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蕭一沿著房頂,直奔夫子院中。
夫子這兩天清閑的很,大躺椅,在院子里曬太陽,也不嫌日光過盛,倒是他的書童無二躲在廊下,吃瓜呢。
蕭一從屋頂躍下,無二不足為奇,還舉起一塊瓜晃了晃:「蕭公子,吃瓜嗎?」
蕭一搖了搖頭,「不了。」
然後擋住了夫子的陽光。
夫子只好睜開眼,瞅了瞅他手裡的風箏。
「你看不懂?」
「懂。」
「懂就去做。趕緊的,別擋我光。」
夫子曬的臉黑里透紅,越發不像個夫子了。
蕭一沒走,擋的更嚴實了。
夫子想了想他的武力值,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沒好氣的道:「你還想怎麼樣?」
「你說過的,這次不摻合。」蕭一甚少說這麼多字,正在變聲的嗓音有些生澀。
夫子指了指風箏道:「勝負已分,不過是給他牽根線罷了。」
蕭一看了看掌心的風箏,面無表情:「誰來執線?」
「誰也不能。」
夫子將手裡一本破舊的書蓋在腦門上,擺了擺手:「快走,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曬透,接下來幾日有雨不停,難熬啊!」
蕭一拿著風箏又回了屋頂,無二從廊下探出頭來,「蕭公子,大雨將至,傘拿好!」
「多謝!」蕭一穩穩的接住。
無二瞳色如墨,笑了笑又坐回去吃瓜了。
夫子側了個身,「他又不是真的啞巴,對他那麼好做什麼?」
「可我是真的瞎子啊。」無二準確無誤的吃完最後一塊瓜,就沒有去摸索了,而是把瓜皮又拼成了一隻瓜,乍一看,嚴絲合縫。
「真瞎子,假啞巴,老匹夫,小魔王。」無二笑得十分開心。
那邊雲淡還守在院子里,眯著眼看著天空。
「風箏!」
風箏再次回來了。
雲淡抱住精準落下來的風箏小步跑回屋內,雙手呈給黛玉。
依舊是一封信,這次更加簡短,只三個字。
一刻鐘。
黛玉瞭然,風輕已經打了水來候著,她將信拋了進去。
「給我更衣罷,我要出去了。」黛玉道。
風輕跟雲淡對視了一眼,風輕先道:「那得輕便些的衣裳,雲淡做的新鞋,很是軟和,我給姑娘拿來。」
雲淡也道:「我方才在外頭,起風了,興許要涼下來,姑娘披個披風可好?」
黛玉點點頭,任由她們準備。
待收拾好了,風輕又道:「姑娘,不能帶我們嗎?您身子剛好些…」
黛玉搖搖頭:「今日,帶不得你們。」
「那也不能就這麼走著去,坐小轎到垂花門可好?」雲淡道。
黛玉想了想,應了。
雲淡趕緊去讓院子里的兩個婆子準備,轎子在外頭就有一乘。
一刻鐘並不久,黛玉等在廊下,只見院子大門像是被風吹開一般,緩緩打開。
風輕,雲淡扶著黛玉出門,都都忍不住看向外頭,幾個守門的婆子倒了一地,生死不知。
風輕壯起膽子,小心的過去,試了試鼻下,然後拍了拍心口:「只是暈過去了。」
「讓人看護下。」黛玉道。
「是。姑娘小心。」雲淡給她打開轎簾。
「我們在院子里等姑娘回來。」風輕行了一禮。
黛玉淺笑:「回去吧。」
風輕,雲淡站在門口瞧著,直到看不到轎子了,才回身。
「起風了,莫不是要下雨?」雲淡伸手試了試風,尚未覺出潮氣。
「看著吧,若下雨,我就去垂花門候著姑娘,你備著薑湯,葯浴也要備上。」
「我知道。我先打發她們給這些婆子蓋一蓋。」雲淡說著,快步先進門去了。
黛玉至垂花門,就打發婆子們先回去,她自己往前院而去。
這時風已經很大了,她披風的帶子被吹起,環繞她飛舞擺動。
