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好人
「你們兩個有事兒瞞著我?」荼蘼靜靜地站在一旁看戲,突然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沒有的事兒!」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著,可這樣的默契,卻更惹人懷疑。
荼蘼只是笑笑,並不追問,有些事越是想知道,人家才越不告訴你,她向來都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她還等得起,「溫紅玉的故事是我的耳聽為虛,可紅夫人的故事,卻是我的眼見為實。」
「那你怎麼知道,成歡一定是那個人的兒子呢?」
「三個月的紅綃帳里,直到那人離開之後紅夫人才發現自己身懷有孕,也正為此,她逃離了十二樓。」
「這不可能,從來沒有女人能逃出十二樓。」
「是,從來沒有。十二樓一直是個有去無還的埋骨地,我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法子逃出來的,可她就是出來了,還生下了這個孩子。她帶著成歡流離輾轉了許多年,四處打聽那個男人的下落,你既已猜出了那個人是誰,總該知道,憑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怎麼可能夠得到他。」
「難道她也找到了?」
「我只記得,八年前她帶著成歡找到那個男人的別苑,那時,我正巧暫住在那裡。」
荼蘼長長闔了闔眼睛,前塵舊事歷歷在目,令人心有餘悸,
「她看到我,就走了。」
「她以為你是那個人的情人?」
謝烏有覺得有些好笑,居然有人敢去這樣想,不過很快他的表情又嚴肅起來,
「也是,從來只有新人換舊人,誰能念得舊人恩,更何況,看到的人是你,怕是任誰都會自慚形穢,自覺沒有臉面再留下來。」
「她只是……本就不喜與人爭些什麼。」
「掌柜的,你怎麼會跟那種人在一起?」張子虛使勁搖了搖頭,「那個人從一開始聽起來就不像是什麼好東西,他不會對你也心懷不軌?」
「想什麼呢,他從來只喜歡未到及笄之年的幼女,而我那時已有十八,實在是太老了些。」
「這他娘的就是個變態!」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謝烏有眯起了眼,慢慢地捋著自己的小鬍子,「每個人都有喜好不同的自由。」
「你還在替他說話?!」
「不,我說的是人,畜生當然除外。」
張子虛聽到他這樣說,雖是鬆了一口氣,可揮出的拳頭已經收不回來了。
他們兩個人總是很不對付,但在這件事情上態度卻是出奇的一致。
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但凡心性正常的人,不論身份尊卑,不論品味雅俗,不論性情驕謙,至少都會對這種喪心病狂的喜好表示自己的深惡痛絕,如果有人當真覺得那是他的自由,那人大抵也他娘的是個變態。
「那你們是?」
荼蘼看著張子虛一副吃瓜在望的表情時皺了皺眉,「你莫忘了,那時候的我是什麼身份。」
聽到這裡,張子虛的臉色突然黯淡下來,整個屋子裡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人有五指,卻能一手遮天,而無名指的可怕,只在於她的無名。
「所以那個男人,不只是朝中的大人物,也是黑手的大人物?」
「所以想要活命,你們也別再打聽他是誰了。」
「可紅夫人後來卻帶著成歡回到了十二樓,難道那個人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肯認?」
「他……他大概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
荼蘼一回想起那些年的事,眼前總會覺得蒙上了一層陰霾揮之不去,
「紅夫人只在門外,連那道門檻都沒有跨過,我敢保證,除了我之外,誰也沒有見過她。」
「掌柜的,你可真是個好人。」本是一言不發的忍冬突然間冒出了這樣的話。
聽著忍冬的話,謝烏有卻努嘴笑了起來,「哎喲喂,你不要為了那麼一丁點工錢說話就昧著良心,有些人分明是仗勢欺人致使得人家骨肉分離,這哪裡有半點好?」
「正如你所說,這個人進可在朝中被奉為不可言其名的大人物,退可在黑手佔據不亞於掌柜的一席之地,假公濟私釜底抽薪的是他,吞人家財逼良為娼的是他,十萬兩銀子博美人一笑的是他,春宵散去棄如敝履的是他。
此人性情這般陰晴不定,手黑心狠,只怕掌柜的當初若是讓他見著了,拋妻棄子倒好,殺妻葬子以掩蓋住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去才是真。
觀其行,知其人,如果我是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物,我只會把一切可能影響我名聲的絆腳石全都除去,掌柜的正是知道會有這樣的下場,才心有不忍,才將他們趕走,免於禍事。
所以我才說,掌柜的當真悲天憫人。」
看著謝烏有與忍冬兩個人的一唱一和,荼蘼心中瞭然,想必他們倆已經在無形中達成了某種默契,某種子虛那傻孩子永遠都學不會的東西。
「還記得那夜,你問我為什麼要保百里長街。」
荼蘼看著謝烏有,她也在給他一次機會,
「當年她帶著孩子去求那個人的時候,我沒能出手幫她,一直芥蒂在懷,如今,成歡不肖,百里長街可能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會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說什麼,我也要保他。」
