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送走世子當日的午後,羅鴻在夫人鄭氏的院中用了飯,小坐了片刻。
國公爺這些年漸漸不與夫人熱絡了。用飯就寢都是幾個妾室作陪。這次,鄭氏院中的人皆激動不已,十分勤謹著服侍。
豈料,婢女一個手滑,溫熱茶湯潑了羅鴻滿身。他當即大發雷霆:「府上的下人,何時這般沒了規矩?」
鄭氏一皺眉,犯錯的丫鬟立刻被拖了下去。
「老爺莫要生……」
羅鴻抬手就打斷道:「罷了。夫人既然久居內宅,管著中饋,也該好好盯一盯下面的人!國公府的大小事,豈能任由他們擺弄?」說罷便轉身離開。
鄭氏送他離開之後,面色陡然陰沉了起來:「就說正院怎麼來了位稀客,老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點我呢。」
「去查查方才前院出了什麼事,讓他大動肝火。」其實,鄭氏隱隱有了個答案。此番與其說是調查,不如說是去證實。
不多時,一個嬤嬤附在耳畔低語幾句,鄭氏心道,果然。
又是她那好侄女惹出的禍事。
鄭月秋非是羅家人,而是夫人娘家的嬌客。她犯了錯,國公爺不好直接訓斥。便轉借著約束下人不利的名頭,給自己這個做姑母的沒臉。
相似之事,不知發生了多少次。
鄭氏揉了揉眉心:「你去把月秋請來。」
嬤嬤稱是,心底卻止不住嘆氣。
老爺不上心、嫡子不親近、庶子更是荒唐。就連娘家侄女也未出嫁就外向,從不與夫人一條心。夫人在國公府,委實過得艱難。
鄭月秋提著裙擺而來。見鄭氏半倚在榻上,她攢出甜蜜的笑,眼底卻透著幾分心虛:「月秋請姑母安。」
「有你在,我怎能安?」鄭氏面不改色地撒謊:「方才老爺來了,特特點了你的名字。今日又犯了什麼事,惹了什麼禍,你且一一說給我聽。」
鄭月秋一聽國公爺點她,頓時急了。國公爺可是她未來的公爹!當下不敢隱瞞,將自己那些見風就破的小詭計倒了個徹底。
她每說一句,鄭氏的面色便凝重一分。
「我且問你,今日登門的貴客是誰?」
「……」鄭月秋沉默,她還真沒注意:「聽國公爺喚他什麼世子。」
世子。鄭氏的心頭一咯噔。
英國公的品級在勛貴中數一數二。值得羅鴻另眼相待者,不過一掌之數。而其中被稱作世子的,唯有一人。
倘若是那位……被月秋壞了好事……
鄭氏只覺,國公只訓斥她一頓,已是給侄女留了天大的面子。
鄭月秋不知自己的好運,兀自憤憤不平道:「也不知那女子給國公灌了什麼迷魂湯,怎麼只訓斥了姑母呢?明明在場之事,她也有份。」
「真不知國公看上了她什麼!父母雙亡一孤女,外祖又那般見不得人。娶了她能給表哥什麼助益?該不會府上的流言說的是真的,國公和她母親……」
「噤聲!」鄭氏再忍不住怒火:「長輩的事,是你能議論的嗎!」
「你是鄭家的嫡小姐,做甚要像鄉野丫鬟那般學舌!學的還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情!」
鄭月秋被吼懵了。姑母屢次勸過她,但從未如此疾言厲色。
她登時紅了眼眶,嘴上卻不肯服軟:「哪裡是捕風捉影,分明都是真的!不然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何國公瞧不上我,那般屬意唐嫵做她兒媳!她除了那一張臉,還有什麼值得人高看一眼的?」
「姑母你去聽聽,外面到底是如何傳的?等下國公只訓斥我,放過那女子的消息流出去,只怕會傳得更廣!」
鄭氏怎會沒聽過?這流言早在當年她嫁進來時就流傳甚廣。還是她親手彈壓下去
的。
但這些話如何與小輩說?
確如鄭月秋所說,前院的喧嘩,有不少人目睹了去。
英國公府攏共五百餘仆婢,卻有一千張學舌的嘴。鄭氏的正院還好些,旁的地方就沒了約束,漫天信口胡說。
阿嫵去膳房提晚膳時,經過廊下。遠處三二丫鬟聚在一處說些什麼。見她的身影,忽地露出異樣的神光,笑作一團:「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她擰起細細的眉,瞧了過去。
她們議論的是自己。
這事並不稀奇。阿嫵並未上前理論,而是加快了步子。
身後隱隱綽綽的聲音傳來——
「她可真是好命,父母走了還有個姨父。今日不就又偏袒了一回,為了她,給了夫人好大一個沒臉!」
「怪道國公爺不肯毀約,我看是想借著兒女姻緣,了卻自己的遺憾。」
「你可小聲些——」
「小聲什麼?她能跟夫人告狀?還是找老爺評理?我要是她……可真真丟不起這個人!」
阿嫵鴉睫一顫,雪膚上落下一片細小的陰翳。
姨母離世之後,府內傳起了一樁離奇的流言。說她的婚約並非姨母拍板做主……而是國公曾經戀慕她母親,才借兒女婚事了卻當年的遺憾。
可阿嫵卻記得分明。
她父母俱在之時,只來過國公府做客過數回。母親與國公見面的次數更是寥寥。偏偏,傳流言之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將這寥寥的數面增添了無數桃色的細節。
直到新夫人過門,流言才有所收斂。
可是,仆婢們對夫人收斂,對阿嫵卻沒了顧忌。甚至吃准了阿嫵身份尷尬的軟肋,幾次三番當她的面說道此事。
見她快步離開的身影,背後譏笑聲不減反增:「喲,還沒開始說,人怎麼就走了?是不是知道我們說的是什麼呢?」
阿嫵垂眸,捏著食盒的指節已然發白。
她無數次想辯駁那些荒謬的無稽之談,理智卻緊緊扯住了這根弦。……事關母親名節,一旦此事攤開在青天白日下,國公與母親便再也扯不開關係。
即使,他們本無關係。
「唐小姐若想咬死了這門親事,不如默認了此事。畢竟她除卻母親與國公的「情分」,再無旁的長處了。」
阿嫵的眼前發白了一瞬。
此刻,她除了潑天的憤怒,還生出微末的惶惑。
她要為了這門婚事忍氣吞聲至此么?
