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只是沈明月撐傘走出去不過二里地,雨又大了起來。
這種說變就變的天氣實在讓人無語,此刻便是有傘也不太管用,風刮著雨斜斜地潑進傘里,沈明月感覺到自己的裙擺越發沉重。
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看著不見小的雨勢和前面不遠處熟悉的小樓,沈明月認命地嘆口氣,直接拐了進去。
借著房檐遮蔽著大雨,沈明月狼狽地甩著傘上和身上的水看著乾淨整潔的正廳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時,一個穿著短打的小廝便捧著茶盞走來笑道:「姑娘先喝些薑湯驅驅寒吧。」
沈明月接過薑湯一飲而盡,姜的辛辣同糖的甘甜混合,伴著恰好的溫度一併滑進肚子,讓她整個人都舒服起來。道謝后沈明月贊道:「不愧是花滿樓的小樓,我這落湯雞也能撈出來晾晾。」
聽到她的誇讚,小廝臉上的自豪怎麼也掩飾不住:「那當然,半炷香前公子就說有人要登門,讓我備好薑湯呢。」
「陸小鳳說最相信的就是花公子的耳朵,現在看來果然名不虛傳。」將茶盞還給小廝,沈明月揚聲道。
「只是我也不曾預料到,來的人竟然是沈掌柜。」花滿樓從屏風后緩步走出,笑著對門口猶豫的人道,「剛剛差人去取了一套女子的衣裙,沈掌柜不介意的話可以先進來等等。準備的東西不足,還請沈掌柜見諒。」
「只是我這鞋上還沾著泥,裙子也滴著水,有些不忍心踏進如此乾淨的前廳。」沈明月解釋。
花滿樓微笑道:「修建屋檐便是用來避雨的,平整土地便是用來走路的,前廳打掃得乾淨也只是為了給客人一個舒適的環境罷了。沈掌柜不必介懷,便當作上次那頓飯的回謝吧,這麼說來,還是在下佔了便宜。」
花滿樓如此邀請,沈明月也不好再拒絕,便在拖著滴水的裙擺走進前廳,走到花滿樓的身邊。
「我能參觀一下嗎?」換好衣服后,沈明月打量著小樓的裝潢,輕聲道。
「當然可以。」
鵝黃的衣裙隨著沈明月的步伐輕輕擺動,腰間的流蘇不見冗餘,搭配起來更顯靈動嬌俏。沈明月很少穿這樣活潑的顏色。她本身年紀就小,明月樓開張最初有些客人便仗著年長看輕她,總是不把她放在眼裡。她為了開店經商時鎮得住場,常常便穿一些暗沉的顏色,顯得成熟穩重。後來明月樓步入正軌,沈明月為了幹活方便,乾脆就是灰色的短打一身,利落又耐臟。
但人人都有愛美之心,明月樓的掌柜也到底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此時穿上嶄新的衣裙,沈明月的心情同腳步一樣輕快。
其實剛踏進門的時候,沈明月便對這棟小樓充滿好奇。讓司空摘星誇讚不已的小樓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永遠敞著大門的小樓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其實沒有,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這棟小樓既不能體現出江南首富的財力,也不能展示武林中人的神秘。它甚至絲毫不起眼,若不是那扇一直敞開的大門,這棟小樓便隱在周邊的樓宇中,一眼望去,一點也不會引起注意。
但偏偏就是這樣的樸素,透著一股熨帖的安心。門口放置的雨傘,門內備好的薑湯,這棟小樓處處提供著便利,恰也正是因為樸素,才不論來人身份高低,貧窮富有,都能坦然地踏進去尋求幫助。
或許還有一些特別的。沈明月心想,明明這滿樓的繁花是最特別的地方啊,即使大雨沖刷那些花兒也沒有低下頭,如同花滿樓這個人一樣,淡然的外表下骨子裡也藏著驕傲。
大多數花都接受著雨水的洗禮,但也有一些躲在屋檐下,周邊乾燥得很。其中還有一株尤為特別,粗壯的根莖上只有幾片可憐兮兮的小花,花盆中還鋪著一層沙,看起來像受了些什麼虐待一樣。
這花比起周邊的燦爛,可以稱得上是醜陋,但鬼使神差的,沈明月朝這盆花走去。
察覺到沈明月的腳步,花滿樓微笑道:「那盆花是大哥從西域帶回來的,他走南闖北經商,見到什麼特別的花便會給我帶回來。只是不知道這花到底,在這小樓呆了幾年,也是今年才開花,還只有幾朵,顯得有些可憐。」
聽著花滿樓的解釋,沈明月伸手去撫摸這盆花,怔怔地出神。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沈明月見過這種花盛開的樣子,一枝根莖上無數朵小花組成一個巨大的花束,無數的根莖在陽光下蔓延開一整片花海,分明比太陽還要耀眼。
沈明月出神地撫摸著這花,直到指尖被花莖上的細刺扎破,一瞬的刺痛喚醒她,她才笑開,眼中多了一絲沈明月自己都不知道的溫柔的懷戀,否定道:「不,它只是沒有到花期。」
或許別處的花到了江南總要不適應這裡的氣候,於是只能懨懨地萎靡。但這種花絕對不會,它不氣餒,它只是花了許多年去積攢能量。有些花就是這樣,縱然再惡劣的環境,只需要一點機會,只要讓它抓住那一絲生機,它便不會再放開,會狠狠地紮根,用力地吸收營養,直到絢爛盛開的那天。
「哦?沈掌柜見過這種花嗎?」花滿樓好奇道。
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疑問,沈明月卻感覺到心臟漏跳了一拍,接著腦袋便傳來一絲刺痛,於是只能含糊道:「似乎是的……」
突如其來的疼痛打斷了沈明月的思緒,她只能放輕呼吸,努力調整平復。不過她也想不明白,在自己的記憶中從未到過大漠,又怎麼會對這種花這樣熟悉呢?
