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第79章 第 79 章

「因為哪怕撇開家世等等其他的東西去,孟彰你也是可交之人。」

面對孟彰的那個問題,靜默少頃后的王紳回答道。

到這一刻,即便是王紳自己,也不覺有些恍然。

是了,拋開其他的種種表面原因,真正驅動他先去尋找大兄王璇、后又找上孟彰的理由,就是這個了。

他打從心裡認為,孟彰是個可交之人。

他認為,哪怕是跟太學里頗有聲名的謝尚比起來,在這方面孟彰也是不差的。

既然王紳與他坦誠,孟彰也沒有跟他遮掩。

他收斂了面上慣常帶著的笑意,凝望著對面的小郎君。

「可即便我與你相交,真要到了我等背後的家族立場、利益相悖時候,你我也必然得割席不是?」孟彰問。

王紳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可是世家子與世家子之間,」他有些不甘心,問,「也是能有過命交情的。」

孟彰頜首,承認了王紳的說法,但他卻也同時詢問了王紳一個問題:「但那對結果有影響嗎?」

王紳啞然。

孟彰笑了開來,似平常一樣。

「王紳,無論如何,我等總也是同窗,不是嗎?」

王紳緊抿著唇,不說話。

孟彰對他頜首,抬腳向前走去。

越過王紳時候,孟彰又聽到了王紳的問題:「琅琊王氏有琅琊王氏的立場,我也有我的立場,何況作為琅琊王紳,我本身也代表著琅琊王氏的部分立場。」

「只要我們的立場是一樣的,那立場的差異就不可能成為問題。所以」

孟彰停下了腳步。

王紳重又抬起眼睛看定已經往前走出一段距離的孟彰,「你的真正立場,到底是什麼?」

出自武帝司馬檐心腹孟梧一脈的孟彰,他自己並不是循依武帝司馬檐的默許,歸附於慎太子殿下的嗎?

孟彰側了身回來看王紳。

他其實不驚訝這個小郎君能夠捕捉到這重信息。畢竟這一次,他並沒有多做遮掩;畢竟,這小郎君是琅琊王氏的嫡支。王紳他還不至於愚鈍到那般程度。

「你是怎麼看待這天下的呢?」孟彰問。

「怎麼看待」王紳喃喃重複,「這天下?」

孟彰先頜首應了,然後就靜靜等待。

王紳面上困惑與不解越漸深重,到得最後,他也沒有抓住靈光破開這層層迷霧,只能對孟彰道:「我不明白。」

這天下,是司馬氏的天下,也是諸世家的天下,不是嗎?

從曹魏時候,魏帝與諸世家望族共議,擬定九品中正制這一選官制度以後,這天下,就是皇族與世族共掌的天下了。

這是天下人共知的事情,不是嗎?為什麼

為什麼孟彰要來問他這個問題。

孟彰一時失去了言語的興緻,他迴轉目光,繼續往前走。

王紳往前急走兩步:「孟彰,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孟彰走出了這一片被隔斷了音聲的空間,漸漸走遠,只留給背後那王氏小郎君一句話。

「那便待你想明白了再說吧。」

王紳怔怔愣愣地看著,許久沒能反應過來。

直到後來,王氏馬車的車夫悄然迴轉,站在他身後,他才恍然回神。

「紳郎君,」車夫察覺到了,躬身低聲提醒道,「童子學那邊的開課時間快到了,紳郎君你要再不走,就該」

遲了。

王紳回神,隨意對那車夫點頭,也就走了。

一面走,他一面還在不停地琢磨著幾個問題。

孟彰,他問他那個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想要從他這裡,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他剛才是不是有點失望了?

琅琊王氏的車夫站在後頭,遙遙看著嫡支這位小郎君一腳重一腳輕的失神模樣,也很有些糊塗。

安陽孟氏的那位小郎君,到底跟他們家的小郎君說了什麼了,竟讓他們家的小郎君這般地魂不守舍?

