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千年負罪
月色沉涼如水。
通往靈池路徑旁開滿梨花,交錯間偶爾點綴著一株梅花,按時節這兩種花不應開在一處,如此交織交集定有一方承其艱難。
若是沒記錯,之前這塊地還有幾株芙蓉花。
放眼細細搜尋,已然不見蹤影。
「這裡花海是不是很漂亮?」
一計清甜的聲音划入耳間。
她側身望去,就是昔日由怒可本宜護著至羽清境送隱幻酒的小姑娘。
「子霄哥哥讓我在此恭候。」小姑娘話間直接向她跪地叩拜,「恭候娘娘重獲萬歲身。」
「娘娘?」她竟成了娘娘。
也對,自身這大把歲辰,已然成為上古神尊,稱聲娘娘也合情合理,總不能讓她叫自個太上姑奶奶。
「你是瑤瑤。」她收起思緒,問道,「蘇陽的女兒?」
「是,蘇鳳熠瑤,小名瑤瑤,是天君俊一舅爺所取。蘇為本姓,鳳為松華殿祖上太外爺風姓近音,熠瑤為名。」
「起來說話。」她瞧著瑤瑤落落大方,舉止有禮有度,頭上梳的是小小的百合髻,且於髮髻中只插了一枚九尾鳳簪,著扮得體素雅,不免心下喜歡。
「是。」瑤瑤很乖,起身後繼續向她喋喋道來,「這裡的梅花樹是用北極雪宮裡頭千年寒冰置於根部,如此它樹根吸收的水份便似同冬日的積雪,整棵樹的溫度也就降低至冬日一般,才且花期漫漫。這法子還是我想出來的。」
北極雪宮的千年寒冰,如今淪落至澆花的份上,確為奢侈過頭了,足以見得,這娃娃還是被寵過頭了。
進入靈池洞,櫻歌將蕭楚身子放入靈池,立即一團黑影向四周散開,而後幽幽白光集入蕭楚身體。
「那是他的三魂七魄。」櫻歌驚訝,「誰在操縱?」
「是子霄哥哥。」瑤瑤回道。
在她詫異正想詢問之時,桑目並及青丘一眾仙狐趕來。
桑目見著她,奔上前,止於一步之遙時不由得伸手想輕撫她的臉,他確實不敢置信她真真實實的站在面前,他使勁眨巴雙眼,確認面前的是她,他懸於半空的手恍然醒悟般慌忙縮了回去,接著便是泣不成聲,直接跪叩於地,而後從哽咽抽泣的喉嚨里擠出一絲膩小顫抖的聲響,「恭迎帝君。」
引著一眾仙狐跟著叩拜,跟著啼哭。
瞬間,整個靈池洞里被哭聲填滿。
她不得已,上前矮身去扶桑目。
桑目反手將她雙手緊緊抓扣住,在他依舊嫩白的臉上已是縱橫交錯掛滿淚珠,幽幽深海的雙眸,隔著一汪淚水,竟也能閃爍星光,他是青丘的尤物,他是蘇木忠心不二的親臣。
「帝君,莫要再。」
「起來說話。」
「您先答應我。」
他微微抬頜,她置於他雙眸中,他仰望著她,是懇求,也是祈求。
「好。」
她知曉他擅長撒嬌,往昔他是向他的太子蘇木,其後是向她,而此,她也無法拒絕,他求的無非是她不要再消失。
突然,呼得一聲,蕭楚的身子消失在靈池中。
不得不嘆聲,術法當真了得,竟能隔空操控。
「還是他?」她問向瑤瑤。
瑤瑤點頭。
「目的何在?」她緩緩起身,顯然已染不悅之色,所謂何意,竟在她面前將人掠走。
瑤瑤搖頭,「子霄哥哥沒說,只說讓我在此恭候先祖神尊,且凡塵夫子由他安排。」
她抬腳轉身,不想桑目跪行上前扯住她裙擺一角,她微微頷首直視著他盈滿淚水的目光。
「不要動怒,不要殺他。」桑目近於哀求。
「鬆開。」她平靜回道。
「帝君才且元神歸體,動怒對身子不好。」桑目雙手仍沒有鬆開,竟還輕拽了拽,「他以一介凡人,嘗遍三界滋味,只是執念蒂固,僅此而已。」
「若是僅此而已,又何需饒恕之求。」她反問桑目。
櫻歌瞧著不好,立即上前,扒開桑目雙手,「往後不叫『帝君』,跟隨我一起喚:阿姐,像瑤瑤稱敬帝君為『娘娘』。」
「我說的不是這事。」桑目竟又哭出聲。
瑤瑤懵懂地看著他們昔日高高在上的相臣,哭了一遭又一遭,恍然想起她子霄哥哥最後的神情,於是忙跟了上去,「娘娘帶上我。」
她沒有停下,直向羽清境而去。
櫻歌帶著瑤瑤,並及桑目,和從睡夢中剛醒來的怒可本宜一起落在羽清境。
羽清境死寂如地府,沒有一絲生息。
空氣中蔓延著血腥味,像是歷過屠殺的場地,卻又不見一具屍首。
浩空的月色蒼白似銀灰,裹挾著微弱無力的輕風,陰冷瘮骨。
她於宅子中尋不到那女娃的阿爹阿娘,於是轉向羽宮,那位嬌柔的風沙玉瑤,她應該在,可她在羽宮中轉了幾遍,又使出術法搜尋,沒有,連風沙玉瑤也不見。
「怎麼會連她也不見了。」她難以置信,踉蹌了好幾步,努力恢復自身平衡后,輕順了順自己胸調換壓抑於心口的悶氣和不適,喃喃自語道,「她當真像極了我姨母啊,為何要動她!」
一淚珠奪眶而下,她輕撫臉上的淚珠,「為何造化此境,又將他們全部殺盡。」
