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距離上次無情來明月樓已經過了幾天,只是日子過去酷暑卻未消,天氣依舊炎熱得很。不過承蒙老顧客不棄新客人嘗鮮,明月樓依舊座無虛席。
李安歌正在櫃檯算賬,阿風跑前跑后地送茶水,沈明月在大廳跟老顧客說笑,小茶便站在門口招呼客人順便偷懶放風。
小茶搖著扇子拚命扇著風,只可惜扇子帶起來的仍是熱氣,於是一番努力下來不但沒有解暑,反倒是過分用力讓汗出得愈發多。
「白費功夫。」小茶嘟囔一句,乾脆丟掉扇子擦擦汗,轉頭揚起笑容向門口的人問道,「公子要不要進來嘗嘗?」
不怪小茶有此一問,實在是門口這人過分顯眼。
這人一身紺青色絲質長衫,腳下踏著一雙緞面墨色馬靴,馬靴周邊滾著一圈雅緻的竹葉紋。往上看,他的發冠由上好的羊脂玉雕刻,黑亮柔順的長發下是稜角分明的臉,劍眉飛揚,薄唇輕抿,透著冷漠。只是他的眼睛卻是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硬是中和了這股冷硬,使得整個人的氣質多了些人情味兒。
明月樓開張幾年,小茶便在這裡招呼了幾年的客人,形形色色的人見了不知凡幾,英俊美麗的更是數不過來,但是從沒有見過像門口那人一樣的人。這人明明是男子,小茶卻不自覺想拿他同沈掌柜和安歌姐比較,只是安歌姐沉靜溫婉,沈掌柜明艷大氣,都不帶一絲攻擊性,這人卻凌厲張揚,多了一些動人心魄。
只是這樣精緻得像畫一樣的人,腰間卻別著一塊奇怪的玉佩。誠然這玉佩的料子是上好的和田玉,但那雕工卻實在不敢恭維,硬是將那份貴氣精緻打消了半分,讓人想將這格格不入的玉佩取下,不要打擾這副畫。
這人在門口站了多久,小茶就時不時偷偷瞟了多久。
但這麼久了,這人卻一句話也未講,只是靜靜地牽著馬在門口駐足,久到李安歌翻過了一頁又一頁賬本,久到阿風應好的聲音變得沙啞,久到小茶迎來送往了一個又一個客人,他還在那兒站著。他只是盯著大廳里同食客說笑的曼妙身影出神地站著,彷彿一棵樹般靜立。
只是與小茶的汗流不止形成鮮明對比,牽馬人清爽乾淨,不受酷暑的干擾,自成一個小天地。
聽到小茶的詢問,牽馬人才終於回神,將視線轉到小茶的臉上。
牽馬人的視線一投來,小茶瞬間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睛實在是太美麗了,也是這時候小茶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竟然是深邃的藍色,如同寶石一般絢麗。
「謝謝,不必。」
眉目多情,牽馬人的聲音卻冷,冷得讓小茶瞬間回神,帶著冒犯別人的暗惱吶吶:「好……好的……」
牽馬人又深深看了一眼大廳的那道身影,低頭繼續開口,這次的話里卻多了點溫度:「你們掌柜的,手腕處可有一個梅花印記?」
沒料到他有這麼一問,小茶想起沈明月時不時摩挲手腕處的習慣,反射般回復:「有的。」
牽馬人長嘆一口氣,說了句「多謝」便翻身上馬離開了,留下小茶一臉莫名其妙。
「這人真奇怪……」
搖搖頭,小茶剛邁進大廳,迎面沈明月被她逗笑,問道:「奇怪什麼?」
見有了聽眾,小茶立馬來了興緻,迅速跑到沈明月身邊將那人細細描述一遍後補充道:「那人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是一種很特別的好看!」
李安歌本來在算賬,聽到她的形容后也笑得合不攏嘴:「你這是什麼奇怪的形容。」
小茶不服氣:「是真的很特別,而且他的眼睛是……」
「好啦,我們知道了,」沈明月只當那是小孩子的玩笑,輕輕開口打斷她,敲敲她的腦袋,「天太熱了,去后廚讓朱師傅做些冰食來給大家解解暑吧。」
聽到沈明月的話,李安歌將賬本翻到某一頁,抬頭對她道:「我昨天就想講來著,地窖已經沒有冰了,原先跟我們簽合同訂冰的劉老闆回老家了,現在供冰的換成打關中來的齊老闆,每斤冰漲了一錢銀子,要重新簽合同呢。」
「劉老闆回老家了?」沈明月驚訝道,「他在這兒生意做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回去了?」
李安歌嘆口氣:「劉老闆老家在晉中,父母都已經年邁,是劉老闆的夫人在照顧。現在晉中正是戰亂頻發的時候,家中沒有強壯的男丁不知道有多危險。何況現在朝廷動不動徵兵,他也擔心那天他爹被強行拉去戰場當炮灰,收到信就趕忙回去了。」
「這世道,狗皇帝真不把老百姓當人看啊。」沈明月憤憤道。
「掌柜的慎言!」
見李安歌一臉不贊同地看著自己,沈明月趕忙道:「好好好,不說了,我去買冰去。」
齊老闆的賣冰店開在一條街外的巷子里,沈明月從沒來過,七拐八拐才找到地方,等到簽完合同被齊老闆熱情地送出店,已經過去一個半時辰。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出門時還艷陽高照的晴天已經被低沉密布的陰雲覆蓋,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沈明月沒想過會下雨,出門也不曾帶傘,只得認命地迅速往回趕。
