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諸葛的悔棋(2合1,2k文收加更)
這是一個無人知曉的謎團。
金風細雨樓的地牢中,狄飛驚替在場所有人道出了他們的疑問:「諸葛神侯到底在信上寫了什麼,叫衣公子那麼失態?」
「你們想要知道,為什麼不來問我?」明睿清遠的聲音遠遠揚入地牢,諸葛正我輕撫銀髯,踏步而來。
地牢內的四人,陡然一靜。
連蘇夢枕的咳嗽都靜了。
諸葛正我推開牢門,進了去,一掀衣擺,像個探望小輩的慈藹長者般,在蘇夢枕的床邊坐下。
蘇夢枕卻一點不覺得諸葛正我慈藹。
蘇夢枕的眼中,那兩點鬼火般的寒焰,從來沒這麼寒過。
寒得冷得怒得,彷彿有堅硬的厚冰填滿了整座牢房!
若說白愁飛對蘇夢枕做的,叫作背叛。
那眼前的老人,他金風細雨樓在朝中的盟友,一同為民請命、抵抗奸相、意圖驅除韃虜的諸葛神侯諸葛正我,對蘇夢枕而言,就是一百個一千個,想也想不到、想也想不明白的白愁飛!
蘇夢枕垂著眼睛,冰冷笑道:「我也想聽聽,諸葛先生給衣公子的信上,到底寫了什麼賣國求榮的東西?」
諸葛正我搖了搖頭,不以為忤地道:「那封信上,寫的是一首半詩,四十八個字。」
「一首半詩,四十八個字?」臨安飛衣樓上,趙旉問道,「沒有那兩首詩的內容嗎?」
秦疊明搖頭道:「抱歉了,這是諸葛神侯和衣公子的秘密,飛衣樓不賣。想要知道消息,只有去問兩人,讓他們親口說出!」
因為一旦告訴你們是哪兩首詩,衣公子的真實身份,就藏不住了啊。
陽光下,花園裡,舞鶴邊。
衣公子將這信看了又看,滿心滿臉匪夷所思的「離譜」,且要看出花兒來。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①。』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②』
這兩首詩。
巧妙的組合,巧妙的順序。
還有巧妙的寫信人,和巧妙的收信人。
一封簡單的「青年才俊自薦信」。
——如果寫信的不是小北宋赤膽忠心的諸葛正我,收信的也不是真實身份為匯帝盛年的衣公子!
諸葛正我想對衣公子說的話,都在這四十八個字里:
『衣公子,我已經知道你是匯帝。』
『我諸葛正我,自忖還沒老透,想趁著還有點年輕努力一把。就向你問問,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在你那兒謀個一官半職?』
是威脅,還是誠心自薦?
好故弄玄虛的一封信!
對此,衣公子的回信是:『神侯,癔症痊癒否?葯吃否?詐降者今夜死!』
——你若詐降,今夜便殺你;你若真投誠,便拿出誠意來!
諸葛正我收到衣公子的回信時,展信一看,輕撫銀髯,啞然一笑:「如我所料,衣公子果然不會信。看來,他這是對我下了最後的通關文牒哪!」
諸葛面上雖然在笑,渾身的郁色和踟躇卻揮之不去。
『就在上上輩子的四天後,衣公子施計用火藥圍殺我。萬幸有王小石的幫助,我才僥倖從中逃生……想不到衣公子動作的速度比我預料的更快,今晚之前就已條件齊備,可以取我性命!』
一旁的無情問了句:「世叔?」
衣公子和諸葛正我間的秘密傳信,連無情都不知道其中內容。
諸葛正我收起信紙,看了看門外黃昏,起身對無情道:「我去衣府一趟,今夜……
」
他頓了頓,嘆道:「今夜若沒回來,便是在衣府留宿了。」
說罷,便出門而去。
諸葛正我向衣公子獻上的誠意,是自願被封禁武功,留在衣府「作客」,並以當朝太傅、六五神侯和十八彎御林軍總教頭的身份,暗中聽從衣公子的一應命令——
包括在朝會上,同蔡京等人沆瀣一氣,向大匯來使倒戈,說一聲「臣附議」!