撇下王紳一路往童子學學捨去,但他才剛剛走入童子學學舍的範圍,就在拐角處見到了正等候著他的顧旦。

顧旦見得他,先禮節性地與他一禮,然後便站直了身體。

孟彰頜首回應,但也很有些奇異,便問他道:「你怎地就等在這裡了?」

顧旦固然是孟彰在太學里的書童,需要為孟彰料理不少雜事,但孟彰習慣了自理,自己隨手就能做的事情都是由他自己來完成的,並不需要顧旦來幫忙,所以平常時候,顧旦其實也是比較輕鬆的。

像晨早太學書童得在童子學外等候童子學生員到來這樣的事情,孟彰和顧旦商量著都給免了。

是以冷不丁在童子學學舍外頭看見顧旦,孟彰也是真的奇異。

「可是有事?」他問。

顧旦對他道:「並不是我,是史磊史先生。」

「史磊史先生?」孟彰也有些恍然了,「可是史磊史先生離開的時間確定下來了?」

近日事情有些多,孟彰險些都要將這件事給忘了。

顧旦點頭,不等孟彰來問,先就給出了答案。

「就在今日下午。」

「今日下午」孟彰沉吟著點頭,似乎也已經有了決定。

顧旦細看他,但想了想,也沒有再多問,只看了一眼孟彰的身後,轉換過話頭。

「你剛才是碰見誰了嗎?」

孟彰看他一眼。

顧旦回望他,眉眼平和,跟他道:「才剛,琅琊王氏那位小郎君在這太學里的書童特意與我示好了。」

孟彰搖搖頭:「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情。」

顧旦笑了笑,也道:「如此么。」

孟彰忽然問他:「你不太喜歡他?」

顧旦坦然搖頭:「都無甚交集,何來不太喜歡之說?」

孟彰問:「那?」

顧旦想了想,對孟彰道:「那小郎君不愧是琅琊王氏嫡支里養出來的,自我。」

自我

孟彰咀嚼著這個詞。

自我,嚴格來說沒有褒貶之意,它其實是一個中性詞。可將顧旦整一句話給聽完,這「自我」兩個字,就多了幾分別樣的意味。

孟彰搖搖頭,將這件事情輕鬆放下。

「你先回去吧。」孟彰對顧旦道。

顧旦點點頭,沒有多問,直接就轉身走入了童子學里,往學舍的西廂房而去。

孟彰則另尋了道路,往另一個院子去。

當他叩響虛掩的房門時候,羅學監正在案前細看著一份卷宗。

聽得叩門聲,羅學監抬頭,喚道:「進來吧。」

孟彰這才推開門扉走了進去。

見得是他,羅學監似乎並不意外,只問他道:「孟彰,你找我有事?」

孟彰頜首,問:「學監,我聽說史磊史先生今日就要離開童子學?」

羅學監點頭,隨手放下卷宗。

「你聽說了?」他問,然後回答孟彰的問題,「是這樣的沒錯。史先生說他已經有些等不及了,正好新的先生也已經準備好了,我便允了他。」

孟彰看定羅學監,問:「不知史先生準備什麼時候走呢?我能否送他一送?」

羅學監聽得孟彰的這個請求,目光也定定看住孟彰,似乎想要從孟彰眼裡、身上看出些什麼來一樣。

半餉后,羅學監率先收回了目光。

「史先生本是準備在未時整離開學府的,他原說要悄悄地走,沒想驚動太多人。不過你的話」他想了想,才回答孟彰道,「應該是可以的。」

「到時候,你隨我一起來就是了。」

孟彰面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他抬手,對羅學監一禮:「多謝學監。」

羅學監搖搖頭:「不過是小事一樁罷了。」

頓了一頓,他更提醒孟彰道:「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學舍里去了,若不然,就該遲了。」

