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共度良宵
是一個非常平靜的夜晚。
臨近天亮的時候,突然狂風大作,鋪天蓋地,吵得孝天縣師範學校的每一個人都支棱起了耳朵。
那風一陣比一陣吹得急,呼嘯著,時而帶著尖利的哨聲。校園裡不時傳出門窗哐當哐當和玻璃破碎落地的聲音。辦公樓和教室那邊這下慘了,沒有關好的門窗,估計全部在劫難逃。
這風從凌晨一直吹到下午,越刮越大,愈吹愈猛,絲毫也沒有減弱的跡象。氣溫也驟然下降。學生們都穿上了棉襖和棉褲,裡面還增加了毛衣或絨衣。女生們圍上了長長的圍巾。
天昏地暗,大白天也不得不開著電燈。上課時,無論是授課的老師,還是聽課的學生,都有點兒心不在焉。下課鈴聲一響,大家便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話題都離不開這突如其來難得一見的妖風。
「唉,今年的油菜算是完了。正是揚花的時候,這麼一吹,還有什麼指望?」不知是哪個男生用惋惜的口吻,無可奈何地發出感嘆。剛剛包產到戶,這些農村來的孩子們,還惦記著家裡的收成。
王加根在這方面表現得比較遲鈍。他真的不知道現在是油菜揚花的時候,對家裡的責任田種得是好是壞,也很少關心。他一直覺得,王李村的那個家裡,除了奶奶,沒有什麼值得他牽挂的。也不知是他不愛那個家,還是那個家不值得他愛了。
「完了!完了!今天吃不成晚飯了。」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楊保勝突然從外面跑進教室,又驚又喜地告訴大家,「食堂的三根煙囪吹倒了兩根,還砸傷了一個人。」
教室里的學生面面相覷,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那我們今天晚上去哪兒吃飯?」
「管他呢!學校不會讓我們餓肚子的。」
「操多了心!」
……
放學鈴聲響過,大家還是同往常一樣回到宿舍,各人拿著各人的搪瓷碗、勺子或者筷子,成群結隊地前往校園西北角的食堂。
準確地講,孝天縣師範學校只有廚房,沒有食堂。學校廚房與學校大禮堂緊密相連,中間僅一牆之隔。在牆壁上開了十幾個小洞,大禮堂就成了學生們打飯的地方。
每天到了開飯的時候,學生們揣著印有「早」「中」「晚」字樣的餐票,拿著自備的餐具,從四面八方匯聚到空曠的大禮堂里。按班級排隊,一個小洞後面站成一條長龍,等候取食。有時因為停電停水或者其他不可預知的原因,小洞的木門沒有按時打開,學生們就會乒乒乓乓地敲起碗來。夾雜著嘩眾取寵的大聲喊叫和口哨聲,整個大禮堂即刻變得熱鬧非凡。
待小木門一個個撤去,取食洞口透出亮光的時候,排在第一位的學生趕緊把餐票和搪瓷碗遞進去。如果是早餐,就會得到大半碗稀飯和兩個饅頭;如果是中餐或者晚餐,就會得到大半碗米飯,以及一鍋鏟菜。每餐只有一個菜,所有的窗口都是一樣的。有時是大白菜,有時是包菜,有時是豆芽,有時是土豆或蘿蔔片,清一色的蔬菜,至多在裡面加一點兒粉絲。水煮鹽拌,根本談不上色香味。每周有一次改善伙食的機會——早餐把饅頭改為肉包子或者菜包子,中晚餐供應土豆燒肉或者紅苕粉絲煮肉片。
這樣的日子,學生們就高興得如同過年一般。
飯菜打好后,大家必須馬上離開大禮堂,回到自己的宿舍或者站在操場上用餐。大禮堂里空無一物,根本就沒有坐的地方,
甚至連聚在一起站立的空間都沒有。通常情況下,是不允許學生在此逗留的,因為積聚的人太多,會妨礙隨後前來打飯的同學。
今天開飯的時間早過了,但所有的打飯窗口都有小木門把守,沒有一個是敞開的。全校六百多學生幾乎全部聚到了這裡,整個大禮堂被擠得水泄不通。
外面的大風漸漸平息下來,下起了小雨。
因為知道是自然災害導致開飯時間延誤,大家就不像平時那樣敲飯碗、吹口哨、說怪話、帶渣子罵娘了,只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聚在一起議論紛紛。除了因吃不上飯而感到焦慮和擔心以外,同學們如同周四晚上看電影、節日看文藝演出、平常看紅火熱鬧一樣,在禮堂里顯得特別的激動和興奮。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這其中,也不乏幸災樂禍,希望學校停課放假的熊孩子。
正在大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隔岸觀火,等待事態下一步如何發展的時候,慈眉善目、大腹便便、體態酷似彌勒佛的學校黨高官張雨桓微笑著來到了大禮堂。他看了一眼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大禮堂,什麼也沒有說,仍然面帶笑容,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徑直走向大禮堂的主席台。
看到張雨桓書記出現在主席台上,所有面向廚房等待打飯的學生,都自覺地轉過身子,眼巴巴地看著學校的最高領導人。
整個大禮堂鴉雀無聲。
張書記告訴大家,因為學校食堂的煙囪被大風颳倒,砸壞了屋頂,有兩口大鍋也被砸破了,還砸傷了一名炊事員,現在只有一個灶經過修繕,勉強能夠使用,無法滿足全體學生吃飯需求。學校黨委經過慎重研究,並報孝天縣教育局同意,決定臨時放假四天。
「烏拉!」
「萬歲!」