然而往往世事皆是如此,越是怕什麼,越是來什麼。沈明月才剛拐進清河坊的主路,雨就毫不留情面地下了起來。剛開始雨也不大,於是沈明月咬咬牙便淋著雨趕路,但是雨越下越大,於是她只得認命,同街上其他被這場雨打得猝不及防的行人一樣,躲進了街邊的茶水攤避雨。
擰著袖子裙擺處的水,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謾罵,沈明月看著周邊跟自己一樣落湯雞的人,一種同命運共患難的感覺油然而生。
夏天這雨倒是來得快去得快,看著外面的雨勢,想著明月樓此刻也沒什麼急事兒,沈明月乾脆找了個位置坐定,點了壺茶安靜等待。只是她到底是個俗人,沒有半點品茶賞雨的閑情雅緻——平心而論,這茶水攤的雨搭已經被大雨壓低,坐在下面還要擔心會不會漏雨,雨幕也將外面的景色模糊,哪有什麼美景可言啊。
找到合理的借口后,沈明月愈發坦然,捧著茶杯開始打量起周圍的人來。
道路上幾乎沒了行人,只剩下寥寥撐傘的人偶爾經過沈明月的面前,帶起水花。茶水攤的對面是一個胭脂鋪子,此刻也是站滿了人,一臉生無可戀地看著雨,無奈地等著雨停。茶水攤就更別提,大家都三三兩兩的或坐或站,臉上甚至還帶著水漬。
除了對面的角落。
在周圍嘈雜的交談聲中,在嘩啦的雨幕下,在擁擠的人群走動濺起水花的混亂里,那個人一身紺青色長衫,悠閑地坐在角落的小几前,自斟自飲。紛亂的環境沒有打擾到他的那份自在,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修長的手指捏著那個廉價的茶杯,稱得茶杯都多了幾分貴氣。
他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偏偏又自成一派。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周邊避雨的人雖然多,但沒有一個人去他面前的小几那兒坐下,默契地沒有打擾。
許是沈明月的注視過於明目張胆,那人抬起頭往她的方向往過來:「姑娘盯著在下看了許久,不知我的臉上可是有東西?」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深邃的目光帶著探究,沈明月趕忙搖頭:「抱歉公子,我無意冒犯,只是總覺得公子有些面熟。」
「哦?」那人挑眉。
沈明月總覺得自己彷彿在哪裡見過這雙攝人心魄的雙眸,卻又覺得自己這樣講話好像是街上隨意搭訕美麗女子的浪子,似乎得了陸小鳳的真傳。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但沈明月還是打算實話實說:「我想問公子,我們可曾在哪裡見過?」
見那人沉默不語,沈明月以為自己惹了對方不快,趕忙補充:「我真的沒有冒犯公子的意思,只是公子的眼睛很特別,我應該也見過這樣的眼睛。」
那人終於搖頭,緩緩道:「不曾,我們從未見過。」
見他開口,沈明月鬆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她有些怕對方會生氣,於是帶著些不好意思的笑遙遙舉杯,以茶代酒賠了個不是。
那人卻走到她面前,看著外面的雨幕開口:「你很喜歡江南?」
「啊?」被他突然的提問打懵,沈明月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自己,回復道,「喜歡。」
「但這裡總是下雨。」這次那人將視線從雨幕移開,對上了沈明月的眼睛。
沈明月笑道:「但是雨水代表著生機,雨水能催著草發芽樹成長,能給魚蝦合適的家,能給我們帶來很多很多的美景美食。」
男子低下頭看著腰間的玉佩,沒再說話。
經過剛剛的交談,沈明月覺得這人也不像他表現出來的冷漠,於是此刻見他重新回歸沉默,沈明月好奇問道:「公子住的地方不下雨嗎?」
「很少,有時候一年到頭也不會下雨,便是下雨也很小,不會如今天這般。」男子望向遠方,似乎在找尋自己的家鄉。
「其實今天的大雨江南也很少啦,但是雨中的江南別有味道,公子不如趁這個機會體驗一下。」沈明月眉眼彎彎,熱情介紹。
男子沒再回復,沈明月也因為這段交談消磨掉了無聊,捧著茶杯認真欣賞起雨景來。
雨勢漸小,周圍避雨的人也開始冒雨趕路。只是這兒離明月樓還有不少距離,就在沈明月糾結是同樣冒雨趕回去還是乾脆等雨停的時候,那紺青色衣衫的男子突然吹了一聲口哨,緊接著,一匹雄壯的駿馬刺破雨幕而來。
周圍的目光都移向男子,只見他腳尖一點,瞬間便翻身上馬,姿態挺拔,雙腿一夾馬肚同時往沈明月的懷中丟來一樣長柄物什。
「哎,公子你的傘——」看著懷中的雨傘,沈明月趕忙喊道。
馬蹄聲漸遠,沈明月看著遠去的背影,也撐傘走進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