她喚出軒轅劍直奔鏡雪洞。
置於鏡雪洞上空,一劍劈斬下去,蠻狠的力道將山峰斬成兩半,繼而橫旋一劍,又將山峰從中而斷,接著一掌過去,山峰倒向遠側。
著實讓跟著過來的另外幾人瞠目結舌,私下不得不感慨,羽青的子徒都著了蠻狠力道。
地動山搖也不過如此。
她收起崑崙鏡,眼前裸露出的是一座殿宇,有神像、有供台、有池水、有寢殿,這是仿造紫崑山的瑤池仙峻閣。
那神像是她。
她上前,落在雕像前,這是她少時落於凡塵的模樣,也是周子霄救她的模樣。
只上前踏行的幾步,她已然察覺腳下還有一層。
輕輕轉動手上軒轅劍剛要起劍時,地門緩緩打開。
「不要再費力氣,我知道你會來。」
周子霄的語氣平和無波瀾,正如當年他面對惡貫滿盈的崇名武依舊面不改色,只是當下面對的是她。
她進著去。
周子霄工工整整的座於大殿上,嘴角掛著一抹淺淡微笑,只是他的眼神宛如野獸盯著覬覦已久的獵物。他是在雅正的妝容舉止下,儲著惡魔的心神,比昔日魔宮裡頭巫魂司的魂魔還甚至又甚。
她將劍抬起,對指他,「為何殺他們。」
「這境地本是我一手建造,境地里的人,起先也是我用精靈和凡人交融而成,而後他們歷經千年繁衍直至成為半仙半人的存在。」周子霄輕嘆一聲,緩緩起身,面露喜色,繼而訕訕道來,「也為這三界最好的藥引子。」
果真如此,她提劍的手已微微顫抖,他跟誰學的,「為何如此!」
「為何如此?」周子霄仰頭哈哈大笑,近於癲狂之態,「為得尋你啊,你以為這些所有所有,這三界無人知嗎,你以為天界不知嗎,不!我告訴你,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持以沉默的態度,只是他們怕髒了自個的手要去以承受天道反噬,畢竟連天族的主聖羽青都死於天譴反噬,可他們,標榜著仁義正義的仙家神尊,他們也想著若是我能復活你們,得利的不還是他們,這樣縱橫萬古丘澤,四海八荒斷然無誰再敢造次於天族。」
周子霄話間一掌打開大殿左側壁門,立即顯現出的是堆成山的白骨,「瞧瞧,這些全都是豆蔻之下的女娃,她們的心頭血取出來時鮮艷如花,再將她們的體內靈丹取出聚集,兩者煉化合一,便成最純凈的靈識,是這些靈識於這萬古丘澤每一寸地域尋你千年,應是,三千年,不想你三分二的元神竟是安眠於地府黃泉路上的一株曼珠沙華身上,是她們尋得你,將你帶回來,而非天族奈一,她沒那本事。當然,最後還是這些靈識,再煉化成為聚集供養你元神的靈絲。」
接著,周子霄又一掌打大殿右側壁門,「這些,便是所有的羽清鏡族人,用他們煉化的靈識也尋得他們。」
她緊咬牙關,裡面同樣堆滿白骨,她顫抖著調整自個呼吸后,小聲試問,「你把風沙玉瑤也殺了?」
「她確實像北芷靈,不,應是西芷靈孱弱不堪。」
她一劍過去,直穿了周子霄胸膛,他觸了她的底線。
周子霄低頭瞧了瞧自己胸口的劍,滿臉堆笑,「蕭楚也是這麼死的。」
「他在哪?」她將他全全鎖於眼神中,他已然成瘋魔。
「子霄哥哥。」瑤瑤大叫,若不是被怒可本宜雙臂固扣住,定會衝上前,眼下她掙扎著向她求道,「娘娘不要殺子霄哥哥,求您不要殺他,他不是壞人。」
「蕭楚,我不會讓他走我的路,你尋不到他。」周子霄收起笑臉,看向她的眼神深邃彌傷,聲音已然是精神亢奮后的低沉無力,「子七,我一介凡人,為著你,執念於你,走遍三界,做了凡人,做了精靈,修了仙家,對了,還於風霜雨雪中站了五百年,可能不是你的錯,當然,也不是我的錯,只是,只是不得而已,像是飲了一杯無解的毒藥,對,無解的毒藥,一年一年又一年,梨花開了一年又一年,只成了一個習慣,等你成了一個習慣。」
瑤瑤的聲音一直在殿內迴響。
她輕輕側臉,桑目已跪下替他求情,連著櫻歌也跪下。
周子霄,他錯了嗎?
還是,她自己錯了。
良久,他倆就此對視著,不解與不甘在眼神中交集,確不溶。
他胸口湧出的血已濕染了一大片衣裳。
她一伸手,將劍收回,轉向櫻歌,「帶他去天界天牢,以思改過。」
沒等櫻歌應承,周子霄手一伸,掠過瑤瑤頭上的九尾鳳簪,扎入他自己心口,「我知道你的劍沒有扎到我心口,你只是氣憤,氣憤我如此弒殺生靈。」
她立於原地,著實意外。
「活著太苦,慶祝我終得以解脫。」周子霄滿眼都是她,嘴角微微勾起,清淺而笑,笑得溫暖又坦誠,「子七,從此,世間再無我周子霄,無人千年負罪,塑卿萬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