孟彰再一禮,便要退出這一處正房。

羅學監想起了什麼,叫住了將將走到門檻前的孟彰,對他道:「你回學里以後,也問一問學舍里的其他生員們,看他們可也有意要送史先生一程的?倘若有,你們便一起來。」

立在門邊處垂手靜聽的孟彰應了一聲。

看著重新虛虛掩上的門扉,羅學監出神一陣,才收回目光。

「這心思細且多的小郎君。」

因著顧旦、羅學監兩廂接連的耽擱,晚走的王紳居然還是搶在孟彰面前,先邁入了童子學學舍的門檻。

乍然見得那處仍自空蕩蕩的坐席,才剛回過神來的王紳又有些愣。

是以他也沒有看見,在他走入童子學學舍的那一刻,坐在他兩側位置的謝禮與庾筱悄無聲息地對視了一眼。

「看王紳這副樣子」庾筱給謝禮傳音道,「他大概還是失敗了。」

謝禮是一點不驚訝,他給庾筱迴音:「我早說了,孟彰那小郎君就是個軟硬不吃的性子,不是我們先與他坦誠,他就能夠如我們所願真正接納我等的。」

越過王紳,庾筱直接看向了謝禮,再傳音道:「那你說說,我等該怎麼辦?」

謝禮一時沉默。

庾筱看得,也有些心急:「你們家不是已經出了兩個能給孟彰交好的郎君了嗎?」

雖然都只是旁支,而不是嫡支。

「孟彰與謝遠結交的那會兒,你可也在場呢!你真的就什麼都看不出來?」

說著說著,庾筱想到了什麼,看向謝禮的目光有些疏淡。

「還是說,你根本就是不想告訴我,告訴我庾氏?反正你陳留謝氏已經算是跟孟彰搭上線了,哪怕只得謝尚、謝禮兩個,你們也完全不用著急的,不是嗎?」

謝禮聽著庾筱的話,很有些無奈。

「我謝氏沒有這個意思」

庾筱只凝望著他,並不說話。

但光看庾筱的目光,謝禮就知道,這一次不拿出一個說法來,怕是他們兩家就該落下些嫌隙了。

沉吟一陣,謝禮與庾筱道:「這兩日時間裡,我遠族兄曾三次出府訪友。」

庾筱集中精神。

她知道,這一次謝禮是真的拿出些東西來了。

「那個謝遠?兩日時間裡三次出府訪友?」

謝禮悄然頜首。

庾筱心中念頭不住轉動,很快問謝禮:「謝遠他拜訪的都有誰?」

既然已經開了個頭,接下來的事情,謝禮也不會遮掩。

便是他要遮掩,也不可能遮掩得住。

穎川庾氏自有手段,他們先前沒有留意到遠族兄的反常,一是因為謝遠乃陳留謝氏郎君,倘若不先知會一聲陳留謝氏直接窺探他的蹤跡,那便是他們穎川庾氏對陳留謝氏的挑釁;二也是因為他們著實沒有太將遠族兄放在眼裡。

謝禮暗嘆一聲,給庾筱道出了三個名字:「石青、沈書、張覃。」

「石青、沈書和張覃?」庾筱重複著這三個名字,很快恍然,「帝都洛陽中的諸多符道大家中的三個?」

謝禮微微頜首。

庾筱看著謝禮的眼中帶出了幾分異色。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不過區區一個謝遠,居然能有此人脈,直接勾連帝都洛陽中的三個符道大家?

