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邊羽澤身體一僵。
鼻尖傳來淡淡的洗衣水的清香,似是林間暖陽下的小溪,乾淨、柔和,令人心安。
整個脖頸被他的胳膊所環繞,男生的肌膚並不算十分溫熱,但挨著自己冰冷的體溫時,卻帶來一種異樣的觸感。
鎖骨處有些微癢,是埋在自己肩頭的他的呼吸,一下一下直觸著心間。
這是邊羽澤從未有過的體驗。
原來懷抱是這樣的感覺。
就如同抱著自己的他一般,溫暖、美好,令人貪戀,不願離去。
「你……」
邊羽澤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因為久坐冰天雪地而有些低啞:「怎麼來了?」
慕煙整張臉埋在邊羽澤肩頭,聲音悶悶的,顯得些許低落:「阿澤。」
阿澤?
他這是在叫我?
微怔之後,邊羽澤突然想起,那個溫似亦,叫慕煙就是阿煙。
難道……是因為慕煙喜歡這麼稱呼別人,所以讓溫似亦這麼叫他的。
恍惚之間,邊羽澤又想起了方才黃為昌的那些話。
——最近交到新朋友了啊?看你把人家寶貝成啥了。聽我一句勸,你還是早點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這逼樣子,誰願意真心和你交朋友,更何況名氣那麼大的職業選手。
——人家少爺就是想玩玩,電競圈比你打得好的人多了去了,哪天玩膩了就把你踢開了。
——哦對,聽說你那朋友他爹不能來給你開家長會?怎麼?人家也不要你了?
——所以啊,人還是早點認清自己為好,你除了打遊戲一無是處,還指望別人能看上你?別想了,沒爹沒娘沒人要的垃圾,你就配跟你的電腦過一輩子。
以往這些話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不知怎的,今天黃為昌提到慕煙,邊羽澤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暴怒的情緒、厭惡的情緒,以及……忍不住自卑的情緒。
黃為昌說得沒錯,他脾氣不好,除了打遊戲一無是處,哪怕去打職業也無法與他人相處,把戰隊搞得烏煙瘴氣。
與其去污染自己最熱愛的行業,不如就不要踏進去。
邊羽澤很早就清楚,自己此生註定都是孤身一人。
只是……慕煙突然闖進了他的生活,毫無徵兆的、打亂了他一潭死水的生活。
他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他。
驟然驚覺這個事實時,邊羽澤已經走不出去了。
但他不知道,慕煙會不會有一天離他而去。
「你會離開……」
這麼想著,邊羽澤也下意識問出了聲,而後戛然而止。
「嗯?」
慕煙抬起了頭。
邊羽澤連忙掩飾:「沒什麼。」
唇邊突然被男生的指腹輕柔拂過,邊羽澤一愣,看去,發現慕煙的眼眶有些微紅。
「疼么?」
他聽到慕煙問。
邊羽澤扯了下唇角:「這有什麼。」
「不許再打架了。」
邊羽澤一怔。
長大后,從來沒有人再敢用這般命令的句式同他說過話,但神奇的,邊羽澤沒有反駁,而是喉嚨滾了滾,應了一聲:「嗯。」
慕煙突然鬆開了胳膊,但依然跪在邊羽澤身邊,然後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了邊羽澤身上。
「我不用……」
「不行。」
慕煙打斷了他的話:「你穿太少了,會感冒。」
「……行。」
邊羽澤沒有再反抗,而是任由男生給自己穿上了他的純白加絨大衣。
「我們去那裡坐好不好。」
慕煙抬眼,看向邊羽澤:「溫叔叔一會兒就來,他帶你去醫院。」
溫叔叔?
溫禮?
邊羽澤想也沒想就拒絕:「不用。」
這點小傷,他早都習以為常,放在平時連創可貼都不會貼,更別說去醫院了。
「聽話嘛。」
慕煙眼尾微垂,語調隱隱透了委屈:「你這樣我會心疼的。」
邊羽澤也是第一次聽到慕煙用這種語氣給自己說話,一秒就放棄了抵抗:「……隨便吧。」
慕煙於是挽著他的胳膊,和他一起緩慢走去了旁邊的長椅。
「卧槽!」
阮西洲一直在牆角暗中觀察,看的他眼都直了:「這他媽……是什麼驚世科幻片?是我在做夢嗎?」
時溪薇也有些發愣,但還是掐了他一下,然後又掐了自己一下:「我靠,疼的,這不是做夢。」
「三年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敢抱邊羽澤還沒被他揍一頓的,煙寶是什麼……神仙?」
阮西洲揉了揉眼:「操,我去看看我哥們兒神志還清不清。」
他剛邁出去一步,就被時溪薇拽了回來:「你有病吧!能不能有點眼見力?」
阮西洲:「啥?」
時溪薇恨鐵不成鋼:「你看不出邊羽澤對煙寶不一樣啊?你要是現在過去,邊羽澤還是會把你揍一頓,你讓他倆呆著吧。」
阮西洲:「啊?」
「傻逼。」
時溪薇罵了他一句,拽著他就走:「行了行了,邊羽澤情緒走出來了,有煙寶陪他比什麼都管用。你回家睡大覺去吧,別管了。」
阮西洲:「……」
莫名有點受傷是怎麼回事?
