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生·凡人戲子(三)
沈瑜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生怕自己太過熱情會嚇到旁邊的少年……
哦,現在是李時越了。
少女睨著一雙上翹的杏眼,臉上有幾分少見的和煦,「你不要怕,以後盡可以把郡主府當做自己的家。」
她以為聽到這些對方會很開心,誰知道少年臉上並不見欣喜之色。
沉默了半晌,只是茫然不安的問了她一句,「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沈瑜微微鬱結∶還真是個較真的人啊。
當然是因為綁定了觀世鏡,想要有機會活著出去,就必須幫他在小世界里求得圓滿。
可是這話又不能說。
不過想想也是,換作是她在惡劣的環境里咬牙苦撐了那麼久,忽然遇到無緣無故向自己展露好意之人也會忍不住懷疑∶為什麼?
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麼價值,值得對方那麼做。
考慮到對方的不安與猶疑,沈瑜只好隨口編了個理由,「因為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裡有個老神仙說我今生雖有富貴命卻會走得頗為坎坷,若想化解,必須選定一人幫他渡去苦厄。等我醒來,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此處,正巧就發現了你……」
接著煞有介事的對著他說,「你說,這不是命又是什麼?」
李時越讓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少女沖他偏了偏芍藥花一樣的艷麗小臉,笑眯眯道,「可見咱們真是有緣分,放心吧,就算為了我自己我也會對你好的。」
李時越獃獃看她,忽然間心跳得有點快,不知為何只覺得眼前人溫暖好看得叫人發暈。
就連流血的胳膊不小心撞到了門棱上,都忘了呼痛。
沈瑜一路半拖半抱著將人帶出小院,安置在自己的步輦上。
而後怕他不自在似的低聲安撫著,「以後就把郡主府當做自己家,阿越,從今以後你就是有家之人啦。」
步輦太乾淨,里裡外外都用上好的綢布包裹著,鼻息間隱約能嗅到女孩子慣用的淺淡馨香。
右手邊的扶輦處系了一個色澤瑩潤的兔子玉牌,李時越借著月色小心的覷了一眼,玉牌旁刻了三個小字——李……平蕪。
少年被燙了似的縮回眼。
「阿越?」郡主耐心催促著,還在等著他回答。
李時越身子一顫,緩緩抬起那雙烏青腫脹的桃花眼,忍住顫抖攥緊了破舊的衣袖,極小聲的應了一句,「好。」
他不是小五了。
他叫李時越。
從今以後,他有家了。
……
沈瑜安頓好李時越后終於可以喘喘氣,大半天跑東跑西忙活下來,肚子里早就餓得咕咕叫,於是支會侍女傳了膳,打算簡單的墊墊肚子。
她現在可是凡人之軀,少吃一頓都會餓。
誰知這膳是不用不知道,一用嚇一跳。
未免也太太太好吃了嗚!
沈瑜無聲咬著筷子,一時間感動得想要流淚。
修仙界講究清源辟穀,修士們對於食物向來秉持著一種能不吃就不吃的抵觸心理,所以大多飯食都做得寡淡乏味。
然而凡間的食物卻恰恰相反,變著法兒的精緻好吃。
整整一刻鐘后,沈瑜指著桌子上那碟被燉得尤其香酥軟爛、只剩幾根骨頭的蓮藕雞說,「這個雞,每天來一隻。」
小侍女在一旁聽得咋舌∶郡主這是黃鼠狼成精了么。
可看了看滿足到眯眼的華貴少女,到底是不敢懈怠,連口應承了下來。
用過膳后沈瑜的心情平靜坦然了很多,惦記著蘇言清的傷腿,決定還是得去別院看看。
天上疏月寒星幾點。
沈瑜吃得太多便沒有傳步輦,一個人走著全當消消食。
郡主府極大,她左拐右拐了好一會兒,快要暈頭轉向之時終於看到了不遠處的一處幽靜雅緻院落。
抬頭看著上頭寫著的「凌梅閣」三個字,沈瑜提步走進去。
腦子裡卻忍不住發散思維,想起了蘇言清這一世的小字——「梅仙」。
言清,梅仙。
倒是與那人清冷貌美、極具迷惑性皮囊極為相襯。