但弄清楚了歸弄清楚了,真正的關鍵,庾筱還是沒能想明白。

「謝遠,他去找那三個符道大家幹什麼?請他們制符?」

謝禮閉著嘴,不說話。

庾筱重又抬起目光覷了他一眼,沒甚好氣,直接道:「你就只能告訴我庾氏這些?」

謝禮這回倒是點頭了。

庾筱一時氣結,狠狠瞪了謝禮一眼。

待她迴轉目光時候,卻冷不丁撞上了正皺眉凝望著他們兩個的王紳。

庾筱心跳驟然失律。

穩住心神后,她自然而然地回望王紳,給王紳傳音:「你在看什麼?」

王紳若有所思,只是他並不回答,反問庾筱道:「你們是在傳話?」

庾筱與謝禮對視一眼,再看向王紳時候,卻見王紳正凝望著他們,神色間隱隱透著些執拗。

怕是沒那麼容易將事情給揭過去了。

庾筱與謝禮目光一個碰撞,隨後各自收回。

「我們是在交換彼此的情報。」庾筱給王紳迴音。

「情報」王紳想到了什麼,一時脫口而出道,「我也要加入。」

「可以。」謝禮道,「但我們彼此交換的情報,得對等。」

庾筱也點頭。

王紳就道:「自然。」

謝禮搶先一步,將才剛他說予庾筱的話給王紳重複了一遍。

庾筱側頭看他,目光奇異,謝禮只作不見,神色甚為自然。

庾筱撇了撇嘴,但還是開始琢磨起自己該拿出個什麼樣的情報來。

王紳這會兒卻沒有留心謝禮、庾筱兩人之間的眉眼來往,他目光發怔,心神間一個個念頭流轉碰撞。

有什麼東西,在那念頭的碰撞與交匯間呼之欲出。

謝遠、符道大家、天下

怔愣許久,王紳忽然往庾筱、謝禮處提出了一個問題:「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謝禮、庾筱齊齊一愣,對視一眼后,庾筱先回答王紳道:「沒有啊。這天下,不還是仍然維持著表面上的穩定嗎?縱有暗流,也都只拘在暗處里呢。」

庾筱一面說話,一面望向謝禮,想要得到謝禮的附和。

但謝禮沒有回應她,連一個眼神都沒有。

他眉眼低垂,似乎是想要在記憶里搜刮到什麼關鍵的東西。

王紳也察覺到了,他看也不看庾筱,目光定定看住謝禮。

在庾筱、王紳兩人的目光注視下,謝禮的臉色不見緩和,反倒越發的沉凝。

可這沉凝,與早先時候的困惑沉思是不同的。庾筱和王紳看得清清楚楚。

「你想到了什麼,阿禮?」王紳急問道。

庾筱雖沒有出聲,但面上眼底也儘是催促之色。

謝禮不說話,先看了王紳和庾筱一眼。

王紳也好,庾筱也罷,都在頃刻間領會了謝禮的意思。

庾筱直接就道:「你放心,我會拿出等價的東西來的。」

王紳也點頭。

謝禮輕舒一口氣,但神色卻仍未見放鬆。

「你們可曾留意過近來的天時?」

「天時?」庾筱皺眉,不明白他們說的這些事情怎麼又跟天時拐到一起去了。

謝禮輕聲傳音,看著正緩步從外頭走進來的小郎君:「近來的天時不對,少雨,有乾旱之象。」

庾筱仍是有些不耐煩,但王紳卻像是聽到了洪鐘巨響,須臾間將一切事情串聯起來。

「原來」他低低嘆著,「是這樣。」

庾筱偏頭看了看將她撇下的王紳,慢慢地將目光挪向謝禮。

謝禮就給她說得更明白一些。

「近來天時不對,少雨,有乾旱之象。為了緩解災情、保證田間地頭裡的產出,接下來的這一段時間裡,起雲符、行雨符這一類符籙的消耗必定會大幅度上升,遠族兄他這兩日接連拜訪三位符道大家,為的大抵就是這件事」

謝禮點得這樣透徹,庾筱怎麼可能還不明白?

