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負疚送良友,遙遙歸無期
清晨的第一縷光,透過牆上小窗,打在了門口發霉的飯菜上。
牢房中的人,縮在陰冷的角落環膝而坐,整張臉埋進臂彎,似還睡著。
「咳!」
沾灰的手指動了動,隨後又恢復平靜。
秦艽走後,自己在這裡面,實打實住了七天七夜。期間未有提審,沒人探望,就連獄卒經過,都腳步匆匆。
想來,這次也是聽錯。
迷迷糊糊中,忽聽到鎖頭打開、鐵鏈抽動的聲音,她僵了片刻,緩緩抬起頭。凌亂的發掩住大半張臉,神色難辨,只有那乾裂的唇瓣輕輕啟合:「來了。」
徐碩站在門口,面色凝重,眼帶關切地點了點頭。
許是勞思過度,又許是睡得不安穩。站起身時,竟有些暈。顧七倚著牆,朝他招了招手:「扶我一把。」
他快步上前,將人攙扶出來:「我先去了你家,讓尊夫人尋了身乾淨的衣裳,又在車裡備了些吃的,好歹填填肚子。」
本該落下的一顆心,突然又懸了起來!
「要去哪?」她用力抓著徐碩的胳膊,急切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眉頭皺起,聲音壓得極低,隨後將顧七背在身上,快步出了地牢。
道路顛簸,馬車的吱呀聲越發響亮。
顧七換了身青色長袍,又用一方淡灰的逍遙巾,將草草紮好的頭髮包住,勉強掩住頭上那股子餿味兒。她啃著饅頭,掀開帘子朝外望:「咱們這是去哪?」
「出城,」徐碩弓著身,滿滿心事寫在臉上,「去送趙德勛。」
「好啊,」她鬆了口氣,放下帘子笑道,「那日見到趙兄弟,嚇得我魂兒都丟了,生怕他們趙家會出事。」
他垂著頭,不停地搓著手,似陰雲罩頂,連說話都不痛快。猶豫半天,才緩緩開口:「其實……」
「且先聽我說……」嘴巴塞得滿滿當當,卻還抓著雞腿啃了兩口。顧七快速嚼嚼費力咽下,雙眼映出興奮的光:「秦艽給了解藥方子,只是太過匆忙,差了兩味葯。我想著,或許你看了,便能將方子補齊!」
「這倒新鮮,」徐碩嗤笑一聲,直起身抱臂問道,「那方子里,都有什麼?」
「嗯……茯苓、廣藿香、白扁豆……」她抬起油花花的手,認真數著,「白芷、蒼朮、油桂……」
「不對不對,」他搖搖頭,伸手截斷了顧七的話,「這方子,沒有一味葯是對症的。」
「不對症?」她愣住,隨即陷入沉思。
這方子,在心裡過了好幾遍,定不會有錯。既不是解藥方,秦艽留下的意義是什麼?這方子,又是治療什麼癥候的?
「罷了,許是他在誆你。」
她聞聲蹙眉,搖了搖頭。
「不然,抽空將這方子寫出來,我再細看看。」徐碩敷衍一句,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手,「人都死了,何必浪費心神去想這個。」
顧七一驚,猛地想起秦艽走時最後說的話來!
「可是親眼見著的?」
「自然不是,」他疑惑地眨眨眼,隨後笑道,「你不會以為,有人偷天換日,放了秦艽吧?」
她眉眼凌厲,似渾身戒備,從裡到外透著警覺。
「出事當天,判處腰斬。即便有同夥,也是有心無力。」徐碩未覺不妥,只當裴啟桓緊張過了頭,寬慰道,「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救走,沒有周全的計劃是不行的。你放心,牢卒子也不是吃素的。」
「也許吧……」顧七嘟囔一聲,雖有疑慮,卻不好再問,只得作罷。也許,那只是一句,臨死前的詛咒,盼著自己早早下去與他再會。
「對了,你們是如何破局的?」她拋卻煩惱,又繼續吃了起來,「當時鬧得那樣厲害,連我都沒了主意,沒想到你們竟扭轉乾坤,救了大家。」
「終是陛下仁厚,才免了一起禍事。」徐碩惆悵地嘆了口氣:「趙良人侍奉多年又育有子嗣,准以妃禮下葬,趙家雖判處流放,卻好歹保了一條命,只是……」
「等等——」她驚訝地抬起頭,「趙……趙家被判了流放?」
他沉默一陣,隨即點了點頭。
直等到徐碩將來龍去脈講了大概,才知這短短七天,國都發生了多少大事!
