,沒注意腳下,鞋子的邊緣踩住牛仔褲的邊緣,趙霧靈嘗試繞出來,卻突然在後退時踩空。
腳下傳來砂石掉落的沉悶聲音,隨即而來的墜落感,趙霧靈心一慌,本能地閉眼,等待疼痛感到來。
……
樹葉和風一起靜止,沒有預想中的疼痛,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托住她,有冷冽淡香的懷抱,力道不容忽視。
趙霧靈睫毛剋制不住地顫了顫,才睜眼。
西裝革履,輪廓俊朗又清雋,極細的框架眼鏡架在鼻樑上,因為逆光,趙霧靈看不太清晰他的神情。
是江也。
良久,江也先打破沉默,低頭:「能站穩嗎?」
趙霧靈腦子暈暈乎乎,墨鏡剛剛被她隨手別在上衣領口處,點點頭,腳先站穩,手扶著江也的手臂勉強站好。
隨之而來的是沉默,江也問完以後沒再開口,目光像在審視她,趙霧靈臉和耳朵一起燒起來,不用想也知道江也一定在心裡嘲笑她,覺得丟人,雙手覆在臉上,恨不得呼吸聲都減弱,避免尷尬。
「謝謝。」
因為阻礙而略微有些悶,趙霧靈的聲音低得幾乎消散在空氣中。
是不是命運故意惡整她,重逢后每一次見到江也都狼狽不堪。先是雨夜醉酒和他撞車,這次是差點從牆上摔下來。
倘若可以請求神明消除江也的記憶,她願意用任何東西來交換。
......
久到無法界定時間,趙霧靈始終沒有得到應答,膽子大了一點,躲在掌心后的眼睛睜開,手指露出縫隙,從暗到明,視線里有轉瞬即逝的模糊。
終於清晰起來,面前空無一人,耳畔有風聲掠過,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音。
哦,江也離開了。
他竟然敢拋下她一個人離開。
他怎麼能。
趙霧靈忽然鼻子一酸,說不清是什麼感受,心裡又氣又惱,小腿處和手心傳來灼熱的刺痛感,她動作有點遲鈍,扶著圍牆走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
想掉眼淚,又覺得沒有立場,趙霧靈煩躁地想摔東西,沒忍住,指甲嵌在掌心裡,垂著頭,像一株頹唐的玫瑰。
……
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返回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趙霧靈隱約聽到了聲響,剋制著沒抬頭。
她知道是誰。
滔天富貴滋養出趙霧靈的嬌縱性情,接二連三被江也當作陌生人,對於大小姐來說是奇恥大辱般的存在。
不是要和她當陌生人?
那就當陌生人好嘍。
喜歡她趙霧靈的人從這裡排到倫敦聖保羅大教堂。
誰稀罕。
手工皮鞋接觸地面的聲音停止,趙霧靈視線里先出現漆黑鋥亮的皮鞋,手腕上的肌膚感受到江也的觸碰,天生就低的溫度,他的手捏著趙霧靈的手腕。
滑膩流質的液體流過傷口,帶來輕微的疼痛,趙霧靈抬眸觀察,看見旁邊的長椅上放著剛剛拆封碘伏和棉簽,江也在低頭給她擦藥。
趙霧靈的角度可以看見他鏡片后內斂的眼睛,神情專註,像在處理最複雜的事業。
手腕上傷口其實不是很嚴重,但趙霧靈的皮膚白皙又敏感,擦傷的紅痕顯得有些駭人。
下一秒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剛剛心裡建設的陌生人被她拋到腦後,趙霧靈的手腕小幅度地湊過去,貼著他,語氣如同找到安慰的孩童。
「江也,我疼。」
熟悉又陌生,和年少時如出一轍的嬌氣和依賴。
學生時代趙平南忙於生意場的事情,沈含韻最常進行的活動是「夫人社交」,仔細想想照顧趙霧靈最多的反而是江也。
幾乎是刻在基因里,本能上的依賴。
江也上藥的手頓了頓,抬眸,審視趙霧靈,微微發紅,上揚的眼睛,眼淚要落不落,漂亮又矜貴一張臉。
她多惡劣,哭也要有人疼惜才肯落眼淚,得逞后又理所當然地不珍惜。
一向如此,從來如此。
江也幾乎需要剋制回憶的慾望,薄唇抿起來,沒應答,繼續低頭擦藥。
淚水被蘊在眼睛里,趙霧靈咬著唇觀察江也。
如果是她的江同學,會幫忙擦掉眼淚,抱著她輕哄,但現在只有冷漠的江也幫她公事公辦地擦藥。
她討厭不理人的江也。
真奇怪,先提分手的是趙霧靈,可感知到江也冷漠以後難過的也是她。
她勉強控制住哽咽的聲音,提問:「江也,為什麼不說話?」
依舊是沉默。
良久沒得到應答,趙霧靈滿腹的委屈感,用力掙脫江也的手,邊抽噎邊任性地控訴:「我不要你幫我擦藥。」
男性的力量有著天然的優勢,沒能成功,江也抬眸,孤寂又清冷。
他沉默時候輪廓更接近年少時,長相削弱他身上的精英感和攻擊性,連帶著趙霧靈膽子也大了起來,繼續掙扎。
不滿到口不擇言。
「聽到沒江也,我不要你幫我擦藥,不是裝作和我不認識嗎,別管我,你平常也幫陌生人擦藥嗎,要麼是你還喜歡我,覺得被我甩了沒面子才這樣。」
她真的是被寵壞了,趁江也不備時趙霧靈掙開束縛,她氣憤得喪失判斷力,隨手把相機摔出去,撞到江也的膝蓋。
矜貴的男人幾不可見地皺眉,有些吃痛,手裡的棉簽差點脫手,他直視趙霧靈的眼睛。
趙霧靈一點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仰著下巴持續輸出:「我不要你幫我擦藥,你有本事這輩子都裝作不認識我,你公司倒閉了嗎哪裡都是你,還是你是變/態狂跟蹤我,討厭死了。」
她才不在乎相機有沒有被摔壞,帶著一股倔勁兒,重複:「聽見沒有江也你真的討厭死了。」
......