花滿樓明白每個人都有秘密,見沈明月不想多言,於是體貼地不再詢問,輕輕揭過話題:「我聽司空摘星提過,沈掌柜的後院也種著許多的花草,想來在養花一道上頗有心得。若是沈掌柜喜歡,不如便把這花帶走吧。總歸留在我這裡也是懨懨,或許換個環境,它能更恣意些。」
好在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幾個呼吸便不再難受,彷彿剛剛的不適只是錯覺。聽到花滿樓的提議,沈明月趕忙擺手,帶著被人戳穿壞事的羞赧道:「不用了,司空摘星固然提過我的後院中有許多花,卻絕對沒有提過那些花用來做什麼了。」
花滿樓微笑:「作何用途?」
沈明月眨眨眼,買了個關子:「不知道那天明月樓的菜品可曾讓花公子滿意啊?」
被她這麼一點撥,花滿樓回想起那天帶著似有若無花香的部分菜品,嘴角的笑意加深:「原來如此,看來那些花香不是錯覺。」
「我只是個俗人,完全沒有閑適賞花的雅緻,看到那些花只想到做鮮花餅應該味道不錯,這樣辣手摧花卻白白扼殺了蓬勃的生機。」沈明月坐在連廊的長凳上,像個小女孩般輕快地甩著腿,腳尖時不時點上一些雨花,玩得不亦樂乎。
看著這滿樓的繁花,沈明月認真道:「所有的美麗,還是留給懂得欣賞它們的人比較好。」
兩人交談間,小廝也將茶水泡好。
「未嘗不是另一種延續。」花滿樓接過茶盞,將溫熱的茶水遞到沈明月面前,寬慰她道。不過見她堅持,花滿樓到底是沒有強求,只回想著那道令他回味的「浮生暫寄夢中夢」,問道:「幾日未曾拜訪明月樓,不知沈掌柜最近可有研製新的菜品?」
沈明月從他的手中接過茶盞,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乾脆利落地一飲而盡后,沈明月笑道:「當然,或許養花一道我不如花公子,但論吃,我可很少有熱情消退的時候。正如花滿樓不會不種花,沈明月也不會不做菜。若真有那麼一天,估計得是天塌的時候吧。」
被她誇張的言論逗笑,花滿樓說:「那改日我一定登門去品嘗。」
「明月樓自是隨時恭候花公子的大駕,只是我還有一事相托。」沈明月道。
「沈掌柜但說無妨。」花滿樓微笑。
「面對危險時陸小鳳相信公子的耳朵,而面對美食時我卻十分相信公子的味覺和嗅覺。任何事物都要有批評才有改進,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以後明月樓每每推出一個新品之前,能提前得到花公子的品鑒,若是能反饋些改進建議,那更是我的榮幸了。」面對美食,沈明月永遠都是嚴謹而認真的。
原來是這樣的請求。如同朱停的機關術、司空摘星的易容術、隔壁鐵匠鋪的打鐵技術、江南綉坊的綉活,不論大事小事,花滿樓一直都很佩服將事情做到極致的人,於是對這樣的相托只覺得是對自己的信任,何況這件事歸根是自己佔了便宜,反饋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點點頭,花滿樓正色道:「能提前品嘗到江南第一樓之稱的明月樓推出的新菜品,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美差。那在下便在這裡等著沈掌柜的食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