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
十一月份天氣轉冷,淮城的部分植物開始落葉,清晨的露珠慢慢凝結成霜,學科競賽拉開帷幕,江也和陳漫雲被允許隨隊參賽。
記憶里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江也騎著自行車回家,用鑰匙開門后才能聽清江父江母是在爭吵。
江父江母都是另一所普通高中的數學老師,帶著兒子住在學校分配的家屬樓,體面了一輩子的夫妻即使是吵架也不會讓別人看笑話。
江也沉默地垂眸換拖鞋,江父江母則暫停了爭吵。
「小也回來了」,江母的神態有些疲憊,但還是勉強笑了笑,站起來想接過江也手上的書包,「洗洗手吃飯吧,今天有魚湯,補腦的。」
江也並不喜歡吃魚,但江母固執地把江也的數學天賦歸功於魚湯。
江也的身上也帶著冷風的寒意,書包始終提在手裡,避開了。
江父則在一旁抽煙,眼神飄忽地掃過茶几,才清了清嗓子吩咐:「過兩天是去青訓隊?準備得怎麼樣,解析幾何和函數是重點。「
江父沉吟半晌,繼續接話:」我聽說金牌會有自主招生的面試資格,好好把握。」
煙霧模糊他生理學上父親的臉,命令般的語氣。
房子里永遠是日復一日的枯燥和壓抑,貌合神離的夫妻和不被允許考第二名的江也。
寂靜里,江也莫名想起趙霧靈校服白襯衫上用來裝飾的小徽章,上面繪製著嬌艷欲滴的花朵。
過幾秒后他抬頭,像以往一樣回答:「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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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賽是天才之間的遊戲,這種競爭在基礎學科里更顯得激烈,江也和陳漫雲是這次競賽隨行年紀最小的隊員。
青訓隊的訓練強度和難度都遠超平時的準備,題目一次比一次短,證明和探討題卻逐漸提升難度。
最後一次模擬測試時隊里一半人交了白卷,江也是在交卷出了考場后才意識到壓軸題應該只有十六種情況,他忘記合併其中兩種。
江也在腦海里演算。
陸陸續續有隊員交捲走出教室,聊天中在討論剛剛過於難的題目,競爭催生出彼此有些尷尬的關係,他們路過時禮貌地詢問江也是否一起用餐。
江也垂眸,拒絕了。
隊員們見怪不怪離開,在青訓隊的時間不算短,他們對江也略有耳聞,出類拔萃,還有......性格孤僻。
江也沒在意,朝房間的方向走去,少年依舊是整潔的襯衫和西服褲,襯衫上別著剛剛用過的鋼筆,沒人知道少年的西服褲口袋裡放著煙盒。
集訓住的房間樓下有公用電話,灰綠色生鏽的老式電話亭,彷彿要隨著時間的逝去而被遺忘。
用公用電話最多的人是陳漫雲,電話那邊是趙霧靈。
趙霧靈絲毫意識不到競賽時間的寶貴,和陳漫雲打很久的電話,大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講她翻牆逃課被教導主任發現,作業一堆又不想寫,細微到隔著電話和陳漫雲描述唇釉的顏色。
趙霧靈偶爾會突發奇想,問一些近乎愚蠢可笑問題。
陳漫雲則充滿耐心地回答。
年久失修的電話傳過來滋滋電磁聲有些失真,她的聲音嬌得要命。
江也靠在電話亭附近的圍牆,他的襯衫依舊整潔地穿在身上,領口下的脖頸白而隱約看得到血管的痕迹,點燃的煙燃到指間都渾然不覺。
仰頭時模糊的視野里看到蔚藍的天空,圍牆粗糙未經磨礪的石子帶給他痛覺,意識煩躁中生出無法抑制的渴望。
他不再糾結於麥克勞林不等式和對稱變數,心臟好像被細絲纏繞,隨著她聲音一寸寸收緊。
像是被下蠱,病態般著迷。
不久后競賽結束,江也順利斷層領先,斬獲金牌,年級集會時對他和陳漫雲進行表彰,江也面無表情,因為發覺趙霧靈缺席了集會。
校園裡的日子單調又乏味,江也依舊按部就班學習,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在國旗下發言,井井有條地管理學生會大大小小的事務。
他傾向於一切確定的事物,在數學里意味著沒有異解的情況,意味著一切按著預定的軌跡發展。
趙霧靈是它們的反義詞。
他反覆告誡自己不應該投入過多的注意力。
但趙霧靈確實很有名,她有副過於漂亮的皮囊,明眸善睞,是連江也的競賽隊同學在刻苦乏味的學習之餘都會注意到的美貌,意味深長地誇讚一句漂亮。
江也在談論時往往一言不發,同學們自討沒趣,及時收住話頭。
但江也還是斷斷續續從傳聞中拼湊她的影像。
知道她叫趙霧靈,家裡經營著淮城近五成的港口,萬千寵愛和滔天富貴滋養出嬌縱頑劣的性格。
知道她朋友很多,知道她身邊的少年叫楊程宇,為她打架弄斷別人三根肋骨。
......