他聽得明白,也看得明白,她會儘可能去保所有值得保的人,就像當年同樣保得住走投無路的他們幾人。
「八年前……」
忍冬細數了數,以她對這永安巷的了解,
「聽說紅夫人是八年前回到的十二樓,她既然逃出去了,為什麼還要回到十二樓?」
「因為十二樓是個人間地獄。」
「她是想折磨成歡和她自己?」
「恰恰相反。」
「我不明白。」
「你最好永遠都不明白。」
忍冬又算了算,好像更迷茫了,「我聽說百里長街也是八年前來的永安巷,我想以那位大人物的性子,是不可能輕易饒過這個不成事的人。」
「除非……」
看著荼蘼的笑而不語,忍冬恍然大悟,立刻改了口,
「莫非他是為了守著紅夫人,才到這裡來的?」
「我不知道,我猜,百里長街想留在什麼樣的地方,就一定留得住。」
「不陞官我懂了,可這些年他得罪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為什麼沒有降呢?」這是忍冬的疑惑,當然也是永安巷所有人的疑惑,這個動蕩的地方,從來沒有人能夠如此永安。
「因為永安巷這個地方,就是個修羅場,這樣一塊燙手的山芋,只有他肯接,也只有他的鐵齒銅牙能不要命地啃下去。」
「那紅夫人對他,到底是余情未了呢,還是恨之入骨呢?」
「你這個……倒是問倒我了,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還重要麼?」
「當然重要!」
忍冬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可卻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我只知道,人既然活著,就不能不明不白的活,不管孰是孰非,只要肯耐下性子去看,去聽,去想,一件一件拎出來,理清楚,總會得出個所以然來,這世上的道理既然存在,那就沒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我最討厭人家敷衍說無從考究,實際上就是逃避責任。」
「嗯。」
荼蘼並不反駁,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她看著忍冬時,眼中充滿著說不明的羨慕。
羨慕她的年輕,年輕真好,總是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義憤填膺,尚未懂得難得糊塗的可貴,也算是幸。
忍冬看她不予回應,喃喃地嘟念著,「不論如何,百里長街先對不起紅夫人,不論落得個什麼樣的下場,總歸是活該的。」
「為什麼不是溫長昇自作孽不可活呢?」
忍冬突地怔了一下,「什……什麼?」
「百里長街要是剛正不阿交出證據,你們就說他薄情寡義,百里長街要是於心不忍選擇護短,你們又說他尸位素餐,百里長街要是不回到永安巷,你們就覺得他忘恩負義,可百里長街如今守著十二樓,你們卻又笑他竟還有臉面回來,他倒是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這難道不是所謂的動輒得咎?
人心偽善,總是喜歡偏向弱者,誰的下場最慘誰就有可能獲得更多的同情。
這其中最無辜受累的只有紅夫人,所以你自然是站在了她的這邊,同樣也將她最為親近的家人看作得錯且錯,何況人死為大,一抔黃土,一杯濁酒,便能一笑泯恩仇,前塵種種既往不咎,可若不是溫長昇不義在先,又何來百里長街辜負在後?
先入為主,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你要時刻記得,咱們是局外人,不管對誰,只有不偏不倚,才能看得清明。」
「我懂了!」
張子虛一把拉過了忍冬,得意洋洋地炫耀著,
「就假如說啊,如果你的家人十惡不赦,你會選擇徇私包庇呢,還是大義滅親呢?」
忍冬並沒有回答他的話,這種問題實在是難以回答,卻是反問,「你呢?」
「我?我當然是大義滅親了,這還用得著考慮么?」
「沒心肝兒的東西沒家人。」荼蘼在一旁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有些忿忿不平,「剛才還說要認老子當娘,現在就盤算著怎麼滅老子了?」
「掌柜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子虛剛想再解釋些什麼,卻發現荼蘼已忍不住笑出了聲,
「好啊你們,這是跟我當菜涮呢!得了,能夠大義滅親的畢竟是少數,那都是些大英雄大豪傑做的事情,咱們幾個,還是老老實實開咱們的黑店吧。」
「嘿喲喂,你可算想起來咱們是開店的了,就知道嘴上說,還不快去幹活!」
張子虛望了一眼門外,「我去給掌柜的開張拉客!」
謝烏有也立馬竄回了賬台後面,「我去給掌柜的清算賬本!」
后廚的門口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去給掌柜的煮牛肉麵。」
忍冬看著周圍的人突然全像變了一個人,立刻意識到危機感,趕忙跑開了去,邊跑邊喊,「我去給掌柜的燒洗澡水!」
忍冬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後院,大門打開,晨曦的光穿過霧氣透了進來,灑在另一個背影上面。
謝烏有隻是說著那樣的話,但他卻站在櫃檯旁一直沒有動,背對著她,站在半明半暗之中。
「人走了,你可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