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治水諸事畢,歸位任宰輔
有史記載,永順三年,澤州裴姓士子,逸群之才,免殿試入翰林。次年至荼州,主治水。清淤建塘,築堤修渠,鑿山引流,一改荼州之貌。於永順六年夏,回都任職,升宰輔。
也不知,這神秘的裴姓士子,是不是老嫗口中的「裴啟桓」。
奇怪的是,史書上關於這位宰輔大人的記載,到永順七年秋戛然而止。
永順十一年,瀾皇帝元承熙在行宮自焚。其子元澈登基,改年號「嘉和」,親王攝政。
嘉和四年,瀾國滅亡。
而那驟然消失在史書中的宰輔大人,竟在嘉和元年的記載中出現。
書中記:「臘中,戰起。攝政王親征,節節敗退。裴姓士子,遠赴雲國,戰止。」
時光荏苒,數十載匆匆而過。
戰亂紛紛,典籍殘卷所剩無幾,關於這位宰輔的傳說,更無甚了了。
想來,唯一能證明老嫗所言非虛的,也只有荼州城外十里,那破敗不堪的小廟。廟裡存著半截泥像,身量較小,頭、肩皆被削,手持的書卷也被砍去大半。
五年前遊歷荼州,見供案尚有野果。一年前故地重遊,廟外茫茫雜草,再尋不到那條清理好的小路。
唏噓之餘,存了幾分慶幸。
廟還在。
「大人,一路保重!」
「大人,可要常回來看看我們啊!」
烏泱泱的百姓,沿著刺史府長街跟到城門口,又追著馬車到十裡外。道別聲夾雜著陣陣嗚咽,連車夫都不忍揮鞭,刻意放緩了出行的速度。
一婦人抱著孩子,費力將手中包袱遞上去:「大人,民婦做了些餅子和菜團,帶在路上吃!」
顧七掀著簾,忙不迭地擺手:「不必,仔細著孩子……」
話音未落,旁邊的漢子一把奪過包袱,小跑兩步扒住車梆子,笑道:「大人且收好,熱乎的哩!」
她雙手接過,才咧開嘴笑,一汪眼淚便如掉線的珠子,撲簌簌往下掉。
「駕——」
大路平坦,車夫猛一揮鞭,馬車提了速。
「楊義!」她扒著窗,竭力喊道,「告訴楊盛,我許他的三年之期,做到了!」
那漢子停住腳,放下揮別的手,捂臉大哭。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顧七紅著眼,穿過蒙蒙細塵,望著越來越遠的百姓。
只怕,這一別,便是永遠。
她捻去眼淚,自嘲地笑了笑:這般多愁善感,真真不是做暗棋的料。
此次回國都,只待結了父親的案,便與晏楚榮浪跡天涯,過些逍遙快活的日子去。
只是……韓子征應允得如此痛快,讓人有些意外。
「想什麼呢?」
「沒什麼。」她舒展眉間,淡淡一笑,「只是覺得,誤了韓子征的大計。早知如此,還不如換旁的暗棋來。」
「這裡的百姓,無一不感念你的恩德,」晏楚榮拆開包袱,取出兩個菜團,「倒也,不虛此行。」
顧七接過菜團,忽想起與元哲同赴青州時,那大伯送的草果子。
野菜和糠,胡亂糅成團,蒸得半生不熟。那大伯更是直言,遍地野草,只要吃不死人,便挖到什麼吃什麼。
如今,荼州的百姓總算不再靠野草充饑,雖日子清貧,卻也能吃飽穿暖。
只是這些百姓,依舊節儉得很。
也好,也好……
她捧著菜團啃了一口,笑道:「這次,好歹是熟了。」
晏楚榮聞聲微微挑眉,雖沒聽懂這句話的含義,卻能從她的笑容里讀出幾分欣慰。他不再多問,只跟著笑笑。
風景一路正好。
抵達國都,恰是七月中旬。
夏日炎炎,大開的城門口,赫然停著氣勢恢宏的漆金車輦。穩坐的天子身著龍袍,灼灼光芒竟將烈日都比了下去。
兩側列起長長軍隊,手持刀槍,不苟言笑。
遙見兩輛馬車緩緩駛來,天子大手一揮。衛禮便頂著額上豆大的汗珠,躬身朝前快走,待顧七等人跪拜行禮后,宣讀聖旨,擢戶部侍郎裴啟桓,為瀾國宰輔。
儀仗剛散,天子親迎寵臣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國都。茶館小舍更將裴啟桓的故事撰成話本,連說了三天三夜。
七月下旬,聖旨送至荼州。
祁水郡郡守周護任荼州刺史,郢江郡郡守李景浩和連山郡郡守胡宇傑,皆調至國都,分別任吏部侍郎和戶部侍郎。
荼州郢江與澤州奉江本是一體,如今荼州鑿山修渠、擴建河道,既解了郢江之困,又緩了奉江之難。加之裴啟桓擬的治水詳策,發揮了作用,兩年間澤州再沒出過水患。
八月初,翰林學士常彬與兵部侍郎鄭少仁,奉旨從澤州歸來。