……
整個大禮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興高采烈的歡呼聲,有的同學還情不自禁的敲起碗來,甚至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這場面讓張雨桓感到有些尷尬。
不過,他還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沒有把內心的不快表露出來,繼續告誡學生們,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今天晚上確實沒有辦法回家的,可以再耐心等待一下,食堂會為留校的學生提供一碗麵條。明天早上有少量的早餐供應,明天中午就完全停火了。
聽張書記宣布完學校的決定和安排,很多學生都開始離開大禮堂,回宿舍清理東西,準備去花園鎮乘車回家。沒多大一會兒,大禮堂的人就減少了一大半。
方紅梅湊到王加根身邊,問他是否回楊崗,要是不想回去的話,就和她一起去方灣,到她家裡去玩。
「你上周不是剛剛回過方灣么?又回去呀?」王加根故作驚訝地問方紅梅,「跑去跑來多麻煩!在肖港下車后,走十五里路才能到方灣,中間還要渡船過河,天氣又不好。你就呆在學校吧!我回楊崗家裡,拿點兒吃的東西,馬上就返回學校。」
王加根不好意思邀請方紅梅去他家,因為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在那個家裡呆。
方紅梅聽完王加根的建議,猶豫不決,默不作聲,沒有表態。
兩人等到食堂麵條煮好開始供應,打好麵條后,就各自端著回宿捨去了。
當天晚上,風雨交加,氣溫持續下降。留校沒有回家的學生都關在宿舍里,哪兒也不敢去。所有教室都黑燈瞎火,學校已經停止了供電,再也看不見學生晚自習,聽不到教室里彈風琴的聲音了。
第二天早上,留宿一夜的學生們頂著風、冒著雨,陸陸續續離開了五里棚小山。
王加根去食堂打回早餐,填飽肚子之後,就撐著一把雨傘,前往女生宿舍。到了方紅梅住的宿舍門前,他停下腳步,抬手在門上叩了兩下。
屋裡很快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門開了,露出的是方紅梅靦腆的笑臉。
「都走了?」王加根問。
「除我以外,空無一人。」
王加根這才放心大膽地走了進去。
女生宿舍里擺著五張高低床,住十個人,顯得比男生宿舍要寬敞一些,也要整潔許多。
關好門,反鎖之後,兩人馬上就抱在了一起,激情親吻。一夜的相思債償還得差不多的時候,才心滿意足地鬆開對方。
方紅梅拿了一本《小說選刊》遞給王加根,叫他在臨窗的一張床沿上坐著看。她自己又找出一本雜誌,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和衣躺下。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豆大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噼噼叭叭作響。躺著看書的方紅梅很快就把雜誌丟在一邊,拉一床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睛睡著了。坐著看書的王加根感覺腿腳有些發涼,便脫掉鞋襪,上到床上,在被子里偎了起來,靠在床頭上繼續看書。沒一會兒,書也從他的手上自動脫落,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王加根這一睡就是好幾個小時。待他醒來睜開眼睛,窗外已經暮色四合,宿舍里顯得比較昏暗。對面的床鋪空著,沒有看見方紅梅。
正在他納悶的時候,方紅梅推門從外面走了進來。她一手提著綠塑料桶,一手提著開水瓶,顯然是出去打水回來了。
方紅梅把塑料桶里的熱水舀了些倒在臉盆里,叫王加根洗洗。她則從床底下找出兩個搪瓷碗,用開水燙了燙,擱在臨窗的小桌子上。再打開自己的小木箱,拿出一包炒熟的米粉,分別倒了些在兩個搪瓷碗里,用開水沖成麵糊狀。然後,又變魔術似地從上鋪撈出了一包餅乾。
「我剛去小賣部買的。」她揚了揚手裡的餅乾,得意地笑著說,「米糊加餅乾,我們今天的晚餐。」
或許是因為沒有吃午飯的緣故,這頓沒有菜的簡單晚餐,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米糊和餅乾消滅得乾乾淨淨。
吃飽喝足之後,他們又刷牙、洗臉、泡腳,然後就擠在一張床上,同蓋一床被子躺下了。因為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兩人都穿著長衣長褲,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相互撫摸,也是隔著衣服,沒有直接接觸對方的肉體,更談不上做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
不存在敢不敢「偷嘗禁果」的問題,實際情況是,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該怎麼做。
第二天,兩人一起前往花園鎮,分別乘車各回了各家。