……她真的要嫁進國公府么?
日光漸疏,連照見的人影也淡去。這條通往住處的小徑,阿嫵走過了無數遍,可當她抬頭,只有舉目四顧的惶然。
「阿嫵!」偏院的大門前,遙遙立著一個人影。見她來了,幾步奔至她身前,順手接過了食盒。
察覺手上的力道,阿嫵面色陡然複雜了起來。
羅元紹見她如曇花般清幽秀美的面龐,心神搖蕩了片刻,才道:「說了多少次,讓你去我院里吃飯,偏也不聽。你一人去提膳,他們能給你什麼好的?」
「多謝表哥的好意。只是你也知道,下人們的嘴不會饒過我的。」當然,鄭月秋也會變本加厲。只是這些,沒必要說與表哥聽。
下一刻,羅元紹的話卻令阿嫵錯愕不已,猛地抬頭。
「你在國公府久住,亦是半個主人,往後月秋亦是你的表妹,須有些容人之量。若是什麼小口角都驚擾了父親,讓他給夫人和表妹沒臉,這不是公府的待客之道。」
許是他的語氣太理所當然,讓阿嫵連憤怒都忘了,甚至怔忪了片刻。
片刻后,她靜靜問:「這些,你從哪聽來的?」
「不是么?」羅元紹並未察覺阿嫵的
異樣:「國子監課業艱深,我三日才能歸家一回。一回來,便聽到有下人議論,說你與月秋爭執,惹父親大發雷霆。」
他面上閃過一絲隱晦的自得之色:「阿嫵,你是我的表妹,月秋亦是。我是最希望你二人和睦的。她在家是掌上明珠,脾氣難免嬌貴,也心直口快了一些。你便當作耳旁風,忍忍就過去了,何必鬧到父親面前……就當是為了我罷,好不好?」
阿嫵深吸一口氣。
須臾,心緒已似冰雪般冷靜。
話說到這份上,今日究竟是鄭月秋陷害她,還是她招惹鄭月秋,已無關緊要了。左右表兄眼中,皆因鄭月秋「脾氣嬌貴」「心直口快」。
阿嫵直直看向羅元紹:「你覺得我陷鄭月秋於不義。可訓斥夫人的是國公。莫非,表兄不僅怨怪於我,也質疑國公小題大做?」
羅元紹面上忽地乍青乍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質疑生父,便是有違孝道。這是他們讀書人最忌諱之事。如今卻被阿嫵點了出來。
他以為是自己話說重了,連忙安撫:「阿嫵,我方才那些話,自然是因為你我之間與旁人不同。你是我未來的妻,待我在國子監學業小成大婚,也算了卻父親一樁遺憾。」
羅元紹滿以為,自己這些話說出口,阿嫵定會滿面羞紅,再與他嗔鬧幾句揭過此事。
豈料,她的面色一瞬雪白。再那之後,任他再說什麼,都再未有隻言片語。
他百思不得其解,轉身回了自己院子。
推開偏院的門,只有一片漆黑。春夜的暖風吹開窗牗,阿嫵卻渾身發冷,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手腳冰涼地點了燈。昏黃燈光映著幢幢人影。
阿嫵一直以為,國公與她母親之間的飛短流長,不過是下人們毫無根由的揣測。又或是看她不順眼,才生出的編排。
……直到方才,表兄那般自然地說出「了卻我父親一樁遺憾」。
他身為公府的嫡子,不僅知曉此事,甚至默認了。
那國公也定然知曉。知曉,卻放任自流。
甚至,她心中浮現出一個驚險的猜想——流言的源頭,會不會就是國公本人?
食盒中的飯菜涼了。阿嫵卻顧不上這些。
她從竹床底翻出個書箱。一拂,纖指上儘是灰塵。箱角的紅漆略有磨損,是一件有些年歲的舊物。打開生鏽的鎖,紙墨的香氣撲鼻而來。
「找到了。」
阿嫵翻開幾張發黃的紙,墨痕卻清晰如舊。
這些皆是她父親的舊作。十七年前的探花郎,滿腹才學震動京畿,一曲詩賦無數人傳抄,引得洛陽紙貴。
卻鮮有人知,他生花妙筆著墨最多之處,非是經天緯地的浩瀚文章,而是為妻子所撰詩詞。
韻致有聲、字字皆情。
國公府皆道國公與阿嫵母親有一段欲說還休。
他們卻忘了,阿嫵的父母才是當年名動京城的神仙眷侶。
那一日打馬遊街,芝蘭玉樹的探花郎引得無數女子擲果盈車。他卻獨獨將人群中為他歡喜的姑娘抱上馬背,一起看盡了長安花的風流。
倚馬斜橋,紅袖依偎。
阿嫵怔怔翻著那些詩稿,半晌,揩掉眼角的一點晶瑩。
她做了一個決定。
昏黃燈光映著海棠似的嬌靨,美得驚心動魄。雪白宣紙上,清新挺秀、風骨錚然的小楷逐漸勾成了三個字。
《青梅記》。
她要讓真正的傳奇,壓過那些似是而非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