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幾則逸聞
——我不知道死神從我手裡奪走了多少日子,在我日薄西山的生命里,我不停地翻閱著一本又一本回憶錄。那是我年輕時寫過的偉大作品集,以警醒我腐化的思緒不要在虛空中消逝。以遏制死神那無窮無盡的貪慾。
我生下來就患有一種極其古怪的病症,即便我是家族裡最受疼愛的孩子,即便我走訪了無數的名醫,也無法從中獲得拯救。每當這種奇怪的病一發作,我就會昏厥過去,我不會做夢,或者說很少做夢,但每次醒來,我都會感覺在那段黑暗路程里被人抓住腳踝,不斷地把我往深處拉,那種潮濕和無名的壓迫令我窒息。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這股無名的威脅愈發迫切:在很多時候,我都喪失了分辨夢境和現實的能力。我的思維像是陷入了醜惡陰險的沼澤,我看見有人不止地揮刀,有人不止地哭喊求救,而在記憶斷片的時候,我又會恍然回神,接受自己是一個殺人兇手的身份。
我尊敬的哥哥艾爾·安洛米答客,是我們這裡出名的學者,也是我家族中學識最淵博的人。他毫不忌諱為我掩蓋罪行,他對我的癥狀頗感興趣,以至於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真正的愛,這是我從未經歷的。他搞來很多書和葯,以及實驗設備,不斷地抽出我的血液以供研究解藥,他眼底閃爍著日漸清晰的情緒,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我只知道我的哥哥在愛我。
在日復一日的研究中,我的哥哥和父親以及其他同族起了爭執。但我的哥哥總能讓他們閉嘴,他悄悄告訴我說,這是一種保護。
我跟哥哥的情誼愈發深厚,我們之前誕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但我們都哀痛於雄性無法孕育生命。
他曾經飲下我的血,卻失望極了。我彷彿受到了重擊,我第一次讓哥哥失望了。
在一個有大雨和音樂的日子裡,他終於抽出了我軀殼中的一簇,一簇昂貴黑暗的血花,灌入了那發霉的實驗器皿,我感覺大腦一陣模糊,旋即又掉入了黑暗沼澤,我聽見哥哥狂喜的叫喊,興許是他研究的對象取得了成功。
但是我最終沒有見證到我哥哥聞名的一刻。我從黑暗中醒來,發現狼藉的實驗室。我的哥哥屍首分離,頭顱鑲嵌的眼珠里露出驚恐的神色,裸露的皮膚部位滿滿是蜇食的傷口。我很快聞到了空氣中甘甜的血腥味,我驅使自己動起來,卻發現自己四肢被束縛在鐵板床上,這種新異的窘境令我憤怒不已,我嘶吼著,掙脫著,暗暗在黑暗內心狂嘯著。
我聽見金屬迸裂的聲音,我意識到自己解脫了。我從鐵板跳走,來到我親愛的哥哥身前,我大叫著哥哥的名字,但沒有任何回應。我悲痛極了,撕開了殘損的軀殼將其吞噬,我會像哥哥保留我血液一樣保留他的靈魂,我愛他,愛得很深很深,就像他對我的愛一樣。
我身上開始生長皰瘤。我從昏暗的實驗室走了出來,看見了我家族的大院。我跑進了花園,想找到兄弟姊妹們報告這一死訊,但是卻找不到。我陷入了負面的情緒,但很快又被另一種情緒取代了。我最後在家族大屋中的櫥櫃里找到了我殘存的一些兄弟姊妹們,他們的神情告訴我他們在躲避某種事物,我為了徹底保護他們,將他們連同我的哥哥一起收藏起來。
我不知道那樣痛苦神秘的一天是如何結束的。後來我倒在了黑夜中的雨地里,腹部的腫脹讓我寸步難行。我感覺我在孕育生命,天吶,這是一件多麼神聖的事情!
