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解放莊農
庄管太監努力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不敢欺瞞聖上,此事庄內都是有目共睹的。」
他回頭朝身後那些大小管事,和後排畏畏縮縮的莊農們掃了一眼,眾人立刻連聲附和,口稱庄管太監平時待人和善,日日兢兢業業,對農事尤其上心。
蕭青冥玩味地笑了笑:「沒想到,你在這涇河皇莊,竟如此得人望?看來這裡平日里應當被你打理得不錯。」
庄管太監大喜:「陛下若有興趣,奴婢這就叫人把耬車抬來,給陛下演示一番。」
蕭青冥:「若是真如你所言,此物有用,朕可以不追究你今日管理不善的過失。」
等的就是這句話,庄管太監大大鬆了口氣,立刻命人把耬車抬到莊田里。
蕭青冥一行人站在田壟外的緩坡上,看著庄管太監使用耬車播種。
眼下時節正是播種的季節,庄管耬車綁在耕牛身上,耬車是三腳耬,下有三個開溝器,末端用鐵皮包裹釘牢。
播種時,一人牽牛,另一人搖車,種子自動落下,耬車外加有糞斗,內置篩過的細糞,播種后,糞肥隨即覆蓋。
用此耬車播種,開溝、播種、施肥、覆土、鎮壓,所有步驟一次完成。
農人不必頻頻彎腰,節省了大力氣,還可以保持種子行距、深度乃至疏密都一致,出苗后通風透光均勻,互不打攪,每日最高可種一頃地,播種的質量也高。
不出片刻,庄管就開出了一長條土,笑容謙卑中帶著得意。
蕭青冥露出不太滿意的樣子:「似乎有點慢,可以再快點嗎?」
庄管立刻招呼牽牛的人加快速度,自己在後面不斷搖小車,累得出了一層薄汗。
蕭青冥不滿的聲音再次傳來:「還能再快點嗎?」
庄管哪裡敢反對,咬著牙加大力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不斷加快速度,耕牛都發出了抗議。
唯有田壟外一群莊農皺緊眉頭,有些欲言又止,但始終瑟縮著不敢出聲。
庄管心裡只想著討皇帝歡心,無比賣力氣,瘋狂搖著耬車,哪怕田間還有些碎石雜草都不去理會,一心加快速度。
不料,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也不知是耬腳被纏住還是撞到了石頭,整個車身突然一頓,死死卡住,前方牽牛的人還在用力拉扯著耕牛。
庄管皺著眉頭,只顧用力搖車,一前一後力量牽扯之下,「啪」的一聲響,一條耬腳的連接處竟然斷裂開!
庄管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前跌到,竟然一頭栽進了裝著糞肥的耬斗里,蹭了一頭頂的臭糞。
莊農中有人下意識發出心疼的驚呼——當然不是心疼庄管,而是那輛耬車。
蕭青冥往莊農處看一眼,給書盛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著人將庄管太監,壞掉的耬車和那些莊農們都帶過來。
庄管太監帶著尷尬的神色跪在地上,企圖為自己辯解兩句:「聖上,都是那耕牛不聽話,亂使勁,平時不是這樣的。」
蕭青冥俯視他,眯了眯眼寒聲道:「還敢找借口!把手伸出來。」
庄管太監心裡一咯噔,有些不明所以地伸出手。
蕭青冥不耐煩道:「手上連繭都沒有,還敢說自己平時下地做農活,上心農事?還改進農具?誰給你狗膽欺騙朕?」
庄管太監頓時慌了,以前他在宮裡時,皇帝不是很好糊弄的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精明了?