-
在網吧的時候溫禮就說他聚會結束了,和朋友在聊天,等慕煙回家時把他一接。
這時慕煙給他發消息說了這個事,他立刻就開車過來了。
畢竟和溫禮不熟,自己還拒絕過一次他的邀約,還天天在心底罵人家兒子,又不能擺出一張冷淡臉,邊羽澤有些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慕煙倒是毫無所謂,在溫禮下車的時候立刻跑了過去:「溫叔叔,溫叔叔,附近還有醫院營業著嗎?」
溫禮抬頭,看了一眼邊羽澤,心道這孩子都是皮外傷,其實根本不用去醫院。
但慕煙關心則亂,邊羽澤又即將加入FWG,都是自己孩子,重視一下也是好的。
溫禮拉開了後座的車門,溫聲:「邊羽澤快來,我們去醫院看看。」
邊羽澤卻有些遲疑。
他低頭,看向自己髒兮兮還染著乾涸血跡的衣服……嗯,也給慕煙的外衣上沾了不少。
回家后洗乾淨再還給他吧。
但溫禮的車,一看就很貴,自己……
「阿煙。」
溫禮突然脫下外套披在了慕煙身上:「你身體不好,多穿點。」
慕煙抬頭:「謝謝溫叔叔!」
於是邊羽澤穿著慕煙的大衣,慕煙披了溫禮的西裝外套,和他們原本的里襯一點也不搭,看起來卻很是溫馨。
「快來。」
慕煙攥住了邊羽澤的手腕。
邊羽澤腳步一頓,妥協,跟他一起上了車。
醫院基本上都開著,但這個點都是急診。
前一位顧客是大晚上被流浪貓貓抓傷的女生,坐診的老醫生,戴著老花鏡一邊給她細細處理傷口,一邊職業病似的教導不停:「你們這些女生啊,看到那可愛的貓啊狗啊就忍不住,家養貓無所謂,對於流浪貓可是要小心,狂犬病致死率太高了。」
「是是。」
女生連連點頭:「以前她都脾氣很好,今天不知道怎麼的應激了,就開始抓我,醫生,我一共要打五針是嗎?」
醫生一臉嚴肅:「是。」
女生:QAQ
護士帶女生去打疫苗了,排號到了邊羽澤,老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扶了扶眼鏡框,語重心長:「你們這些男生啊,青春期就是躁動,天天打架……誒,別否認,你這傷我見多了,絕對是打架打的。」
邊羽澤:「……」
他沒想否認。
老醫生拿來碘伏,輕輕擦拭的同時,還在念叨:「唉……有事好好商量,別動手啊,你看你爸爸多擔心的,穿的還是正裝,加班加一半帶你跑來醫院的吧?」
他爸早死了,擱哪兒擔心去。
這人逼話真多。
放在以往,被人這麼逼逼,邊羽澤早就摔門而去了。
再不濟,也是讓他閉嘴。
但今天,慕煙和溫禮在身邊,大抵是被他們溫和的氣質壓制住了,邊羽澤暴躁的脾氣半點沒升起來。
「沒多大點事,這兩天別洗澡啊。」
老醫生拍了拍他的胳膊:「別讓爸爸再操心了,聽到沒?」
「……」
邊羽澤:「……行。」
看著邊羽澤一臉陰沉但沒有反駁的表情,慕煙都快憋不住笑。
還好溫禮把銀行卡給他,讓他去付款,慕煙應聲,立刻出了診室。
邊羽澤於是和溫禮坐在一旁等他。
溫禮突然出聲:「第一次見阿煙對一個人這樣,還真是新奇。」
邊羽澤:「?」
溫禮的語氣含了幾分笑意:「阿煙性子一直很好,對於每個朋友來說,他都是平等的溫柔與體貼,恰到好處,不會讓人覺得逾越。但同樣的,也不會讓人覺得自己在被特殊對待。」
邊羽澤:「?」
什麼意思,所以自己……有被特殊對待?
