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
時間的指針逆時針一分分回溯,回到記憶里已經被遺忘的盛夏,想起江也的白襯衫,潮濕而悶熱的天氣,想起滋滋冒泡的汽水和數學題。
十月份的盛華私立,盛夏的炎熱還未散去。
還在上課時間,教學樓打開的窗子偶爾飄來英語聽力的聲音,校園角落裡很寂靜,陽光透過枝繁葉茂的樹撒下斑駁的光影。
盛華的南圍牆附近聚集著幾個人影,儲嘉澤和董開寧他們本來只打算逃午休,沒成想有事耽擱,回校已經是下午的第二節課。
假條已經過期,就剩下翻牆一條路。
學校的綠化做得很好,常綠的樹木生長茂盛,圍牆也就相對低矮。
儲嘉澤和董開寧手撐著圍牆,稍稍用力,動作很利落地翻過圍牆,站直以後叫喚了兩聲,順手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趙霧靈還在學校圍牆外,眼神嫌棄地看著兩個人褲子上的灰塵和皺褶。
儲嘉澤低頭看手錶,打了個哈欠,催促她:"靈靈,翻唄,再過二十分鐘是班主任的課,被她抓住可難搞。"
董開寧臉上則掛著個特別燦爛的微笑,語氣幸災樂禍:「我說趙姐,這都翻不過來?圍牆不你家建的?」
盛華私立去年剛剛搬到這個新校區,由趙霧靈的父親出資捐建。
作為資源置換,趙平南得到了周圍部分土地的開發權,以及,趙霧靈的入學名額。
趙霧靈穿著白襯衫和校服裙,頭髮隨意得紮成高馬尾,極細的腰上松垮地系著校服外套,聽到這句話以後極度不爽地瞥了眼董開寧。
儲嘉澤還算有點責任感,拍著胸脯和趙霧靈保證:「靈靈,你翻上來就行,我抱你下來,保證您的裙子乾乾淨淨不走光,怎麼樣?」
趙霧靈看了眼儲嘉澤的校服褲子,沒說話。
儲嘉澤順著她的目光低頭,才發現自己的褲子上面還掛著一小截蜘蛛網,不比圍牆上乾淨多少。
他伸手,把褲子上的東西拍下去,再抬頭準備繼續勸說的時候,發現趙霧靈臉上多雲轉晴。
趙霧靈終於有了笑意,左邊臉上有淺淺的梨渦,朝他們揚了揚手機:「你們先進去吧,楊程宇說他有辦法。」
楊程宇前段時間不在學校,現在剛回來,給趙霧靈發消息說他就在學校南門。
趙霧靈說完話就頗為好心情地轉身離開。
留下圍牆另一邊的儲嘉澤在原地震驚,喃喃自語:「楊程宇回來了?!」
完了完了,徹底完了。
別指望和這位哥講理,楊程宇要是知道他倆帶趙霧靈逃課,指定收拾他們兩個。
董開寧在旁邊毫無負罪感地火上澆油:「等等,嘉澤,剛才是不是還說要抱趙霧靈來著,你說我要是告訴……」
董開寧還沒說完就被儲嘉澤一巴掌打斷。
「去死啊,董開寧你現在就欠打是不是?」
-
趙霧靈還沒走到附近就發現了楊程宇,將近傍晚的時間,校門口零零星星幾個人影,楊程宇的摩托停在那兒。
摩托是限量款的銀白色,陽光下折射出泛冷的光,哈雷的新款,流暢的機械線條,比很多小轎車都貴。
楊程宇穿著黑短袖,頭盔被他取下來放在一旁,家裡從軍的基因遺傳到他這裡平添幾分匪氣,頭髮理得極短,右側眉毛在眉峰處斷開,烏眸漆黑,很亮。
楊程宇手裡捏了支煙,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兇相。
趙霧靈走到他身邊立馬就被煙味包圍,她沒看楊程宇,語氣不滿地開口:「掐掉。」
像個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公主。
楊程宇的煙其實是等她等的無聊,才剛剛點燃的,但他抬了抬眉,右手隨意地把煙掐滅,扔到一邊。
他看著趙霧靈的側臉輕笑,嗓子有些啞:「幾周不見,脾氣見長。」
趙霧靈沒理他,捏著鼻子,等煙霧散盡以後才看著他明顯被晒黑的膚色疑惑開口:「你這段時間幹什麼去了?」
電話簡訊都聯繫不上。
楊程宇伸手幫她把系在腰上的校服整理好,退回來的時候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伸出來,比了個姿勢,揚了揚,是手/槍的姿勢。
趙霧靈點頭,大概明白了。
趙霧靈又和楊程宇胡扯了幾句就準備進學校,問他說的從校門進去的辦法是什麼。
楊程宇哦了聲,慢吞吞地把手上的摩托車頭盔遞到趙霧靈手邊。
"沒辦法啊,反正都逃了兩節課了,我帶你去兜風?"