諸葛正我的訴說到此告一段落。
「咳、咳咳、咳咳咳……」地牢內,床榻上,蘇夢枕邊咳嗽,身體上的鎖鏈跟著一塊震動。
蘇夢枕嘆道:「今日這牢房,真是太熱鬧,客人接二連三地來。諸葛先生,你的來意又是什麼?」
諸葛正我道:「我來勸你。」
蘇夢枕道:「你也勸我?」
諸葛正我道:「不錯,我來勸你效忠匯帝!」
蘇夢枕沉默良久,道:「在此之前,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諸葛正我道:「你問。」
蘇夢枕道:「諸葛先生,你投效匯帝的原因是什麼?我在這地牢內一個人待了這麼久,思來想去,始終想不明白,汴梁朝廷上下,誰都有可能主動向匯帝投誠,但那個人絕對不可能會是你!匯帝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藥?你到底為什麼肯投匯?」
狄飛驚跟著道:「這個問題,我也不明白。」
顧惜朝道:「諸葛先生,我也想聽聽你的理由。」
白愁飛也投來感興趣的眼神。
諸葛正我環視一圈,嘆道:「我的理由,很離奇,很神異,就算我說出來,你們也未必會信。」
顧惜朝道:「但你一天不說,朝中同僚就一天不會信任你。」
狄飛驚道:「又或者,諸葛先生的投誠,果然另有他意,是一筆遠謀?」
「不錯!我倒也想聽聽,諸葛卿投誠的理由!」一道雙掌相擊之聲,宏而沉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而來的還有新浴之後的澡豆香氣。
絳底金龍黑雲紋帝袍的帝王緩步而來,銀灰半濕的長發鋪了滿背。
「陛下。」除床榻上的蘇夢枕外,眾人紛紛行禮。
侍從跟在帝王身後,鋪了地毯,抬了一張貴妃榻,在牢房外的走道上放下。
加了小桌,小桌上放了剛泡好的熱茶、橘子、糖麻薯,以及其他糕點若干。
盛年斜倚在貴妃榻上,拿起一枚橘子,一對狹長的丹鳳眼寡淡望去,問諸葛正我道:「諸葛卿,我是真的很好奇,我到底哪裡露了餡,叫你能查到我的真實身份?」
他將手一遞,期待道:「諸葛卿,請講罷。」
完全不容拒絕的命令。
諸葛正我愣怔了一會兒,無奈地、悵然地長嘆道:「回陛下,你的偽裝很好、很完美,我完全沒察覺衣公子是匯帝所扮。我之所以能點破你的身份,那是因為——」
諸葛正我陷入回憶,道出天方夜譚的一語:「這一世,已經是我的第三世!」
盛年剝橘子的手一停:「……什麼?!」
諸葛正我仰天看去,牢房灰黑的天花板漸漸融化,融成雪白的牆壁,上面貼著缺胳膊斷腿的標語: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
『大匯建立第二年年末,吞併小北宋,隨後任命小北宋人士顧惜朝為左相、狄飛驚為秉燭衛掌衛使,命秉燭衛以殺人償命為準繩,整頓汴梁武林,罪大惡極者砍頭,情有可緣者酌情按罪服役……』
神侯府中,諸葛正我按住太陽穴。
自從那日三合樓觀戰,腦中出現了一次離奇的記憶片段后,越來越多出自己手的、缺胳膊斷腿的筆記,頻頻在諸葛正我眼前閃現。
像是被忘卻的久遠記憶,因著那一回衣
公子的語言刺激,打開了塵封的大門。
零零碎碎,斷斷續續,一閃而過地叫人抓不住。
卻也越來越頻繁,有幾次,甚至叫諸葛正我混淆記憶與現實。
終於在這一天。
諸葛正我在水榭中與人手談時,看著那縱橫交錯的黑白棋盤,諸葛正我陷入一瞬萬年的情狀。
在眨眼間重歷所有記憶,記起了全部。
記起了:『如今的我,已經是第三世。』
「嘖嘖,諸葛啊諸葛,那個諸葛正我可是個開歷史倒車、註定被時代拋下的老頑固啊。小北宋被大匯吞併后,他帶著小北宋遺臣投奔南宋宋哀宗趙旉;南宋被大匯吞併后,又帶著兩宋遺臣一路流亡。那個諸葛正我晚年一心想要復國,結果被親信出賣給大匯朝廷……」那大學同學在他耳邊嘀咕。
而諸葛正我的第一世,也正是這位同學口中的,那個「開歷史倒車、註定被時代拋下的老頑固」!