王加根回到王李村的家裡時,繼母胡月娥剛剛生下一個女孩兒。
他爸王厚義正在忙前忙后地侍候月母子。加根他奶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正在廚房裡燒火做飯,煮雞蛋給胡月娥吃。
奶奶說,聽村裡的接生婆講,胡月娥看到生下的是個女孩兒時,當場就嚎啕大哭,罵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沒有給王家生個「帶把兒」的,說自己枉到王家做了一場人。
「王家沒有帶把兒的?我孫子加根就不能傳宗接代?」奶奶憤憤不平地罵道,「這個女人到王家來就沒安好心!」
王加根聽到這些,心裡不怎麼痛快,覺得在家裡呆著也沒什麼意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乘車返回了孝天縣師範學校。
除他以外,學校里幾乎沒有提前返校的學生。王加根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宿舍里,感覺很不是滋味。加上沒地方吃飯,餐餐吃從家裡帶來的乾糧,連開水都沒有喝的,真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的最後一天,他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趕往花園鎮,到火車站接他的心上人。
候車室里人滿為患。為數不多的長條木欄椅早已被先到的旅客佔領,地面還有蹲著的、坐著的,牆邊還有靠著的,擠得水泄不通。王加根徑直前往問事處,詢問最近一趟北上慢車的到站時間。
「十一點二十分。」胖墩墩的女工作人員聲音清脆地回答。
王加根道過謝,抬腕看了看手錶,才九點五十五,還有一個半小時呢。他於是前往勝利路上的郵電局,買了一本《青年作家》雜誌。
出門看到對面的國營照相館,記起方紅梅曾向他要過照片,就打算去照一張相。
進照相館后,發現照相的人還蠻多。排隊等候了好半天,才輪到他。王加根照完相,交過錢,趕緊大步流星地前往火車站。
到候車室時,透過玻璃窗恰好看到一列北上的客車緩緩停下來。王加根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才十一點。大概提前了二十分鐘吧!這樣想著,他趕緊跑到出站口,過濾著每一位出站的旅客。
他望穿秋水地辨認著,就是沒有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下車的旅客幾乎都出站了,仍然沒有見到方紅梅。
他局促不安起來。簡短地與驗票員打了聲招呼,就從出站口進到站裡面,在站台上四處張望了好半天。
還是沒有。他只得垂頭喪氣地往站外面走。
到出站口時,王加根又問了一下驗票員:「同志,這趟車過後,還得多長時間才有北上的客車?」
「馬上就到。二十分鐘,慢車。」
「啊?剛剛過去的不是慢車?」
「是直快。慢車還沒有到呢!」
王加根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搞錯了,方紅梅在肖港站上車,怎麼可能在快車上呢?
花園火車站雖說是一個三等小站,停靠的列車還不少。慢車自不必說,直快客車基本上都在這裡停靠。據說是因為這裡駐紮有部隊,列車停靠是為了方便駐軍官兵出行。還有一種說法,與花園鎮特殊的地理位置有關係。
花園鎮地處貫通南北的京廣鐵路大動脈上,同時有一條省級公路直達XY市——這就是一九二三年建成的襄花公路。襄花公路沿線襄陽、十堰、隨州等地的人們,如果想去BJ、SJZ、鄭州、武漢、長沙、廣州這些大城市,大多是乘汽車到花園鎮,再轉乘列車北上或者南下。這裡實際上成了HUB省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
王加根回到候車室,找了個位子坐下,翻開《青年作家》雜誌,心不在焉地看著。只要聽到有汽笛鳴叫的聲音,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走到玻璃窗前,向站內遙望。
遺憾的是,有時是貨車,有時是呼嘯而過的特別快車。在失望了好幾次之後,從南邊過來的慢車總算進站了。
王加根再次來到出站口,眼巴巴地瞅著每一張出站的面孔。
還是沒有見到方紅梅。
王加根的心怦怦地跳著。又一次進入站內,在站台上前後左右搜尋。
沒有。望穿秋水也沒有見到他的心上人。
「鎖門了!」驗票員揚了揚手裡的鐵鎖,對著他喊道。
他只好頹喪地從站內走出來。
返回縣師範學校的路上,他一會兒加速小跑,一會兒又停下腳步,回頭觀望。他懷疑自己在出站口看走了眼,錯過了方紅梅。但一直到縣師範學校大門口,他還是沒有看到方紅梅的身影。
當天晚上,伴隨著電閃雷鳴,下起了傾盆大雨。坐在教室里的王加根一直沒有等到方紅梅,他又大著膽子到女生宿舍尋找。
馬靜和另外幾個女生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方紅梅沒有來。
他急得什麼似的,回到男生宿舍,又纏著剛從楊崗公社回來的楊保勝。兩人一人撐著一把雨傘,風雨兼程地趕往花園鎮火車站。
遺憾的是,他們還是沒有接到方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