他哪有什麼辦法,盛華私立校風開放,唯獨在進出校的假條上管理得嚴格,聽說是因為前幾年管得松,有個學生順著人群混出去,出了意外。
教育局問責下來,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趙霧靈可知道他沒駕駛證,伸手打開他的手腕。
「我才不坐,哪天撞樹上了也不知道。」
她的肌膚偏涼,楊程宇指腹捻了捻,他又有點想抽煙了,但語氣還是漫不經心的。
「你在車上,我當然開得穩啊。」
楊程宇舌尖抵著牙,低眉觀察趙霧靈的反應。
所以楊程宇沒有光明正大進學校的方法嘍?
趙霧靈心思還在等一會兒班主任的課上,跺腳,咬牙切齒地反問:「楊程宇你是不是嫌我處分還不夠多,沒辦法你把我叫過來,耍我呢。」
楊程宇聳肩,繼續遊說她:「你回教室幹什麼,又不學習。」
趙霧靈:「......」
好像確實有點道理。
趙霧靈對讀書這種事興趣一直不算高,大小姐實在吃不了念書的苦,坐在教室里每一秒鐘對趙霧靈來說都算凌遲,但鑒於之前一個月逃課三次的英勇事迹,趙霧靈還是沒膽子繼續逃了。
趙霧靈最後還是翻牆進去的,她脫了校服外套墊在圍牆邊上,翻過去的時候正好響了下課鈴,還差十分鐘上課。
她匆匆忙忙往教學樓趕,抽空回復楊程宇的消息。
楊程宇不想上課,就沒進來,說晚上一起吃飯。
【楊程宇好為人爹:要楊枝甘露還是酸梅冰?】
【wuling亮晶晶:我要酸梅冰,給雲朵帶一杯常溫的青檸茶。】
那邊回了個OK。
趙霧靈是邊走路邊低頭打字的,突然感受到額頭附近的疼痛,身體不可抑制地往後退了小半步。
「嘶——」
趙霧靈吃痛,手捂著被撞到的地方抬頭,視野里先出現白色整潔的襯衫,骨骼感很強的喉結,皮膚是病態般的白。
撞到人了。
趙霧靈還扶著額頭,沒在意,隨口說道:「對不起啊同學。」
為表誠意,趙霧靈的臉上還掛了一個笑。
趙霧靈是純粹的漂亮,精緻流暢的臉型,微微上揚的眼睛清透又自然,滿臉的膠原蛋白,笑起來左邊臉上淺淺的梨渦。
江也比她高很多,垂眸。
江也只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面無表情,不耐地皺眉。
校服裙,被改短了。
所以他看到,看到她微亂的白襯衫里細得晃蕩的腰,校服裙擺下白皙細膩勝過瓷器的腿,看到她陽光下微卷的髮絲,泛櫻桃色的唇。
隨意的,輕浮的,不確定的。
像空氣中漂浮著,被光描繪出形狀的塵埃,像毫無思路的數學題,像心臟被細絲一層層纏繞,他沒由來生出煩躁。
江也頷首,神色依舊清冷孤高,沒搭趙霧靈的話,側身徑直離開了。
江也厭惡這樣的女生,漂亮得近乎膚淺,肆意荒度青春,笑起來的時候帶著勾人的意味。
無聊又愚蠢。
他不喜歡。
......