汴梁啊汴梁。
風起雲湧,從未平靜。
也正因為這明面上的浪潮,掩蓋了衣公子入汴后,步步指向小北宋心臟的動作。
當小北宋因為一個那麼可笑的理由,被大匯陡然吞併時,諸葛正我剛從衣公子布下的殺局中,險死還生。
一場國家與國家之間,兵不血刃的勝利。
這一擊來得太突兀、太迅速,是連亡國之人都感受不到亡國實感的,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直到大匯秉燭衛接管小北宋武林,匯帝對著這塊新納入的土地大刀闊斧地改革,新的規則和新的安寧在菜市口人頭滾滾的血泊中奠基,普通老百姓才感覺到自己換了國家,頭頂上也真的,換了位大老爺。
而當這些變化,在前小北宋的土地上發生時,諸葛正我剛帶著一批零星殘臣,在大匯軍隊的追殺下,叩響了南宋賢德太子趙旉的宮門。
那一夜的深,那一夜的露。
亡國之奴,喪家之犬。
這是年逾古稀的諸葛正我,經歷的第一次家國劇變。
後來,經過多方的信息重盤,諸葛正我及其餘人,終於同趙旉確定,小北宋被大匯吞併的全過程,都徘徊著衣公子這個所謂「生意人」的影子。
但是,如今的汴梁之地,大匯朝廷的勢力籠罩下,風吹不透水潑不進,信息封鎖得太厲害,南宋的探子屢屢折戟。
那半年中,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衣公子到底具體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其中到底是何過程?還有……衣公子聲稱飛衣商行不為任何朝廷效力,但他本人,和大匯又到底是何關係?
迷霧重重。
可笑可嘆的是,想要了解這一切,最好的辦法,竟是自己掏錢,到臨安的飛衣樓,去買他們老闆衣公子的情報!
直到,衣公子也搬到了臨安。
直到,不到五年,南宋也被大匯日漸侵蝕,幾乎兵不血刃地吞併!
這是年近八十的諸葛正我,經歷的第二次家國劇變。
「驅逐韃虜,復我大宋!漢人的國土,怎能被蠻夷佔據!」
諸葛正我與一批志同道合的兩宋遺臣,擁立和宋哀宗趙旉長得一模一樣的平南王世子為帝,在大匯鐵臣軍的追殺下,開始漫長的流亡。
然而,比流亡更漫長的,是痛。
喪子之痛。
接連而至的喪子之痛!
流亡的第一年,鐵手與大匯鐵臣軍將領白愁飛戰鬥,死。
流亡的第三年,追命掉入匯軍設下的陷阱,雙腿被截。
身邊發誓復國的同伴,這些年叛的叛,死的死,人也越來越零星。
流亡的第五年。
諸葛正我力戰匯軍一至臻兩登峰,等回到營地時,卻沒看見無
情,只看見半張空蕩蕩的染血輪椅!
「諸葛先生,大匯朝廷根本是拿我們當誘餌,清理這一路以來的反匯軍!」
「無情呢?」
「是啊諸葛先生,匯廷卑鄙,不僅拿我等的性命磨練軍隊,還拿您這個至臻境,磨鍊匯廷自己的登峰境高手!」
「無情呢?」
「諸葛先生,這一路來,每隔幾天都有至臻境帶著登峰境來找你,登峰動手,至臻掠陣,這樣下去,您怕是要被匯廷耗死!」
「冷血、追命!我問無情呢?無情不是負責貼身保護平南王世子?」諸葛正我顯然隱隱預料到什麼,連一聲虛名的「聖上」都不再喊。
「諸葛先生,冷血還沒撤回來,追命剛剛大腿痛得昏過去了。至於無情……」
一陣死寂。
「呵?諸葛,你道無情怎麼了?他保護平南王世子動武過多,脫力了,跟不上隊伍……於是我等擁護的這個『皇帝』,這個平南王世子,就以『無情坐輪椅目標太顯眼』為理由,混亂之中把他拋下了!這輪椅,還是我跟他們匯合后,又轉回去,在屍體叢中找著的!」
耳邊忽而悲風呼號。蒼茫若血。
諸葛正我忽而面色慘白,口嘔鮮血!
「諸葛,別問了。我要走了。匯人如何,宋人又如何?大宋早滅亡了!早在當年靖康之恥,就已經滅亡了!就算如今漢蠻混居,走到大匯的街上去,哪一個百姓臉上的笑,不比當年有宋時多?
「諸葛,我累了。除了咱們這幫遺宋忠臣,誰還懷念當年有宋呢?而今天、今天!哈!我寧可去當匯廷的走狗,也不要留在這裡,再做什麼宋人舊夢!」
他甩手離開。
諸葛正我沒有攔他。
而也在當夜。
復國軍的機密被泄露。
匯軍對大宋復國軍發起全面圍剿!