「這架耬車到底是誰做的?」蕭青冥冷冷道,「敢再說錯一個字,朕現在就送你去見閻王爺。」
庄管太監冷汗直冒,趕緊讓後面一個老農出來。
老農一身皮膚在烈日下曬得黝黑乾枯,雙手粗糙布滿老繭,脊背有些佝僂,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看上去彷彿已如五十多歲。
老農縮著脖子,彎著腰,心驚膽戰地被太監領到皇帝面前,以他低賤的身份,哪裡有資格面見天子,當即嚇得連話都說不出。
他還以為自己犯了事,馬上要被砍頭似的,雙腿一軟,直接跌跪下去,不斷朝蕭青冥磕頭:「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青冥稍微和緩下臉色,用盡量溫和的聲音叫對方起身:「不要跪著,你沒有罪,反而有功,起來回話。」
老農愣了愣,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但依然彎著腰不敢站直,仰著頭,忐忑地瞄一眼皇帝,就連膝蓋也微微躬著,隨時準備跪下去。
蕭青冥看見了一張麻木的臉,卑微到了極點,既害怕又緊張的樣子,雙手緊緊攪在一起,嘴唇乾裂,耳朵凍得通紅。
身上雖然穿了一層灰撲撲的破棉襖,但袖口長度還不到手腕,露出一截枯瘦的腕子,像是很多年前早已不合身的舊衣服。
上面隱隱有暗紅的於痕從袖口延伸出來,腳上是一雙破布鞋,縫補了不知多少次。
蕭青冥的目光又落在幾個管事身上,多數都是腦滿腸肥的模樣,身上穿著上好的綢緞和夾襖,一個個皮膚光滑養尊處優,眼神倒是狡獪得很。
他沒有急於發作,只溫聲問:「這架耬車是你改進的?」
老農小心地點點頭,又猛然醒悟到什麼,趕緊搖搖頭:「這都是庄管大人的功勞。老奴只是、只是幫忙搭把手,修修補補一下而已。」
「可惜它還不太結實,所以平時,我們都要小心著用……」
今天斷了一隻腳,可把他們心疼壞了,他們前前後後忙了幾個月,不斷改進,才成功造好的一架。
蕭青冥嘆了口氣:「你把袖子擼上去。」
老農有些茫然,那幾個管事太監卻臉色變了變。
老農還是聽話地捲起袖口露出了手臂——兩條胳膊上密密麻麻,竟全是鞭痕,這些傷痕,有深有淺,有的已經淡的看不出,顯然是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
如果他脫下上衣,前胸後背的鞭痕只怕更加觸目驚心。
蕭青冥冷眼看著,在他身後,莫摧眉略皺皺眉,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秋朗漆黑的眸子是冰冷冷的怒色。
一眾禁衛軍們有些同情之色,但也並未特別驚訝,彷彿這些莊農被管事太監們折磨,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蕭青冥掃過後面那些莊農:「其他人也同你一樣,經常被人鞭打嗎?」
庄管太監搶先道:「回聖上,這些老刁奴平時總是偷懶,鬆懈一下都不行,如果不嚴格的處置他們,他們就不幹活。奴婢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
蕭青冥目光微寒:「朕問你話了嗎?掌嘴。」
庄管太監一噎,只好裝模作樣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老農吞了口唾沫,偷偷看了看那幾個管事太監,被他們警告的眼神嚇得一縮脖子,期期艾艾道:「回、回皇上,其實也沒有很多,只是偶爾老奴們懈怠,庄管大人才稍微教訓我們一下……」
「大人們平時對我們都很好……」
蕭青冥怒極反笑:「對你們很好?」
莊農們竟然跪在地上齊齊點頭,口口聲聲稱讚這群管事。
彷彿被動輒鞭打的不是他們,被莫名搶奪功勞的也不是他們,衣不蔽體受凍的不是他們,餓得面黃肌瘦駝背佝僂的還不是他們。
蕭青冥恨這些管事太監心狠貪婪,更怒這些老農麻木不爭,毫無反抗精神,甚至還要幫壓迫自己的人說話。
書盛看著皇帝安奈怒色的神情,上前一步,低聲在他耳邊道:「陛下,這些莊農乃是『莊戶』,是世代都在皇莊上耕作的,他們的孩子將來也會在這裡。」
書盛同樣作為宮中太監,多少明白一些,他憐憫地嘆息道:「這些莊戶每日只有基本的口糧,吃不飽但也餓不死,一年到頭都在勞作,除此之外,基本沒有額外酬勞。」
「他們已經習慣被這樣對待,如果陛下今日因此處罰了這些太監,他們將來恐怕會變本加厲報復在這些莊戶身上……」
秋朗握緊腰間佩劍,上前一步來到蕭青冥身側,聲音冰冷若霜:「殺了就是。」
莫摧眉不贊同地看他一眼,忍不住輕聲提醒道:「陛下,他們之所以會求情,恐怕是因為新換上來的管事,未必就比他們更好……」
說不定還會更壞!
今天能殺盡這些人,明天呢?
這些莊戶,基本已經跟農奴沒有區別,皇莊之內尚且還能給口飯吃,若在外面,不是戰亂就是逃荒,又或者給其他地主當佃農,說不定過得還不如皇莊。
蕭青冥掃過幾位近臣的神情,除了秋朗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理解的態度。
世事艱難,竟至於此。
蕭青冥心中嘆息,可怕的從來不是一時的艱難困苦,而是完全磨滅了對生活的希望。
縱使有再高產的種子,再高效的農具,也填不滿一顆顆欲壑難平的貪婪之心。
皇帝和近臣們的講話聲音很小,庄管太監們跪在地上沒有聽清,但他們知道,皇帝不可能拿他們如何。
且不說糧倉失火已經有人背了鍋,教訓這些低賤的莊農,監督他們不偷懶,本來就是他們作為管事應有的權利,皇帝看不下去,最多打幾下板子撒撒火也就是了。
還能真殺人不成?偌大的皇莊,管事足有上百人,皇帝還能全都殺光?