沈瑜拂開門前垂著的簾帳走進屋去,恰看到蘇言清正俊臉青白的咬著牙去夠案邊的茶盞。
那茶盞離得他略有一些距離,他又剛折了腿不良於行,於是指尖的力道稍稍一偏竟將那玉盞拂到了地上。
啪的一聲,茶盞四碎濺開,潑在地上的茶水冒著几絲淺白的熱氣。
目睹了這些的沈瑜心頭一震,急忙快步上前,一邊將對方扶起來一邊問,「你想喝水怎麼不喊人?」
躍動的燭色下,蘇言清抿住唇,用那雙漆黑鳳目冷冷凝視她。
感受到了對方的厭惡與排斥,沈瑜有些尷尬的慢慢放開了扶在他肩頭的手。
起身走到案邊,拿起茶壺又重新倒了一盞茶。
水有點燙。
她將茶水用兩隻杯盞左右輪換的倒騰了幾遍,等到溫得差不多了才遞到他面前,笑眼盈盈道,「渴壞了吧?快點喝吧。」
蘇言清興許是很久不曾進過水,實在渴得緊了,當下倒是沒有再多推辭,接過去很快飲盡。
他喝水的姿態行雲流水似的從容自在,哪怕是傷病之中也十分的賞心悅目。
沈瑜見他反應倒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然後接過對方手裡的空盞又倒了一杯,如此反反覆復了幾次,終於能安生坐下來和他談談。
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被包紮好的斷腿處,斟酌著措詞,「太醫同我說了,這段時間你只管安心靜養,不出三個月便能痊癒下地行走。」
三個月,和老皇帝認回私生子的時間也差不離。
這段時間沈瑜做好了綵衣娛親的準備,一定要讓未來新帝毫無芥蒂的離開郡主府。
她打量著那張隱在燭色下的貌美臉孔,心說這李平蕪倒是和她有一點像∶都是色膽包天之人。
也都十分默契且眼瞎的,對一隻披著人皮的艷鬼一見鍾情。
只不過她比李平蕪幸運,等她好好走完觀世鏡,就可想法子脫身去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當下望著對方的眼神更加殷勤熱切了一些,「雖然害你這樣並不是我的本意,但說到底是我的不好。你若是怕悶,我便尋了閑暇日日來陪你說話解悶。
等你養得好了些,還能坐在素輿上出去走走。
或者你更想一個人安靜的待著,我那處還有許多新鮮有意思的話本子,你感興趣的話我明日便喚人給你搜羅來……」
說完這些她呼出一口氣,眼底的愧疚清晰可見,「對不起,我知道就算我現在做得再多也補償不了你。」
蘇言清狐疑的望著她∶這已經他今日第二次從李平蕪口中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了。
郡主李平蕪嬌縱惡劣、恃寵生嬌早已是盛京中人盡皆知的事實。
包括他,也在耳聞之後切切實實的體會了一遭。
怎麼李平蕪竟好似一夕之間變了性子。
他當然不會怪力亂神的去想這個殼子是不是已經換了個靈魂,沈瑜的示好只會讓蘇言清疑心她是不是別有所謀。
想到什麼似的,那張冰冷昳麗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蘇言清一雙鳳眼緊緊盯住她,「郡主當真要彌補?」
沈瑜重重點頭,「當然!」
「好,我信郡主的誠意。」他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也請郡主不要令我失望。」
「……」
想到某人睚眥必報的陰狠性格,沈瑜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答應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暮色已是濃深,就在沈瑜準備離開凌梅閣回到寢殿歇息的時候。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拜訪郡主府∶當朝太師樓呈的女兒——樓歸荑。
樓歸荑和原身李平蕪是兩個極端,一個貌美有才情,在京中名聲極好;一個刻薄嬌縱,在京中名聲極差。
不用想,李平蕪當然是後者。
沈瑜當然猜到了樓歸荑上門的原因,無非是因為——蘇言清。