諸葛正我在圍攻的大軍中央頹然垂首。
是風聲嗎?
是雨聲嗎?
是亡命逃路時,衣帶颳起的空氣摩擦之聲。
是鮮血雨落時,淅淅瀝瀝濺落地面的鼓點!
風聲雨聲中,冷血倒在諸葛正我懷裡。
瀕死的冷血問他:「諸葛先生,要是皇帝真的妄作妄為,武斷專橫,還幫不幫他?護不護他?*③」
這一問。
這熟悉的久遠的一問。
這振聾發聵發人深省的一問!
諸葛正我回憶著,愣愣地,用當年的話語答:「如果皇帝昏庸,倒行逆施,我就冒死勸諫。勸不聽,我就罷隱。若是皇帝誤國殃民如故,我就替天行道,就算天子,也一樣逆之棄之。
「說我叛逆,我就叛逆……說我造反,我就造反……無道無理,天子當…屁……*③」
冷血的氣息更弱,迷惑更重,道:「諸葛先生,如果皇帝雄才大略,愛護百姓,還反不反他?逆不逆他?」
諸葛正我怔住。
冷血迷茫道:「諸葛先生,我不懂。趙佶是個可以勸諫的皇帝,才不可以當屁么?匯帝是個禍國殃民的皇帝,才要替天行道么?諸葛先生,為什麼……你說的和做的,不一樣?」
諸葛正我泣道:「孩子,亡國之奴,何以為家啊……」
冷血虛弱地喃喃道:「諸葛先生,我不在乎國。你對我好,給我吃穿,教我為人,我就跟著你走。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的國……」
說罷,聲息盡無。
……冷血之意,字字直白。
『天下百姓,也不在乎國。誰對他們好,給他們吃穿,保護他們平安,誰就是他們的皇帝,他們的國。』
亡國之奴亡國之奴,都是原國貴族、有學識有廉恥之人,才有
條件講的言論。
普通老百姓,原來別說學知識、道愛國,朝不保夕苛捐雜稅甚至吃不飽。而現在,過得比從前好,有吃有穿有平安,誰會嘆自己是個亡國的「奴」?
只會嘆,自己為什麼不早活在大匯治下,當大匯的民!
孤單零落,蒼老枯槁。
再一次從匯軍手下逃脫的諸葛正我,在這隱居的小院子里,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
隔壁傳來追命因截肢之痛,一聲一聲隱忍的痛嚎。
枯葉搖落。
草木衰黃。
『反匯復宋。』
諸葛正我徹底垂落眼皮、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他心中仍盤亘著,那解不清的疑問。
『復宋。究竟復誰的宋?』
諸葛正我以為,他要帶著這個疑問,死不瞑目。
直到他再一次睜開眼。
正襟危坐著,在九百年後,窗明几淨的八年級(3)班教室里,睜開眼。
「請諸葛正我同學回答:讀了魯迅先生的這篇文章,你從藤野先生身上學到了什麼?」
上一世九十多年的記憶忽然覺醒,洶湧而來。
諸葛正我人還沉浸在覺醒的記憶中,身體站起來,嘴巴靠著學習的慣性,本能回答道:「藤野先生是一位樸素嚴謹、對中國人民充滿友好感情的日本學者,他超越狹隘的民族偏見……」
諸葛正我看向前方的黑板。
黑板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面五星紅旗,紅旗旁邊,是要求人人會背的二十四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
九百年匆匆,改朝換代。
帝王皇朝,英雄螻蟻,皆成歷史。
此間無宋,無蒙,無金,亦無匯。
無蠻夷。
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
凡我華夏,皆我中國!
九十歲至臻境諸葛正我的記憶,和十幾歲現代人初中生諸葛正我的記憶,發生了極大的思想碰撞。
震驚、糾結、蛻變、升華、沉思。
但諸葛正我很快,就沒時間再沉思。
因為下一節課,是歷史課。
「同學們,今天我們要學習的,是匯朝時期匯始帝頒布的《匯律》,也是我國古代歷史上,第一部真正有民主思想和人文主義萌芽的法典。
「從今天的眼光來看,這部據說初稿從頭到尾都由匯始帝一人編寫的法典,有太多封建和落後的地方,但在某些條款中,隱約可以讓今人窺見的『人人平等』這一思想萌芽,卻是我國古代法律史上跨時代的一大進步……」
重生后坐在課堂里,學習匯帝在歷史上的豐功偉績。
諸葛正我臉僵了。
但很快,他重生后十幾年的學生意識佔據上風,開始認真聽講。
舊時代已落幕。
無國可復。
無國需復。
他既然帶著記憶轉世重生,還重生到了九百多年後的二十世紀,機遇之神奇,也該過好現在這一生!