風聲如泣,黛玉不由得想起了母親臨終之時。
母親臨終時,其實已經看不清了,雙目無神的看著一個方向,甚至已經不能握住她的手。
「玉兒,我只怕就在今日了。」
「你爹爹說他不會續娶,可人心易變,若是日後,你再得弟弟,莫要因不同母而刻意,生疏,要好好待之,來日也是你的依靠。」
黛玉任由淚水漫布:「我有阿鐸,我不要旁人。」
「阿鐸,生來反骨,他或有一日,會闖下彌天大禍,你切不可因護他之心,牽扯進去,你父親,向來不喜阿鐸,許,有其深意,你亦可避之…」
黛玉沒想到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怔怔的看著剛剛站到床尾的阿鐸,他紅著眼沖她笑。
母親後面說了什麼,黛玉一字未聽進去了。
「咳,咳。」
風越發的大了,黛玉忍不住咳了幾聲,她捏緊手裡的帕子,捂住嘴角,在一株合歡樹下歇了歇。
定念堂有些偏,她如今看到的屋檐是父親的主院。
再往前走,會進入迴廊甬路,風便會被擋住些許。
她大口的喘息了幾下,再次抬腳,忽的一把撐開的竹骨傘出現在她面前,風自東南而來,傘自己移動了一下,正正的擋住了風。
黛玉四顧而看,只有風聲,並不見她曾見過的兩個小和尚。
「多謝你們。」黛玉笑了笑,伸手握住了那把普通的竹骨傘。
如她所料,她握起來毫不費力,似有人幫她一同執傘。
有了傘,擋住了風,黛玉竟幾乎沒有再咳嗽。
只是天色一下子暗了起來,夜未至,烏雲壓頂,黛玉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能看到定念堂的閣樓時,雨滴落了下來,可風依舊不止,黛玉給自己緊了緊披風,然後對著空中道:「要下雨了,你們莫要淋雨。」
那把傘還是恰當好處的擋住了風雨,沒有移動。
黛玉只好再次握住,越發加快了步子。
風雨漸大,蕭一立於屋頂之上,手中拉著一道看不清的絲線,他的旁邊,兩個小和尚頂著瓜皮做的帽子,手裡還拿著半個瓜皮當盆,在接雨水。
接了半瓜皮雨水的暮鼓捧起來喝了兩口。
「無根之水,最是乾淨,拿去給林鐸澆一澆。」
晨鐘跟著站了起來,滿嘴雨水:「林鐸快死啦!」
「我們還沒學會超度的經文呢,不能讓他死。」暮鼓拍了拍晨鐘的瓜皮帽,水花四濺。
兩人從另一個方向躍了下去,蕭一的腳邊,是他們帶來的一堆竹骨傘。
片刻,下面的黛玉停下了腳步。
她是不得不停下的,因為她的身前突然又綻開了三把竹骨傘,將她牢牢的護在裡面。
甚至有一把傘角度甚低,護住了她的裙擺,雖然腳下的鞋子不可避免的沾了水,但已經極周全了。
黛玉沒有再環顧四周尋找小和尚的身影,她知道要做到這樣,他們一定身在雨中,自己每耽誤一刻,他們就多淋一刻。
她再次加快了步伐。
屋頂上蕭一握著絲線,看著那個艱難前行的小姑娘。
林鐸的確快死了。
這個小姑娘,或許是他的葯。
他已經顧不得臉上的水,小心的調整絲線,確保她不被雨水打濕。
她身子孱弱,這場風雨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但她還是來了。
蕭一克制著把她打暈帶去定念堂的念頭。
暈了的她,救不了林鐸。
至定念堂,黛玉踏入門內,幾把竹骨傘驟然落地。
門內有迴廊,她不需要雨傘了。
黛玉沖著虛空微微一禮。
門內候著兩個丫鬟,沖黛玉行禮:「姑娘來了。」
定念堂平時無人看守,只有林海院里的人每月過來幾次打掃晾曬。