樓呈是為數不多知道蘇言清真實身份的人,作為一個混跡官場多年的老狐狸,他自然知道這是一個送上門來的千載難逢好機會。
老皇帝膝下無子只有兩位公主,身子骨又一天不如一天,未來這大寶之位必定是蘇言清的。
對未來新帝雪中送炭施以援手,怎麼看都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為了能和蘇言清拴得更緊密,樓太師甚至不惜讓愛女樓歸荑使用美人計。
想方設法的給兩人製造獨處的機會,培養感情。
等蘇言清日後登了基,她的女兒就是一國皇后,而他也會隨之躍升成為天子的老丈人。
若女兒爭氣一點誕下皇長子,那更是……
樓呈算盤珠子打得啪啪響,覺得自己已經穩穩掌控了整個家族的興衰。
對於以上這些,沈瑜只能說∶樓呈可能高興得太早了。
他以為蘇言清不過是一個勢單力薄、沒有建立枝系的落魄私生皇子,一根手指就可收攏拿捏。
哪裡會想到自己才是那個被惡鬼盯上,預備啃食血肉的可憐獵物。
螳螂捕蟬,安知黃雀在後。
沈瑜不熟悉蘇言清,但她熟悉謝翕。
在下頭人通傳樓歸荑登門拜訪的半柱香后,沈瑜見到了進來觀世鏡以後的第三個熟人——陸霜意。
經歷了先前蘇言清給她帶來的強烈震撼,在看到那張熟悉的柔美面孔時,沈瑜的心中莫名平靜許多。
甚至隱隱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樓歸荑是來道歉的。
那日在宮宴上,李平蕪惱羞成怒要強行綁走蘇言清時,只有樓歸荑曾站出來勸阻。
同席旁觀的貴女們都以為樓小姐心腸慈軟,是見不得那戲子受辱才會出言相勸,並未想過兩人或許早就相識且有不淺的私情。
李平蕪自然也是那麼想的,只不過她正當氣頭上,且對樓歸荑完全沒有什麼人美心善的濾鏡。
只覺得對方爭著當這個出頭鳥,不過是假惺惺的想做出些好名聲。
當即狠狠的將樓歸荑一把推搡到了地上,害得對方被腳邊碎石劃破了纖細玉手。
眾目睽睽之下,鬧劇始末有目共睹。
明明是郡主仗勢欺人動手在先,現下卻是被羞辱的樓歸荑登門道歉。
沈瑜嘆了一口氣∶這事兒若是傳了出去,還不知道原主的名聲會壞成什麼樣。
樓歸荑穿著煙紫色長裙,沖她微微福下身子,纖細柔弱的脖頸挺直,是楚楚可憐又不卑不亢的姿態。
「先前宮宴上是歸荑衝動無禮,還請郡主寬宥,不要同歸荑見怪。」
說著,不等沈瑜回答,又兀自咬了唇瓣低聲祈求,「只是郡主綁走的那戲子,於臣女而言有過救命之恩,歸荑心中實在掛懷難安,不知道郡主能不能讓我見他一面?」
這話自然是假的,蘇言清並沒有救過她。
如果是原先的李平蕪聽到這話,定會不管不顧的出言諷刺對方一頓,再惡狠狠的讓她滾出郡主府。
說不定還會覺得那兩人郎情妾意,害自己一廂情願的鬧了個笑話。
腦子一熱就跑過去再將斷了一條腿的蘇言清毒打一頓,徹底得罪死未來新帝。
可沈瑜不是李平蕪,她當然不會那麼做。
說實話,有個人能幫她來開導開導蘇言清,化解一下他心中的戾氣,她高興還來不及。
於是當即很好說話的沖著少女點點頭,「他現下住在凌梅閣,我帶你去吧。」
樓歸荑訝異的抬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好說話,眉頭微微一蹙又很快平靜如初,「歸荑在此謝過郡主體諒。」
夜色寂靜,凌梅閣還亮著一豆青燈。
她和樓歸荑打了帘子,前後腳進去。
只見先前還冷靜自持的紫衣少女見到蘇言清,一雙眼迅速泛紅,唇瓣打著顫。
那凄惶難抑的神色,倒比不聲不響的蘇言清看上去更痛苦幾分,「你的腿怎麼了,梅仙哥哥?」
說著再度上前幾步,柔美堅韌的小臉上淚珠簌簌滾落,又凄凄喚了句,「梅仙哥哥……」
那聲梅仙哥哥當真喚得情真意切,愁腸百轉。
沈瑜進門時有意垂著眼,本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想法,生怕打擾到了兩人互訴衷腸。
怎奈八卦之心太重,一個沒忍住,到底是錯眼看過去。
哪知正對上搖晃不止的燭光下,那一雙沒有情緒的漆黑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