無數的聲音向他湧來。
無數的思想向他湧來。
一年年過去,諸葛正我徜徉在學海中,思想一步步蛻變,回頭看歷史上的自己,也有了更多感悟。
以學術的眼光評說歷史,以現代的觀念理解潮流。
『我……錯了。』
直到這一天,已經成為一名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諸葛正我,在圖書館內合上《匯史》。
他終於能坦然地、悵然地,對自己這樣道一句。
大學校園的小徑上,陽光正好。
『如果現在的我再回到當年,我能阻止小北宋被大匯吞併嗎?』
『就算我真的能——我又需要、應該、為什麼要那麼做?』
『人生匆匆百年,但願俠義為先,為民請命!』
澄心洗鍊,無垢圓融。
『咔噠』一聲,諸葛正我突破至臻,超凡入聖!
天上落雷,迎接新一位入聖人傑。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啊。」
小徑邊上,落雷之下,諸葛正我如孩童般,純然地笑起來。
笑著笑著,他便郁了臉,低落了氣息,淌下淚來。
『悔啊、悔啊!如果我能回到當年,無情、鐵手、追命、冷血……還有那最初的我!……願以一己之力,保境安民,整肅貪污,造福……』
諸葛正我陡然醒轉!
冷汗淋漓。
耳邊是泠泠水聲,竹影移動。
水榭。
棋盤。
縱橫交錯,黑白夾雜。
諸葛正我盯著那棋盤,心中驚道:『我又回來了?』
『回到了當年,回到了一切尚未發生之時?』
『不,是我記起了全部!』
『這已經……是我的……第三世……么?』
「神侯,你可要悔棋?」對面的人出聲道。
聲若鐘磬,枕邊明月。
這冥冥之中,和諸葛正我的心境,對應上的一問。
諸葛正我緩緩抬頭。
對面與他對弈之人的面孔,映入諸葛正我的眼帘。
煙青色的常服,鴉黑柔軟的發。
玉白的指尖鬆鬆挾著那一粒黑子,一對狹長的清冽無波的丹鳳眼,平靜地望著他。
階上玉樹,穹頂仙神。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權勢之主人,孤傲之窮極。
但他整個人。
如一座沉默的、透黑的、永遠處在陰影中的,憂悒的孤山。
又如一株紮根崖頂的冷松。
迎著不住的寒冷的狂風,千百年單薄孤寂而立,無休止地遙望著,等待那永不能再歸巢的幼鳥。
……死卻的冷松。
沉默著。
平靜著。
一片青綠竹葉飛落,飄飄揚揚,沾到他鮮粉的唇上。
因著癢意,他抿了抿唇,竹葉落去。
他再次道:「神侯,你可要悔棋?」
諸葛正我恍然道:「我……要悔棋。」
對面的人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
諸葛正我看著那棋盤,想起他第二世在《匯史》上所見的,匯帝盛年的本名,忽而問道:「那你呢?你這一生,可有過想要悔棋的時候?無悔居士?或者說——靖北王?」
靖北王垂下眼眸,沉默了一段時間。
他端坐著,冷清道:「我幼時,我師見我性情優柔寡斷,反覆無常,時常自苦,於是為我取道號『無悔』,勸解我慎重決定,做下決定后,就不要再後悔。」
諸葛正我道:「這便是『無悔』這一道號的由來?」
靖北王微頷首。
忽而站起了身,往水榭外走去。
雨線朦朧。
蒼冷幽幽。
諸葛正我看著靖北王的背影,心裡想道:他到底沒有回答,是否有過後悔。
諸葛正我捻了捻手中那一粒白色的「悔棋」。
忽然記起了,第一世時,就在這一時間、這一地點,他也曾和靖北王手談。
但第一世時,靖北王卻沒有突兀地問過這一句——「要不要悔棋」。
他始終身在夢中么?
重生又是真是假?
……這究竟是第三世,還是第一世?
都不重要了。
諸葛正我遙望坐著輪椅回到神侯府的無情,還有他身後跟著的冷血,眼眶微熱,鬆了口氣般,笑了出來。
「世叔,今日怎麼在門口坐著?」
「我等你們回來。」
「等我們?是有什麼任務要交給我們?」
「不。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