我急忙跑到教堂,
希望純潔的主能夠引領我,讓我誕出一個可愛有趣的生命。但是我很快就後悔了,十字架在灼燒我的皮膚。
我將十字架和人像砸得粉碎,在教堂里胡攪蠻通,期間有一個穿著神袍的人打著瞌睡闖進我的視線,他因驚駭而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了我龐然的身軀。他大叫起來開始逃跑,我卻想向他尋求幫助。
然而最終我也沒能趕上,因為不久之後我就聽見後面有急促的腳步聲,一夥舉著火把和武器的人兵向我這裡走來,我害怕極了。直覺告訴我,他們會把我吊在外面的絞刑架上,把我這種不受神祝福的人弔死。
我跑到了深處的森林中,默默地注視著那群人。大雨和夜色很好的藏匿了我的蹤跡,即便只是一小會。
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但我知道在原地待下去會變得更糟。
於是我逃離了教堂,順著泥地往下坡跑去。
不知逃了多久,我在模模糊糊的視線中,看見了一道同樣模糊的人影。
那個人說他叫曼斯維奇,是一個醫生。但是我記得醫生穿的都是白色的大褂,他卻披著黑色的大衣。
曼斯維奇醫生接納了我,他把我帶到了一個房間里,然後用一種奇妙的針劑注射進了我的手臂里,安撫了我心中狂躁的黑暗。我半垂著腦袋看著他,他卻對我的窘狀頗為滿意。
曼斯維奇醫生和我的哥哥艾爾一樣,喜歡搗鼓各種各樣的藥品,做各種各樣的研究實驗。但是他遠不及我的哥哥溫柔。
在曼斯維奇醫生的治療下,我感覺我那黑暗的夢境逐漸越發稀少了,我不再受到恐怖的困擾,但我也卻在日復一日的昏暗房間中加劇了對光線的恐懼。
曼斯維奇對我的變化感到驚訝。有一天晚上,我看見窗檯有很多人舉著火把圍了上來,他們勾起了我對教堂的恐怖回憶,我害怕極了,但是曼斯維奇醫生卻安慰了我。他走出房門,跟門外的人們說了一些話,那些人隨即就離去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的記憶就很模糊了。或許我在曼斯維奇醫生那裡躲藏了一陣子然後回到了家裡,又或許我徹底逃離了那個噩夢般的土地,受我的血脈指引去了別的地方。但有一點是不可置疑的,我有幸接觸到了紙和筆,才能在我最後的記憶消散前將這些事記錄下來,我不知道上帝會不會接納我,我祈禱我會上天堂,而我的哥哥——但願愛我的哥哥幸福依舊。
二
——我是托克·安洛米答客,家族中的次子。我正在自己的卧室中,懷著絕望的心情寫下了這最後的文字,我希望將來有機會能看到這些絕望遺言的人們能警惕這裡的東西,有人能來解除這裡不幸的詛咒,將潛藏在暗中的黑屠殺殆盡,因為今夜過後,我將不再。
許多人都知道我們的祖先——森沙·安洛米答客的故事。但那絕對不是賜福,而是赤裸裸的災難。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奪去了森沙祖父在生前作為人的認知,不僅僅是森曼老爹,連艾爾,特蕾莎,伊吉,小傑克都知道……卻沒人敢動墓園裡棺木下的死人。
我的其他兄弟不知道的是,森曼老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掀開墓園某處的地板門,在裡面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出來之後常常把自己弄得很狼狽,身上有各種銀色的灰塵——這是我偶然在為森沙祖父祈禱時發現的。我沒有跟其他的兄弟提及這件事,因為我總感覺森曼老爹其實已經注意到了我的發現,一雙漆黑無比的雙眼在黑暗中死死盯著我,這陰森的警告常常使我不寒而慄。
後來的一次禮拜日,森曼老爹讓艾爾帶著特蕾莎和伊吉去頹靡教堂做禮拜。他們穿上潔白的教袍走出了大門,卻任由森曼老爹下達的命令將我鎖死在房間里。
我不明白森曼老爹有什麼用意,他說我的生時日星卜告誡我在一年中的這一天萬萬不可出門,即便是祭神也不行。
我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樓上跑動,發出了噔噔咚咚的雜音。我們的宅邸總共有三層,最頂部是放雜物的閣樓,外加一層不常用的地下室。可我的房間明明是在二樓最里側,我的天花板上應該是堆放了很多物件的密閉空間,不可能會有活物的。
我第一時間想到了老鼠,但是老鼠絕不可能發出這麼大的動靜,哪怕是一群也不可能。那聲音好像是很多個獨眼巨人穿著長靴瘋狂在上面跑動一樣……
我推開了房間的門,看見了長長的走廊。我想上閣樓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在發出聲響,然而待我走到走廊的盡頭,走到樓梯間時卻看見森曼老爹陰沉著臉站在上面。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憤怒,彷彿我做錯了什麼絕不可饒恕的事情一般。