然而溫禮話到此就結束了,沒有再主動說下去。
邊羽澤心裡著急,但又不知道怎麼問出口,猶豫了半天,眼見慕煙已經從走廊那頭回來,只能出聲:「我……」
溫禮轉過來,好整以暇看著他。
邊羽澤和他對視了兩秒,索性心一橫,問出口:「對我不一樣嗎?」
「嗯。」
溫禮說:「對你不一樣。」
臨站起來前,他又笑道:「我可是只聽阿煙叫過你哥哥。」
「好啦。」
慕煙把銀行卡和賬單還給溫禮:「謝謝溫叔叔。」
「跟我客氣什麼。」
溫禮摸了摸他的頭。
慕煙又去看邊羽澤,卻發現後者耳尖似乎有點紅。
診室這麼熱嗎。
難怪邊羽澤平時只穿短袖,可能體內火氣確實旺。
不過想來也是,前世這人精力就無比旺盛,經常一做能做到天亮。
思及此,慕煙自己耳尖也有些發燙。
「走吧走吧。」
掩飾似的,他去拉邊羽澤的手腕。
邊羽澤還是沒有拒絕慕煙的肢體接觸,相反,男生手指挨上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尖有微微的顫動。
-
第二天午休時,邊羽澤收到了慕煙的消息:【哥哥,我家裡臨時有事,晚上就不來網吧了。】
邊羽澤回了個:【好。】
還沒收起手機,他又看到慕煙發來:【明天下午溫叔叔來給你開家長會可以嗎?他已經問過你們班主任了。】
邊羽澤:「?」
【Mount:好不好嘛哥哥。可憐.jpg】
邊羽澤盯著那個委屈貓貓頭,發了好久的呆,才回:【行。】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個消息時,他的心裡並沒有反感與抗拒。
唯一的念頭就是,操,自己怎麼要和溫似亦有同一個爹了。
人家溫禮裡外都文質彬彬,溫似亦看著挺正常,誰知道芯兒他媽是個壞逼。
微信提示音又響起。
【Mount:但溫叔叔有個會議,要晚一些時間到。】
邊羽澤回了三個字:【無所謂。】
下午的時候,他在走廊又碰到了黃為昌那幫人。
一樣難聽又刺耳的話語,邊羽澤這次卻理都沒理,內心毫無波瀾,轉身就進了教室。
很快就到了放學時間,邊羽澤想起今天慕煙並不會來網吧,頓感興緻缺缺,連收拾書包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這還是兩人相熟以來,第一次沒有見面的一天。
想到明天放學還要開家長會,那幾個老師賊能逼逼,出門又是七八點,又隔好久才能見到慕煙,邊羽澤就沒來由一陣不耐。
在網吧他沒登自己的號,打完代練單,玩了幾把炸.彈人後就回到了宿舍。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三自習課,有家長陸陸續續進來班級。
他們學校每個班人數都不算特別多,所以家長會是學生和家長一起開。
耳邊老師的指揮聲、家長與孩子的交談聲、搬椅子聲交織著,匯成一幅熙熙攘攘的序章。
邊羽澤一個人坐在靠窗的角落,身邊空蕩蕩,周遭的一切彷佛與他無關。
這麼多家長都在,他也不好玩手機,於是百無聊賴翻著語文試卷。
閱讀看不懂,議論文更不會寫。
邊羽澤目光投向詩詞填空。
湯顯祖《牡丹亭》:
(),原來只因已入骨。
啥jb東西。
啥玩意兒能入骨,我看是這天冷得入骨。
邊羽澤不經意間掃了一眼窗外,突然發現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
紛紛揚揚,柳絮般飛舞在空中,晶瑩剔透的美麗花瓣,呢喃輕語著、緩緩灑落在地。
越下越大,入目皆是雪白晶瑩的世界。
今年的第一場初雪。
邊羽澤盯著鵝毛大雪發了會兒呆,才緩慢收回了視線。
他打開語文書,心不在焉地翻著書頁,腦海里不自覺就浮現出慕煙那張溫和漂亮的面容。
跟這漫天雪花一樣,潔白純凈,一塵不染。
還喜歡穿白色的衣裳,站在雪景里,是不是都會看不見。
邊羽澤突然指尖一頓。
他看到了《牡丹亭》三個字。
一句一句讀去,他找到了這句考題的前半句——
驚覺相思不露。
「阿澤。」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邊羽澤微怔,緩緩轉過了臉。
原來這句詞連起來是——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門邊,慕煙朝他揚起了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