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祭之夢

無意識的深沉黑暗裡，李啟明永恆地墜落著。

在自我意識尚未萌發的混沌之中，所有的感官都交織在一起，所有的思覺都彼此糾纏著，合而成為太古的一。

然後，在某一個瞬間，墜落停止了。

李啟明，或者說，曾是李啟明的意識體，赤裸著在滿是荊棘與鐵刺的星十字木架上醒來。

祝禱的火焰舞蹈著，伴隨著震天的鼓聲在無名奴隸的身旁不斷躍動，身後，無盡而黑暗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拍打著奴隸身下的尖銳礁石。

無名的奴隸，或者說，曾是李啟明的人，在無助和恐懼中掙扎了起來。棘刺帶著不容置疑的鋒利，狠狠地貫穿了他扭動的軀體。血液順著星十字的木架緩緩流淌，注入了無邊際的深沉海洋之中。

救救我——念頭在成型前業已消散，呼救在出聲前便化為了無形。現在的奴隸，或者說李啟明，只不過是一具即將獻給至大者的血肉軀殼。

鼓聲混雜著怪異音調的呼喊，扭曲地朝著海和天的交界處傳播而去。滔天的浪潮在目不可及之處醞釀、成型、湧來，而李啟明，或者說奴隸，已然被至大者的意念所填滿，重新回歸了那亘古的太一。

恐怖的龐大陰影籠罩了礁石之上的每一個人，而一隻小小的灰色老鼠則趁虛而入，從鐵棘穿透的傷口裡爬入了活祭的胸腔。

李啟明，或者說，曾是奴隸的意識體，在毀滅一切的風暴到來前失去了意識。

墜落開始了。

「咳……咳咳…！咳咳咳！」某個未知的地方，李啟明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來，幾乎快要窒息。在遍布渾身神經的劇痛之中，他勉強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個類似於手術台的地方，一塊白布正蓋在自己裸露的身體上。

「……這是哪裡？」李啟明試圖回憶發生了什麼，卻只感到腦袋疼的快要裂開，只能喘著粗氣再次躺回了原地。

幸運的是，記憶沒有離他而去，而是隨著感覺的復甦一併逐漸回歸。李啟明想起來了，從詭異的老鼠夢境一直到忽然闖入家中破壞的入侵者，再到因為重傷而不省人事的自己。

「切開。」暈倒前聽到的最後一句不帶任何感情的話語在李啟明的腦袋裡響了起來，頓時，一陣強烈的糟糕預感如觸電般劃過。

強忍著深入骨髓的劇痛，李啟明戰戰兢兢地掀起了蓋在自己身上的那塊白布，一條醜陋而巨大的傷疤從肩膀開始，貫穿了他正面的整個上半身。

「天哪……」看見身體的這副慘樣，李啟明幾乎哀嚎出聲，但忽然，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嗯？右手？」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本該整個斷裂脫落的右手，此刻正完好無損地呆在原本的位置上，甚至沒有一道疤痕。

「這是？」李啟明倒吸一口涼氣，他完全不理解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僅僅在兩個月前，他還只是一個備考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普普通通的失業青年。

「現在可好咯。」

李啟明苦笑一聲，慢慢地挪動身軀，準備爬下身下這個簡陋的手術台。現在的他已經對身上的那股劇痛有所適應，勉強能自如活動了。

赤腳在冰涼的地面上站穩，李啟明環視起了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房間的內部陳設相當簡單，除了一些看上去像是醫療器械的東西以及正中央的這座簡陋手術台之外，就只剩下了一面靠牆的全身鏡。略微生鏽的房門之外，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長長的黑色走廊。

李啟明簡單地把白布圍在身上，一瘸一拐地在房間里探索了起來，但沒有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最後，他來到了那面全身鏡前，忍不住揭開了白布，打量起了那條由肩膀一直蜿蜒而下、貫穿到了另一側腰部的可怖傷疤。

「簡直像一條蜈蚣一樣。」李啟明不忍繼續看下去，搖頭長嘆，「真是太……」

「真是太好了！」一道天真爛漫的童聲冷不丁地在身後響起，嚇得李啟明緊緊地裹住了身上的白布，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白天在快餐店所見到的，自稱「蘭蘭」的小女孩。

「你居然還活著，而且醒的這麼快！」如同打量一件新的玩具一樣，蘭蘭從頭到腳地掃視起了面前的李啟明，「嗯！錢三兒這傢伙的手活確實沒得說！」

「……你是？」被面前女孩的視線盯的有點發毛，李啟明好半天才問出了這句早該問出的話，毫無疑問地，面前這個女孩正是剛才闖入自己家、大肆破壞的兩個身影之一，而她口中的「錢三兒」則是二人的另一個，早晨在快餐店見到的那個穿衣品味無比糟糕的兄長。

「我是蘭蘭，呃，顧蘭蘭。」女孩自我介紹道，把背上一直背著的黃書包丟到了地上，埋頭翻了起來：

「你剛才睡得倒是舒服，我們倆可累壞了！錢三兒把你的內臟來回翻了三遍之後，才找到那個模因污染源，唉，這傢伙可真能藏……」

「瞧！」彷彿邀功一般，女孩帶著天真爛漫的笑容向李啟明展示起手中的東西，然而李啟明剛看上那東西一眼，便幾乎嚇得魂飛魄散。

在女孩指間不停掙扎、蠕動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一隻渾身沾染著虛幻的黑霧，臉和李啟明一模一樣的人面老鼠。

在李啟明真正見到鼠群的第一個夢中，那率先跳上他膝蓋的，便正是這樣的一隻怪異老鼠。

「這這這……這是？」夢魘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李啟明嚇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一直纏著你的東西啊。」女孩不以為意地把那老鼠收回了黃色的書包里，一點要解釋的意思都沒有：「作為一個被知覺模因污染的普通人，你能完完整整地死我們面前都算是運氣好了，更不要說完完整整地活著站在這。」

「唉，多虧了我聞到你身上的老鼠味道。」女孩毫不掩飾臉上的得意，興沖沖地跑到門口李啟明招手：「快走吧，我帶你去見錢三兒，他應該還有話要跟你說。有什麼疑問的話，也到時候再解釋吧。」

「哦，對了，你現在應該還走不動吧。」望著站在原地不動，呆若木雞的李啟明，顧蘭蘭露出了「體貼」的笑容，「我背你！」

說著，她彎下了身子，把那隻小巧的黃色書包扔在了地面上，拉開了拉鏈。在顧蘭蘭的招手示意下，李啟明一步三停、無比謹慎地走了過去。

然後，李啟明就整個地破碎了。從四肢開始，李啟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段一段地平滑裂開，最後疊在了一起，落入了地上顯眼的黃色書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