常言道,法不責眾,殺光了,誰來給皇帝管理這些莊戶,內務府人手都不夠呢。
更何況,這些莊戶訴苦都不曾,皇帝又有什麼理由動他們?
想到這裡,庄管太監埋著的腦袋忍不住露出一點笑,看在這些老農還算懂事的份上,今天晚上就少抽他們幾下吧。
不過那個害他出醜的耬車實在可惡,這麼不結實,還敢口口聲聲跟他說很寶貴,老東西!
就在他正盤算著怎麼整治這些莊戶時,頭頂忽而傳來皇帝的笑聲。
那笑聲沉冷且凌厲,落在每個人耳邊,彷彿一柄即將落下的利刃。
庄管太監下意識抬頭,卻見一柄通體漆黑的長劍,銳利的劍尖直抵自己的瞳孔!
他整個人瞬間僵直,連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眼球就沒了!唯有地上隱隱有股尿騷味。
蕭青冥略過執劍的秋朗,淡淡道:「給你們十個數的時間,舉告皇莊內的惡行,否則,皆按看守糧倉不利論處,人頭落地。」
一眾管事太監都嚇懵了,那些如狼似虎的禁衛軍衝上來,一人脖子上架上了一把刀。
庄管喉嚨都在發抖:「聖上,求您網開一面,那個放火的看守已經死了,奴婢縱使有罪,也罪不至死啊!」
蕭青冥理也不理他:「十、九……」
那些莊農們也嚇得呆住,甚至紛紛向皇帝求情,今日要是因他們而死了一個庄管,將來的報復會更加嚴重。
皇帝可以為他們做主一回,卻不可能日日會為他們做主。
庄管太監重新燃起希望:「聖上,奴婢一定好好反省今日過失!」
「五、四……」
庄管太監越發慌亂:「聖上,我說,我說!那個耬車不是我的主意,是他們自己做的,我只是想要邀功而已!」
蕭青冥冷笑:「只有這個?沒有別的了?」
庄管下意識點點頭,蕭青冥面無表情,輕一抬手,秋朗手起劍落,一顆血淋漓的人頭在空中滾了幾滾,落在其他人面前,把眾人嚇得驚聲尖叫。
莊農們驚駭地退了好幾步,沒人敢說話。
見最大的管事說死就死,哪裡還有其他人心懷僥倖的份?
還不等蕭青冥繼續倒數計時,一干管事太監就開始瘋狂相互告發:
「聖上!今天糧倉大火其實就是庄管命令放的,他在皇莊里有一座專門用作私刑的地窖,稍不順意就會被他關在地窖里鞭打折磨!」
「這些年鞭打致死的屍體把水井都快填滿了……」
「每年糧倉里的糧食都會被偷偷盜運變賣,好處都被他私吞了……」
「你胡說,你明明也分了錢!」
「我舉告你,你看上了莊戶家的美貌娘子,非要搶走跟你對食,逼得人家上吊自盡!」
眾人你一眼我一語不斷相互揭發,越說越紅了眼,竟然相互廝打在一起,被禁衛軍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拉扯開。
那些莊戶們聽著這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痛過往,從開始的獃滯與麻木不仁,漸漸紅了眼眶,露出悲喜交集的複雜之色。
喜的是多年來的怨氣和委屈終於得到伸張,悲的是,這樣的日子依然在未來等待著他們。
蕭青冥將他們每個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底,視線落在改進耬車的老農身上,忽而問:「你叫什麼名字?」
老農戰戰兢兢道:「回聖上,老奴賤名李全。」
蕭青冥點點頭:「從今日起,廢除皇莊莊戶世代人身依附制度,往後不再由內務府派遣太監直接管理皇莊。」
「往後,將由莊戶內部推舉德才兼備者為代表,組成皇莊管理委員會,重新釐定各項管理制度,定期向朕彙報。」
「待管理委員會成立后,各莊戶將重新與委員會簽訂雇傭契約,確定基本酬勞待遇,到年底,會依據本年度勞作時長和產量,分發分紅和賞銀。」
「今年皇莊播種新種,由宮中派專人提供。再有改進或發明新的農具,享受額外賞賜。」
推舉代表?皇莊管理委員會?那都是些什麼?
皇帝竟然還說要給他們酬勞和賞銀,那怎麼可能?為皇帝辛苦耕作到死,不是從一出生就註定了的事嗎?
彷彿從天而降一塊大餅,砸得眾人飄飄忽忽,完全不敢置信。
莊戶們面面相覷,他們只聽懂了一件事,就是不會再有庄管太監了。
見眾莊戶茫然獃滯的神色,蕭青冥淡淡笑道:「關於新制度的建立,朕會先派人進行一段時間的指導。」
「你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人在你們頭上作威作福,安心農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