她目光看定緩步往自己坐席那邊去的孟彰,很有些怔忪。

「謝遠跟他是在做這些事?」她傳音道,似乎是在詢問,但似乎,也僅僅只是道出一個事實罷了。

謝禮不點頭也不搖頭。

他知道,此時的庾筱並不需要他來肯定什麼。

孟彰越過了王紳、謝禮和庾筱這一列,在自己的坐席上坐下。

庾筱沉默少頃,看向了王紳。

謝禮也將目光轉了過去。

王紳片刻無言,將方才孟彰與他的對話給謝禮、庾筱兩人說道了出來。

謝禮甚有誠意,王紳也不願占他的便宜,索性便將這件事給拿出來了。

「所以,我等的猜測竟是真的,孟彰他」

「在皇族司馬氏的諸位郎君之外,另有立場。」

天下

這是一個很龐大、也很敏感的字詞。

皇族與世傢俱都在這天下之中,但皇族與世家,又都侵蝕著這天下。

孟彰立於天地這一側,並不意味著他會得到天下各方的支持。

恰恰相反,這天下的各方勢力,大抵都會是孟彰的阻礙。

「我們要阻止他嗎?」庾筱先問,但不等謝禮與王紳的目光投注過來,她自己先搖頭了,「只從我自己來說,我竟然不想阻止他。」

王紳、謝禮也是一陣沉默。

學舍外頭,先生已經從東廂房那邊出來了,正往他們這邊走。

庾筱看了一眼外頭,收回目光的同時,快速與王紳、謝禮傳音道:「我聞說,昨日里孟彰往安陽孟氏族中傳話,說希望安陽孟氏族裡禁絕五石散。」

王紳、謝禮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奇異。

穎川庾氏這是

將自己的手伸到安陽孟氏族裡了?

一面跟孟彰示好,一面卻這樣挑釁安陽孟氏、挑釁孟彰,穎川庾氏到底是想怎樣?

只一眼,庾筱就明白王紳、謝禮兩個在想的什麼。

她狠狠等了兩個小郎君一眼,給她的家族辯解道:「我們不是從安陽孟氏聽到的消息,我們是在安陽溫氏那裡聽來的。」

「安陽溫氏?」王紳低低道,若有所思,「你們穎川庾氏在盯著賈氏一族?」

庾筱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盯著賈氏一族的目光還少了嗎?你們家也不一樣的動作?」

大家都一個樣子,誰能清清白白站在高處俯視旁人?

王紳、謝禮只笑,不說話。

庾筱想了想,顯然覺得這個消息不太夠份量,便又加了一碼。

「安陽孟氏族裡,拒絕了孟彰的提議。」

王紳與謝禮臉色微動,但又很快穩定下來。

「家族龐大,便會有不同的聲音。」他道,「安陽孟氏族裡,該也有明眼人才對。」

真當五石散是什麼仙藥了嗎?哪一個都離不開它?

庾筱不說話。

謝禮卻道:「五石散在安陽孟氏族裡應該不只是一副玩樂時候用的秘葯才對。」

「是因為安陽孟氏族裡有人想要站隊了?」謝禮問。

說話時候,他目光也看向了庾筱。

坐在謝禮、王紳、庾筱後頭的孟彰抬眼,看向了前方的三個小郎君、小女郎。

他們說話都已經說了這麼長時間了,還不夠?