毫無相似之處的兩類人。
他後來又見過趙霧靈幾次,她似乎很怕遇到他,還未碰面就匆匆躲開。
她的髮絲因為擁擠而變亂,她的唇依舊是櫻桃色的,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就繞路,所以江也沒再聽過她的聲音。
江也看到楊程宇接過她吃了一口的冰激淋,她不在意地笑笑,左邊臉上隱約浮現出淺淺的梨渦。
真漂亮。
他恨不得掐死她。
窗外夏天末尾的蟬鳴不停,黑暗濃稠到化不開的夜晚,江也熟練又頹廢地吞雲吐霧,煙灰掉落一截又一截,灼燙他的皮膚,江也恍若未聞,俯身,用焰火去碰試卷。
零星的火焰吞噬試卷上密密麻麻的演算,江也第無數次在黑暗中審視自己的靈魂。
金玉其外。
內里慾望赤/裸,難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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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發生在某個周五的傍晚,天色昏黃似油畫的色彩,趙霧靈突然出現在教室窗外。
周圍人小聲地驚呼,趙霧靈沒在意,大小姐習慣成為注視的焦點。
趙霧靈手裡拿著一瓶汽水,吸管被她咬扁,頂端沾著口紅的顏色,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敲出聲響,吸引江也的注意後接著推開有些斑駁水跡的玻璃窗。
趙霧靈似乎忘記對他的懼怕,和他隨意地搭話:「嗨,江也,他們說你是學生會會長誒。」
上任學生會會長升入高三後退出了學生會,江也以絕對的優勢贏得了換屆選舉。
江也反而很冷靜,抬眸直視她。
天氣冷下來,她的襯衫外面套著的針織馬甲,不變的是漂亮,口紅換成成熟漿果的顏色。
趙霧靈仰著臉接受他的檢閱,幾秒后挑眉,有股生機勃勃的漂亮,歪頭笑,引誘少年去讀她的口型。
「喂,江也,記住了嗎,我叫趙霧靈。霧氣的霧,鍾靈毓秀的靈。」
不同於隔著電話的模糊感,她的聲音直擊耳膜,清晰而甜得勝過糖霜。
當時寒風和她的笑一起灌進來,江也沒回答,怔了幾秒就低頭,握著鋼筆的指節一寸寸收緊。
她的笑輕易斬斷纏繞他靈魂的束縛。
他記住了,好多年沒忘記。
記住了,玫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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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突然想到...年少時候也有相似的經歷,一時有些感慨罷了。」
江也的話讓包廂變得沉默。
對於還沒談多久的生意夥伴來說,這話題似乎有點太逾矩了。
趙明修最先反應過來,緩和氣氛般地笑了笑,回頭,出乎意外地發現他向來嬌縱的堂妹現在安分得像個小鵪鶉。
用更準確的詞來形容的話,或許是,失魂落魄。
等等,他堂妹中學是在哪兒上的來著?
一個稱得上詭異的想法突然出現在趙明修的腦海,他狐疑地瞧了眼神色自若的江也,又看了眼趙霧靈。
趙明修頓了頓,先朝著自家堂妹試探性地開口:「靈靈,你們……認識?」
「不認識,怎麼會認識。」
趙霧靈幾乎是搶著說出答案,勉強笑了笑,看不見的地方,她用指尖捏了捏趙明修的衣袖,暗示他。
「哥,你們不是要談事情。」
那就繼續談啊,扯她幹什麼。
「我和趙小姐是高中同學,」江也鏡片后的眼睛依舊平和沉靜,視線停留,注意到趙霧靈微微顫抖的指尖,輕笑,像在解圍,「同級不同班,可能趙小姐……忘記了。」
他依舊稱呼她為趙小姐,帶著生疏和一點說不出來的意味。
趙霧靈的肩頸裸露在裙子之外,燈火下依舊是漂亮的眉眼,她瞥了眼江也,沒接話。
從雨夜相遇到那條簡訊,趙霧靈討厭江也的偽善和話裡有話。
他越平靜趙霧靈就越討厭。
讀書時候年級里莫名其妙又漫長的集會,趙霧靈百無聊賴地回頭,總能發現江也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永遠克制又蘊藏著近乎病態的情感。
換句話說,平靜也意味著毫不在意。
暗流在看不見的地方涌動,兩人之前奇怪的氛圍讓趙明修有些摸不著頭腦,包廂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侍應生動作小心地走過來倒紅酒,趙霧靈拒絕了,匆匆忙忙起身,再次重複要離開。
江也手指間夾著沒點燃的煙靠在椅子上,神色並不明朗,他沒有阻止。
於是趙霧靈終於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