錦香閣樓上雅座,有兩人對酌。
一張方桌,兩壺烈酒,三盞青瓷,四碟小菜。座上賓正是炙手可熱的朝廷新貴——裴啟桓。
對面落座的男子,著一襲暗灰長衫,腰間掛著青玉,青玉上的白色穗子格外顯眼。身板直挺,相貌端正。若是平時,姑娘們定也有不少目光在他身上流轉。
只可惜,對面坐著的宰輔大人,面容極盡精雕細琢。白色綢衫映得神韻清冷,縱有幾分病態,也依舊光彩奪目。
男子起身斟酒:「一回來,就聽說了你的消息。陛下親迎,好不威風!」
「休要聽說書的胡謅,」顧七笑應,端起酒盞敬道,「恭賀常侍郎,升遷之喜。」
「我這官如何得來,旁人不曉,你怎會不知?」他咧嘴笑著,將眼前滿酒的盞推到旁側,執壺又斟了一盞飲下,「若沒有你的治水詳策,我常彬就只能窩在小小翰林院,只怕難有出頭之日。」
「何必妄自菲薄呢,若派了別人,只怕沒你做的這麼好,」她朝旁邊那青瓷盞瞥了一眼,微皺眉頭后快速舒展來開,「這工部侍郎,你當之無愧。」
「感謝,好朋友!」常彬笑得更歡,又斟了一盞酒自顧飲下,「說實在話,你那治水詳策,當真厲害!」
她不以為然,夾了口小菜:「哦?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就是厲害唄,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執起酒壺,斟滿對面的盞,「但循著你那詳策,疏通了一條淤堵的河道,奉江水位當即便下去了。」
「那就好。」顧七尷尬地笑了笑,絲毫不記得他所說的河道,只得含糊過去。
忽然,樓下傳來陣陣琵琶聲。
常彬捏著盞,半倚在欄杆朝下望。烈酒入喉,灼得胃裡難受,臉上酡紅初顯。
顧七屏氣凝神,暗暗打量起來。
今兒受邀來錦香閣吃酒,名為好友重逢,相聚慶賀。實際上,這頓酒吃得並不踏實。
自對常彬起了疑,便再無法與他正常交往。既要防著他的一言一行,又不能讓他看出端倪。相處下來,費神得很。
想來他也是如此,從澤州回來后,便再沒了那股子坦蕩勁兒。今兒落座后,更是心事滿懷,笑意牽強。
分明只有兩人,卻備了三個青瓷盞。那盛滿烈酒的盞,靜靜置在旁側。既不等人,又非自飲,竟一時間猜不透他的意圖。
「這便是新花魁?」
顧七細眉半挑,目光迅速聚攏。
只見常彬斜著眼,不屑地笑出聲來:「不過如此。」
她一時語塞,乾咳兩聲應道:「酒喝得差不多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這才喝了多少?」他將人攔下,又把酒斟滿,扯著皮子笑了兩聲,「看來,你也不喜歡新花魁。」
顧七一陣沉默,又忍不住朝旁邊的青瓷盞望了一眼。
想來,這才是他邀自己來錦香閣的緣由。
先前就發現,他對鳳楚纖有意。當時只覺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並未太過在意。
如今看來,這其中大有蹊蹺。
是了,兩個人定然早就相識,鳳楚纖才會在自己初次試探常彬時,出手救他。
只不過,鳳娘既是暗棋尤一,又是元哲的心腹。
那麼,常彬是否也早已成為叛棋了呢……
「是,誰又能比得過鳳娘呢。」她不動聲色喝了口酒,嘆息道,「可惜了。」
眉間一皺,迷離的眼神變得銳利異常。常彬端起盞,擋住眼底寒光:「可惜什麼?」
「可惜這美人兒,是雲國暗棋。」顧七轉著酒盞,半眯的眼睛透著審視的光,「身份暴露之後,自戕了。」
「真是意想不到。以後再見不著那曼妙舞姿了,實在可惜。」他一頓,凝聚的目光彌散開來,滿不在意地抿了口酒,「可我怎麼聽說,是裴侍郎親手殺的呢?」
等了片刻,不見有答。
常彬稍稍抬眼,正對上一雙晦暗不明的眸。他怔了怔,剛要開口解釋,卻見顧七淡淡一笑。
「都跟你說了,不要聽說書先生胡謅。」
送到嘴邊的酒,忽覺不再甘甜。他皺皺眉,卻還是將酒一飲而盡,沖淡喉頭澀苦后,悶著頭「嗯」了一聲。
「我見你來了之後,特意多備了一盞酒,」顧七將旁置的盞移近幾分,「這是,給誰的?」
縱借著烈酒,在臉上添了幾分醉色,卻依舊藏不住複雜神情。他盯著那盞看了許久,喃喃應道:「算是……舊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