不是孟彰要多管閑事,而是他想得明白,這三位小郎君、小女郎現在正討論的,該是與他相關的那些事情。

剛剛從上面走過來的時候,這三人看向他的目光實在是有些怪異,孟彰想裝傻都不能。

察覺到從後面投來的目光,謝禮、王紳、庾筱三人最後交換一個目光,各自收斂了心神。

上首的先生也堪堪在教案前站定。

他目光掃視而下,在謝禮、王紳、庾筱身上多停了一停。

謝禮、王紳、庾筱更是坐得筆直。

先生收回目光:「今日,我與你等宣講的,是如今這天下的修行局勢。」

孟彰也坐直了身體。

上首的先生目光掃過各位童子學生員,面色不改,只繼續道:「如今這天下的修行格局,按正邪分理,有正道、旁門、邪魔之別。」

「如你等所知,這天下正道中,有兩道。」

「道門與儒家。」

孟彰聽著,在心裡暗暗接了一句。

還有佛門。

隨後他又快速暗自補充,只是佛門還沒有正式向中原所在拓張。他們的地盤在天竺,在西域。

「道門、儒傢俱是正道之屬。道門在野,儒家在朝,彼此間雖有協作,但也算涇渭分明。」

孟彰聽著這話,心裡也有更多的信息湧出,為這句話做註解與補充。

道門與儒家

雖同屬正道,守持自身的道與理,但道門與儒家之間,也不是完全的和睦友好。它們之間自戰國時代起,就一直在較量。

在秦時,始皇焚書,燒盡方士傳承,自此道門的力量被大幅度削減,不得不退隱於野,觀望儒家與法家、雜家、縱橫家等的鬥法與爭鋒。

各家爭渡,到漢時,有董仲舒獻書,才有儒家大興。乃至後來,朝堂之上,徹底成了儒家的天下。

法家、雜家、縱橫家、史家等等各家傳承敗落,不得不退隱,與原本的道家混雜成一,匯作一道,稱「道」。

是以,戰國時候的道家,與此時的道家,實際上已經大不相同了。

是以,此時的道家體系甚為混雜,醫、相、山、卜昔日諸子各家的東西,也成了道家的一脈。

「旁門,與昔年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大有關聯」

孟彰腦海中有一頁頁紙張翻轉,顯出其上記錄著的諸多信息。

能被道家所吸納的諸子百家的東西,都是百家中的精髓,百家中的旁支不被道家所接受,自然就流落在道家之外,成了正道之外的旁門。

正道、旁門之外的邪魔,其實也與道門很有些相似。

不過道門吸納的是諸子百家中的精髓,而邪魔一道吸納過去的,卻是諸子百家中的污濁。

孟彰心神略停一停,給他自己反駁道。

也不能完全就說是污濁,只能說那些被邪魔一道吸納過去的,是不被這方天地正統所接納的那一部分。

世間萬物俱都分化陰陽兩邊,陽者為正,陰者為反;正者與世道相合,陰者與世道相悖。但合符世道的,並不就都是正確的;就似相悖於世道的,也並不就全都是錯誤的。

當然,在邪魔中,因為他們的修士百無禁忌、縱情唯我、無有拘束,他們做下的事情相比起正道、旁門來,就時常會更惡毒、更狠戾。

而不論是在何時,世人總是更渴求穩定

邪魔里的人大多手段血腥、狠戾,自然拖累得整個邪魔道脈都被世人所排斥、恨毒,沒甚好說的。

孟彰將那發散的心神收回,繼續聽上首的先生講解。

「正道中,儒家、道家各有法脈之別。」

「儒家,雖不太明顯,但就理念上來說,有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等等」

儒家的法脈

孟彰聽得很認真。畢竟他對儒家的法脈其實沒有多少了解,就先生現在提到的這些個儒家法脈派別,他也是聽先生說起才記下的。

但想來也確實能夠理解,孔子當年有三千學生,即便俱都跟隨孔子學儒,但怎麼可能沒有各自的見解與想法?

所以會有這麼多的派別傳承,孟彰真是一點不覺得稀奇。

「道家之中如今的道家法脈里,大體分為五大法脈。」

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太上道李睦、元始道明宸、靈寶道林靈、北辰閣白星和瑤池花縈身上。