趙子舒自戕后,皇帝先是判處秦艽腰斬,后以清剿逆黨為由,斬了大半的趙家軍。最後,判處趙煜一家,流放西北邊陲,永世不得回都。
刑部尚書李佑,跪於階陛求情,磕得昏死過去,方為其女李穆禾求得恩賜,免去一劫。
「這結果,比預想中的好些。」回想起這幾日的事情,便不寒而慄。看似仁慈,實則招招致命,拔去了哲王殿下倚重的趙家軍。他連連嘆氣,無奈道:「今日便要押走了,現在過去,還來得及見一面。」
顧七面色慘白,不發一言,只不停地往嘴裡塞饅頭。
「小心噎著。」
柔和的語氣讓自己更為難過心酸,此刻,倒更盼著有人能打罵一場,好歹能讓這無盡自責得到片刻消解。她垂著頭,抹去不爭氣的眼淚,含混不清說了一句:「對不住。」
「裴大人慈悲心腸,本是好的。可也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兩全。」徐碩將水囊遞了過去,抬手輕拍拍她的肩膀,「此事根源,既然在趙子舒身上,趙家便早晚有這一劫。你不過念在往日情分,想拉他們一把,這並無過錯,不必內疚。」
伴著一聲「吁」,馬車在郊外一處樹林停了下來。
「此一別,只怕再難相見了。」他突然嚴肅,聲音壓得極低,「趙家並不知曉咱們的計劃,裴大人定要牢記,此事與你無關,萬不能道歉。」
顧七心緒複雜地點了點頭,隨後跟著下了車。望著羊腸小路,只覺前路遙遙,荒寂悲涼。
解差從徐碩手中接過一包銀子,朝不遠處指了指:「快點,不要耽誤趕路!」
長長隊伍里,趙家的人佔了半數有餘,皆蓬頭垢面,被沉沉枷鎖壓得直不起身。寒涼天氣,只趙子英穿了件不太合身的灰藍小襖,在一眾襤褸單衣里顯得格外扎眼。她鼻尖通紅,正捧著趙夫人的手,小心哈著熱氣。
趙煜在前站著,鬢髮添了白,襯得臉越發蒼老,再不見往日風光與威嚴。饒是如此,也不忘周全禮數,費力抱拳,朝來人行禮。
顧七快步上前,托住他的沉沉枷鎖。
「裴兄弟。」
循聲望去,見趙德勛站在後面,佝僂著身,歪著頭。
這一刻,竟覺得昔日好友有些陌生。邋遢凌亂的發,胡茬瘋長的臉,與印象中意氣風發的少年,無一處相像。尤其是那雙眼,布滿血絲,再不見光。
她愣在原地,雙腿似灌了鉛,一步都邁不開。
「見你平安,我便放心了。」似有些局促,趙德勛斂起笑容,垂頭醞釀一陣,方抬起頭來,「我們家的事,帶累了你……實在……實在對不住。」
剎那間,似有千萬根針,齊齊扎進心口,疼得喘不上氣。顧七張張口,卻實在不知該說什麼,蒼白的臉憋得通紅,眼淚也開始打轉。
屆時解差持刀過來,一把將她推遠:「時候不早了,得在天黑之前尋個落腳的地方。公子還是離遠些,莫要沾上晦氣。」
旁的幾位解差吆喝幾聲,隊伍搖搖晃晃開始前走。
「好兄弟!」趙德勛趁此機會,箭步上前,拽得鐵鏈「咣啷啷」響。他緊攥著顧七的胳膊,語氣急促:「趙家算是完了,若你還肯認我這個兄弟,只盼你……」
「做什麼!放手!」解差厲聲呵斥,上前欲掰開他的手。
「盼你能救救我這妹妹!」聲嘶力竭的呼喊,直擊肺腑,震得人頭皮發麻。他十指用力摳著衣角,急得雙眼通紅:「她才十五歲,大把的光陰,不能……」
這等場面,解差早已司空見慣,既不會感同身受,也不會心生憐憫。耐心耗盡,兇相也顯露出來,持刀柄照著趙德勛的臉狠狠一砸,隨後又朝著膝蓋猛踹一腳!
顧七驚呼一聲,正欲上前,卻被人一把拽住。
「你若相幫,他只會被打得更慘。」徐碩眼圈發紅,咬咬牙撇過頭去,強行將她拉上馬車,掉頭朝裴府奔去。
車輪吱呀聲,裹挾著陣陣抽泣,縱如徐碩這般寬厚沉穩的人,也不由得心生煩躁。
看似告一段落,實則還有許多事要做,顧不得傷心。他掐了掐額頭,卻不得不耐著性子安慰:「你放心,趙都統一家,自有殿下照顧。眼下你處境尷尬,萬萬不能為趙子英求情。」
「我……我知道。」雖哭得不痛快,卻也著實緩了緩壓抑的心。顧七解下逍遙巾,擦去眼淚,整個人冷靜下來,「殿下可還有別的安排?」
徐碩搖搖頭:「殿下說,局勢多變,早早抽身也好。近來邊疆多戰事,他脫不開身。你既有了周全的計劃,不用顧忌太多,著手實施就是了。只是……」
「只是什麼?」
一雙濕漉漉的眼,襯得人越發楚楚可憐。他愣了片刻,不由得感嘆天然造物,竟捨得將智慧與美貌統統放在一人身上,也難怪殿下會青睞有加。
「只是,可憐他一片痴心,好歹留個信兒,來日也好去尋你。」他輕咳一聲,笑道,「待脫了官服,不妨認真考慮考慮,給殿下一個機會。」
她勉強笑了笑。
時至今日,若還說,沒有認清自己的心,那是扯謊。可兩個人的身份,有雲泥之別,又如何能視而不見……
更何況,自己到現在,都還是雲國暗棋。即使冒著風險做了叛棋,又怎麼保證元哲不會疑心,與其到最後分外眼紅,倒不如就此散了,互不打擾。
馬車停下,徐碩掀簾外望:「到了。且回去收拾收拾,晚些進宮謝恩吧。」
她點點頭,失魂落魄地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