黛玉心思一轉,再看兩個丫鬟面露苦澀,看見她又掩不住歡喜,便知緣由。
「大爺如何了?」
「不,不太好。」其中一個丫鬟撐起一把傘,隨著黛玉前行,傘側立擋住廊外的風。
「大爺不吃不喝,已經四天四夜了。」
果然如此。
黛玉眼眶已經微紅,他如何受得住呢。
至堂前,兩扇門都開著,黛玉一眼就見到跪在中間的林鐸,還有他身邊滿地的紙張。
不知道父親罰抄的是什麼,但林鐸只寫了一個字。
錯。
滿紙滿地,全是這個字,整整齊齊。
黛玉踏著紙張過去,林鐸對她的腳步聲似有所覺,停筆回頭。
他下意識就要笑,可嘴唇乾裂,血珠崩出,他艱難的叫了一聲:「阿姊。」
黛玉再忍不住,過去將他抱住。
「快去拿水!」
「你怎麼渾身這樣濕淋淋的?你出去淋雨了?」黛玉摸著林鐸的衣裳,隻身上濕了,頭髮卻還好。
「暮鼓晨鐘,這兩個傻子,怕我死了,給我澆點水。」林鐸聲音干啞,他掙脫黛玉,往旁邊挪了挪。
「阿姊,小心著涼。」
又看看門口,蹙眉:「你自己來的?這樣的風雨?不要命了么?」
黛玉冷笑:「就許你不要命么?」
丫鬟小跑著拿了茶壺來,倒了滿滿一大碗,黛玉接過,感受了一下溫度,便要餵給林鐸。
林鐸搖頭:「我還在受罰呢。」
「是父親不許?還是你自己不肯?」黛玉眼角淚滴滑落,她定定的看著林鐸。
「又哭,又哭。」林鐸笑了,嘴唇撕裂的血讓他的嗓子潤了潤。
「阿姊,我只覺得,旁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之,若待我以刀兵,我必百倍還之,絕不留情。」
「阿姊,無人教我這些,我生來如此。」
「阿姊,我錯了嗎?」
錯了嗎?
黛玉看著滿地的紙上,全是這個字。
他不是在認錯,他不認為自己有錯,可父親的態度,還有母親的臨終之言,讓他心生困惑。
林鐸微微低頭:「如果,阿姊也覺得我錯了,那我認錯就是,我同父親磕頭認錯。」
黛玉的視線落到他的手腕上,林鐸天生左右手都可用筆,此時他的兩個手腕都漲紅不堪,隱約有些發紫了。
「阿姊,你莫要哭了。」林鐸笑了起來,一邊抬起手,要去拿黛玉手裡的碗。
母親臨終之時,他就是這樣,笑著站在床尾,一動不動。
「不許對我這麼笑!」
黛玉一躲,把碗丟開,然後抱住林鐸濕漉漉的身體。
「阿鐸,若是來日,你當真闖下大禍,千夫所指,我,亦是你的阿姊。」
「縱驚雷火海,此生不改。」
門外,一道驚雷在空中炸響。
林鐸換了個笑容,宛如孩童:「我知道了,阿姊。」
黛玉覺得肩膀一沉,忙低頭看去,林鐸竟暈了過去,臉上還掛著笑。
「快去請大夫!」
一個丫鬟趕緊跑了出去,另一個也有眼力勁,重新倒了溫水過來:「姑娘,好歹先給大爺潤潤。」
黛玉給林鐸餵了幾口水,就喂不進去了。
「你去告訴父親一聲,再拿些衣物來。」黛玉吩咐道,林鐸一身的水,這麼暈過去,晚間怕是要起高熱。
「是。姑娘稍候,我這就讓人來伺候姑娘。」
黛玉解下自己的披風,將林鐸包了包,又把他抱住,試了試額頭。
還沒有發熱。
外面很快響起了腳步聲,兩個丫鬟面色緊張的進來:「見過姑娘。」
「再倒溫水來。」黛玉道。
「是。」
大夫不來,也只能先喂溫水。
林海比大夫先來,他面上眼裡都沒有怒氣。
「父親。」黛玉抱著林鐸的手緊了緊。
「爹爹來吧。」
林海俯身,要將林鐸抱起。
黛玉愣住了,她的手緊緊抱著林鐸,一時間不肯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