他叫我離開那裡,回到自己的房間,乖乖等哥哥做完禮拜回來。
我向森曼老爹詢問了樓上的動靜,但是森曼老爹卻拒絕回答,應該說是沒有回答……他只是狠狠地瞪著我,告訴我他不想再警告第二遍。
我只好順從了森曼老爹的命令,待我回到房間里后,樓上吵鬧的雜音持續沒多久就停了下來,我意識到可能是森曼老爹閣樓在做什麼事,但不敢跟任何人說。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和往常一樣上樓梯準備回卧室安寢,但卻在二樓轉角處隱隱約約聽見了奇怪的聲音。我集中精神,發覺那聲音是從閣樓上傳來的,那聲音不斷地呼喚著我的名字,音色和音調卻詭異得讓我無法分辨出來聲音的主人是男是女。
我感覺自己好像鬼使神差地聽從了聲音的呼喚,上了樓。
我看見閣樓里全是落滿灰塵的雜物,甚至有一些不屬於我們家我也說不出名字的奇怪物件。我在雜物中慢慢地穿行,想要找到那股聲音的源頭。
待我走到閣樓最裡邊時,我被許許多多的貨物和紙箱攔住了路,那刻意的堆疊好像是誰為了掩蓋某物。
我出乎意料地沒有多猶豫,將紙箱搬了下來,為自己開闢了一條能通行的小路。
這正是我卧室的頂部……我不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心態。
但我沒有看到恐怖的獨眼巨人,那堆疊的紙箱後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幾隻老鼠和無盡的灰塵。
我長嘆一口氣,下一秒卻驟然感覺身後有一雙眼鏡死死盯著我。
森曼老爹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依舊保持著那張嚴肅的嘴臉。
他問我為什麼跑到了上面來,看到了什麼東西,我找不到什麼理由,於是一五一十地將聲音的事情告訴了他。
他聽完我的事情後面容彷彿又沉重了幾分,他警告我以後不論聽到了什麼發現了什麼都不要上到閣樓來,不然會把我丟到外面的森林中被野狼活生生咬死。
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件事,都在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直接跑到森林裡,那樣的話說不定我的結局會好很多。
現在,我依舊在卧室里,但反鎖的房門是絕對無法阻止那頭恐怖怪物的攻擊的,如果他發現了我,我就會命喪於此,我再也無法逃出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了。我將這封最後的筆記——也是遺言投到窗外,這上面是我最後能給與外面的人的線索了。如果大地的神真的存在,就用風將它吹散到有希望的遠方吧。
而我……今夜過後,我將不再。
二
伯特·查曼的公務員日記剪章-9-11。
一如既往的,這是個平常的日子。我依舊為鎮里各個古板的老頭子們解決了一件又一件他們完全不懂的文化問題,在他們的主禱文上洋洋洒洒地寫滿了幾段讓我自己看來都覺得愚昧至極的文字之後,他們就帶上水和紙上路了。
如果不是報考哥蘭德公務局需要給這種破地方做工作,我是絕對不會回到這個窮鄉僻壤來的,-更別提寫這種該死的公務員日記了!我讀了那麼多書,取得了那麼好的成績為的就是去城裡打拚,贏得自己的美滿人生!而不是跟我老爹一樣混跡了一輩子只混到了個管教堂的齷齪工作。
那群鄉民只會挑上他們認為敬神的節日,跑到那座土坡上修建的大教堂神神叨叨地祈福,我不明白如此落後的信仰和習俗是怎麼延續到今天的,我只希望城裡人趕快把大路修到這邊來,把這醜陋的祠堂和神龕鏟碎。
好吧,以上寫的東西我是絕對不會拿給任何人看的,我得照例履行一下我的義務——
鎮民羅伯爾和愛莎家的大閨女訂好了結婚日期,也已經挑好了地點舉行婚禮,讓我們祝他們喜結連理……
老威廉昨天清點雞圈的時候發現自己又丟了幾隻雞,真是不幸。讓我們為他祈禱他今天能在和老山姆的爭執中獲得上風,以安慰他那已經在天之靈的雞……
鎮里最出色的獵人布姆昨天外出又打到幾隻野兔回來了,這傲人的戰績意味著他又有充足的食物餵養他家裡的四個孩子了。嗯,我也不知道究竟充不充足,他就不應該生那麼多……
加侖還是和往常一樣,一邊抱怨著自己的傷腿一邊在酒館里夸夸其談他那吹噓過頭的傳奇故事。但這種故事別人都愛聽,這沒辦法……
沙卷鎮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寧靜,我只希望能早點完成這裡的績效考核,早點回到城裡去。這群人怎麼樣我真的不想管了。
而我,我只知道,過了今夜,我就知道離美好的未來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