手上傷口的碘伏已經擦得差不多,江也隨手將棉簽放到一邊,伸手擰緊藥水瓶的蓋子,隨後將它放在長椅上。
男人站起來,他比趙霧靈高許多,居高臨下看著趙霧靈,陰影一部分落在趙霧靈身上,江也沒有動怒,聲線冷漠而拒人千里之外,解釋。
「在餐廳是你堂兄多次要求和我見面,我不知道送文件的會是你,今天在這裡是因為盛華要辦校慶,校長希望我能出席。」
趙霧靈的淚痕還沒幹,神情有點懵地抬眸看他。
年歲漸長,他褪去少年時的青澀,更沉穩,那是一種從世事和閱歷中得到的,比清冷更引人探究的氣質。
斯文禁慾,寡淡冷情。
風從落日的方向吹過來,江也的語氣沉穩而平靜,趙霧靈聽見他說。
「趙霧靈,我不喜歡你。」
-
江也今天開的同樣是黑色轎車,只不過車標不太一樣。車也像他的人,內斂又深沉。
車廂里冷氣很足,內飾低調奢華,趙霧靈的相機分量不算輕,隔著西裝褲,江也的膝蓋隱隱作痛,沒覺得有什麼。
因為手機提示有電話進來,江也看到來電人的姓名,沒遲疑,接起來。
「江總,我是榮新科技負責人,趙明修,我們那天在飯局上見過,江總還記得嗎?」
錢權真是好東西,趙明修比江也虛長不止幾歲,卻還得稱呼他一聲江總。
江也覺得有趣,指節無意識地在方向盤的邊緣敲擊。
「當然,有什麼事嗎?」
趙明修在公司,會議室里亂糟糟的,研發組的人剛剛和他做了彙報,問題匯總來匯總去還是兩個字——「沒錢」,趙明修安撫了技術人員的情緒,又簽了幾份銀行扶持高科技企業的貸款,已經是焦頭爛額。
拆東牆補西牆,捉襟見肘。
趙明修清了清嗓子:「江總,我前段時間接到李助理的電話,他……說了些條件,我想再和江總你確定一下。」
江也沒說話,示意趙明修繼續。
「李助理說,希望我堂妹一起負責這個項目。」趙明修補充,語氣有點遲疑,「我想知道,這是致遠資本董事會的意思,還是江總你的意思?」
生意場上確實會出現「擔保人」的角色,但趙霧靈學習從事的都是藝術,和這次合作關係並不算大。
就算一定要有擔保人,也應該是趙平南。
江也抬手,鬆了松領結,封閉的空間里還瀰漫著若有若無的香氣,他當然不會用這麼濃郁的味道,是趙霧靈的香水味。
江也深呼吸,整個人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回想剛剛趙霧靈的眼淚,靈魂都輕顫,笑了笑,反問趙明修:「如果我說,是我的意思呢?」
對面人啞口無言,電話里只留下滋滋的電流聲。
江也抽了支煙,沒點燃,夾在指間,繼續增加籌碼:「晶元研發不算容易,對嗎,趙總,如果你答應,我會在原有的數目上追加一個億的投資,以及,我不希望趙霧靈知情。」
趙明修聲音像剛回過來神,聲音有點飄忽:「江總,我妹妹從小被家裡人慣壞了,有什麼得罪您的地方,您大人有大量,別和她計較……」
趙明修依舊以為是兩人之前有齷齪,為自家堂妹辯白。
蠢貨。
江也指節在方向盤上敲擊出聲,打斷他,重複:「趙總,這就是我的條件,你當然有權利拒絕,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除了致遠,榮新不會受到任何融資。」
用鈔票和股權織起的關係網不是擺設,撕開偽善言語的外皮,年輕有為的私募基金負責人露出赤/裸/裸的威脅。趙明修的晶元研發前途並不明朗的產業,江也當然有所圖謀。
良久的沉默。
這次交流以趙明修失魂落魄說著再好好考慮一下而結束。
掛掉電話之後,江也在汽車置物格里摸到半盒火柴,動作很慢,在側面劃出火焰,點燃,若明若暗的火星,他面龐隱在煙霧裡。
這當然不是理智的決定,如果林驍在現場,只會覺得他瘋了,江也不在乎。
他的愛當然可以裹挾著權勢和卑劣,因為如果不這樣,趙霧靈的目光會為別人停留,輕而易舉地對別人嬌笑和流眼淚。
他不能忍受。
別人怎麼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