趙霧靈學習成績不好,人卻不傻,本能察覺出江也的敵意,看著江也離開的方向,疑惑地伸手把襯衫的衣角整理好,紅唇微張。
罵了句神經病。
-
江也和趙霧靈確實是兩類人,畢竟江也是天之驕子,競賽金獎兼高考狀元的種子選手,而趙霧靈對學習毫無興趣,常年混跡於逃課方便的圍牆和教導主任的辦公室。
唯一算的上有交集的地方,就是趙霧靈的好朋友陳漫雲和江也都參加了盛華競賽隊。
只不過陳漫雲是物理,江也是數學,兩個學科申請的競賽教室是挨著的。
記憶里最過稀疏平常的午後,江也拿著卷子從教室出來,抬頭,看見樓道里的少女。
趙霧靈的校服裙改得很短,她天真地認為這樣會顯得腿長,瑪麗珍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腳背,頭髮末梢卷出弧度,散落在襯衫上。
她似乎覺得冷,小腿不安分地摩擦,神情有些悶悶不樂。
江也莫名感受到煩躁,並在那一刻認真思考禁止閑雜人等進入競賽教室樓層的可能性。
江也的眼睛低斂著想事情,神情專註。
他身後,李樂怡咬唇,手不自覺收緊,躲在教室門後面偷偷觀察他。
黑髮烏眸,身形清瘦,襯衫的紐扣扣到最上面一顆。
讓他所脫俗的從來不止是那張臉,而是游戈在江也身上的清冷感。
置身事外的冷漠與孤高,他當然有足夠的資本倨傲。
李樂怡偶爾妄想他流露出溫柔神色。
她抬頭,看到光影透過玻璃窗打到江也的側臉,最頂級的電影導演也無法復刻的光影。
呼吸平白都加快,恍惚間,生出窺神之心。
李樂怡深呼吸,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躊躇幾秒才鼓起勇氣開口:「江也,今天老師講的微積分那部分我不太懂,你能幫我講講嗎?」
江也終於向她投去眼神,他認出她是競賽隊的同學,但沒有在意,依舊直白開口。
「那是最基本的高等數學,如果你聽不懂的話應該考慮和老師申請退出競賽隊。」
聲線清冽,語氣似乎是在真誠建議。
李樂怡準備好的劇本里完全沒有預想到這種「突發情況」,原本因為害羞而微紅的臉現在更紅,更多是窘迫。
說了句不好意思就匆匆離開,路過樓梯時不小心跌了一跤,腳步里透著慌張。
趙霧靈還在和別人打電話,楊程宇在飆車,問她要不要一起。
「不要,沒興趣。」
趙霧靈餘光隱約發現塗的指甲油有點瑕疵,低頭認真去檢查,似乎比楊程宇的話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我?在等云云下課,她最近準備那個什麼破競賽,下課都好遲。」
......
趙霧靈甜膩膩的聲音依舊在耳邊,江也試圖離開,卻再一次感受到煩躁。
江也被這種煩躁支配,深呼吸,從拿著的課本中抽出張空白的紙遞到她面前。
「登記。」
慣有的簡潔和言簡意賅。
趙霧靈的電話被打斷,不高興地蹙眉,抬頭,反問他:「登記什麼?」
天地良心,她最近可沒逃課。
江也的眼神很快地掠過她的腿,音色暗了暗:「裙子。」
盛華私立的校規可沒有允許私自改短校服裙。
昏暗的天色里,趙霧靈勉強認出江也是她上次逃課回來碰到的……那個神經病?
她倒是覺得很新奇,歪頭問江也:「你不認識我?」
沒有所有人都應該認識我的高高在上,是更為純粹的疑惑,甚至帶著點天真的嬌縱。
江也依舊沉默。
惜字如金到趙霧靈覺得他是童話故事裡被邪惡的巫女詛咒,一生只能說幾句話的王子。
要不然就是個結巴。
趙霧靈悄悄看了眼樓梯的方向,緩慢地移動了下鞋子,低頭給陳漫雲發簡訊,對面沒回,她猜陳漫雲是在做題。
規劃好路線以後趙霧靈笑得就有些惡劣了,朝他揚了揚下巴:「這種搭訕很老套誒,你去排隊,趕在畢業前就能知道了。」
江也疑惑地抬眉,視野里只看見趙霧靈在夕陽餘暉里微微翻起的校服裙角。
還有一句語調上揚的——
「拜拜嘍您。」
......
如江也所願,趙霧靈離開了,但他依舊感受到煩躁。
來自精神荒野,無法抑制的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