孟彰還注意到這先生的目光在坐於北辰閣白星、瑤池花縈這一列的酆都石喜身上停了停。

他暗自挑眉。

看來,太學或者說童子學里的先生們,也並不是真的不知道酆都的意義。

倒也是,倘若他們真的一點都不了解,來自酆都的石喜也不可能與北辰閣白星、瑤池的花縈這兩個人同坐。

「太上道、元始道、靈寶道,齊稱三清,據說都是傳承自道門的始祖老子先賢。」

孟彰暗垂了眼。

他並不吃驚,一點也不。

因為這樣的驚訝在他翻看過道門幾大法脈的記載以後,就已經出現過了。現在的話

孟彰自己早就都給消化乾淨了。

太上道、元始道、靈寶道,在孟彰上一世的神話傳說中,該是三位天尊的傳承,可是在這一方天地里,卻全都出自老子一人。

他老人家一氣化三清,三清傳三大法脈,便有了太上道、元始道和靈寶道。

是以在這方天地里,道門這三清法脈雖然也常有嫌隙,但在大體上,卻都還保持著同進退的步調。

也所以,即便北辰閣和瑤池合力,也難以將三清道脈的位置掀翻。

三清道脈,仍舊鎮壓著整個道門。

「在三清道脈之外,北辰閣的法脈傳自昊天上帝。昊天者,乃天之帝君也,為北辰之星;瑤池派的法脈則傳自瑤池聖母。瑤池,想來你們也都知曉,那是瑤池聖母的居所」

即便已經接連點出了道門的五大法脈,李睦、明宸、林靈、白星、花縈、石喜那六人中,獨獨缺了石喜所在的酆都未曾得到隻言片語的提及,可這童子學學舍里,從先生到生員,甚至是石喜自己,竟都全無異色。

孟彰暗贊一聲,收回目光。

「旁門」

「旁門所以為旁門,乃是因為他們的修士所修持的道法不合正統、不成條理和體系,多有疏漏,參差不齊」

「但是。」那先生端正了神色,目光沉沉掃視著下方的小郎君和小女郎。

「這並不意味著旁門裡的修士們就不需要小心,不代表著你們能夠隨意輕視他們。」

先生正色道:「你等若是看過這陰世天地中的各方,就清楚了」

「出身正道,備受正道各家法脈看重、青睞的正道子弟們,足有四成,是栽在了那些旁門修士手中的。相比起五成的邪魔外道和一成的同道之外,這個比例一點也不差。」

「你們俱都是聰明人,該明白這個比例所透露出來的關鍵。」

孟彰沉心聽著。

先生繼續道:「你們落在這裡,都是已經死過一回的人了。我不希望什麼時候,再看到你們在這裡又死一次。」

「在這裡死去的人」

先生不說話了。

整個童子學學舍里靜寂無比,落針可聞。

孟彰沒有去看先生,卻自發將這句話給補完了。

在陰世天地里死去的人,就是魂飛魄散,連轉生的機會都沒有了。

先生細看過下首各位童子學生員的神色,確定他們都牢牢記下了這一點,才繼續往下言說。

一一簡述過旁門與邪魔之外,先生便將一切收攏,講解起這方天地間的修行演變過程。

「人族初生時候,蒙昧混沌,對天地萬象雖有認知,卻多揣度、多猜想、多畏懼,是以彼時的人族,又因部落的緣故,多有圖騰。」

「圖騰乃為神祗之初,也是修行之初。」

「圖騰神得天之精、地之靈,再受人之氣,漸漸體悟天地權柄,踏上修行之道。」

「彼時人族部落中,有天生靈性卓絕者,得圖騰神喜愛,能溝通圖騰神,借圖騰神之力調用天地萬象之氣,乃為部落生存做護持」

「彼時的祭師,又稱巫師,乃是我人族真正的修行之始。」

「巫師、祭師侍奉圖騰神,隨圖騰神學習,漸漸養精、養氣、鍊氣,踏上修行的道路。」

「人族部落壯大,漸漸便有戰爭。戰爭之中,敗者亡,勝者強。到後來,便起王朝,興教化」

「我人族諸子百家,其實也有收斂上古或近古時代的巫師傳承,養氣、養精、鍊氣,乃有人族傳承」

孟彰聽著這些過往,也有些心炫神迷。

直到先生已經宣告課程結束,他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但學舍里的動靜到底傳入了他的耳中。

孟彰站起身,快步走到教案側旁立定,轉身面對童子學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諸位同窗,煩請留步。」

童子學學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也就都停下了動作,抬眼看向前方的孟彰。

「學監告訴我,史磊史先生將會在今日下午未時整,離開學府。我托請他領我一道為史先生送行,學監已然應允。」

孟彰迎著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學監著我詢問諸位,諸位可也有意為史先生送行?」

學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一時盡都靜默。

王紳先開口問道:「可是史先生要開始編書了?」

就現下著個童子學學舍里,他、謝禮、庾筱不先開口,旁的人免不了會有些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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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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