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揮袖驅鳥雀,遣人到荼州
凜冬將至,裴府越發冷清。
顧七一襲碎青棉袍,外披灰白大氅,手捧湯媼,站在院中,正望著洒掃的下人出神。
門口傳來鳥兒嘰喳聲,她眼眸微動,見幾隻雀兒落地覓食。小廝拿掃把一轟,雀兒四散。
「哎喲,蘇參將來了!我家大人就在院子里吶!」
聞聲回神,目光聚攏,見蘇鎧跨過門檻,緩緩而來。鼻尖冒汗,虎目灼灼,焦黃的臉上隱隱透著紅,像極了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
偏這樣的人,骨子裡韌勁十足,憑誰打壓揉搓,也不曾圓滑半分。連唐鶴都沒了脾氣,乾脆置之不理,卻也讓他備受冷落,空有參將之職,未有實權。
「節儉雖好,卻也不至於此。」顧七站在原地,上下打量一番,見他身上粗布衣裳洗得難辨顏色,袖口也短了一大截,笑道,「好歹是個官,合該體面些,以免遭人笑話。」
他愣在原地,憨笑起來。隨即舉起手中竹籠,認真道:「今兒休沐,聽說烏雞湯補身體,便去西街買了兩隻。」
「門外可羅雀,長者肯來尋。」她望著竹籠,感慨一聲,「難為你惦記著,謝了。」
從牢里出來后,謝恩求見聖上不得,便一直閉門自省。大半個月過去,官職俸祿依舊,卻不曾有召。時間一長,眾人皆曉宰輔失了聖心,漸漸少了往來。就連府中下人,也動了離去的心思。
索性,自己以清靜養病為由,放了半數多的人出府。此後也只有徐碩、蘇鎧和李景浩幾人,頻頻登門罷了。
只是今日……他好似有話要說。
顧七端坐廳中,手捧茶盞,靜看著對面的少年。見他野眉緊蹙,神色微窘,幾次欲言又止,便知有為難的事。
「唐鶴升任都統以後,你比之前閑了許多。」她垂頭摩挲著微燙的盞蓋,佯作漫不經心,開口問道,「先前你說,軍中管制有缺,草擬了修正方略,最後可實施了?」
餘光瞥見對面一雙沾泥的腳,乍然後縮。
顧七眉心微蹙,抬起頭來:「被擱置了?」
只見他緊攥著衣角,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可惜了……」她低喃一聲,不由得嘆了口氣。
沒了宰輔做靠山,他這未建軍功的參將,便再難服眾。即使沒有唐鶴的打壓,也會處處掣肘。想來,蘇鎧在趙家軍,早已是寸步難行。
為抽身離去,自己多番籌劃,想要將身邊人安排妥當,卻獨獨忘了他……
「不能再拖了……」神色微定,心中已有了主意。顧七將茶盞置於桌上,起身謝客:「時候不早了,回去好生歇著吧。」
他仰頭呆望,雙眸難掩驚訝。
似沒想到,裴啟桓會下逐客令。平日探望,總會多加挽留。今日,卻大有不同。
「怎麼,還要留你用膳不成?」
「不……」他一時語塞,臉憋得通紅。來的路上,反覆琢磨的話,如今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急得出汗,偏生了一張笨嘴,才開口便咬了舌頭,只得作罷,掩面告辭。
午膳過後,徐碩照例來府。
「奇怪……」
顧七抽回胳膊,將腿上放著的湯媼捂在手中,開口問道:「可是哪裡不妥?」
「很是不妥。」他面色凝重,將診斷詳情記在冊子上,又把帶來的藥包拆開,細細查看后喃喃自語,「怎麼越來越虛了……」
說罷,他抬起頭,詳細問了每日吃喝與進補湯藥。忽而鬆了口氣,笑道:「倒沒什麼衝突,想來是晏大夫這方子太過厲害,回去還要再斟酌斟酌。」
顧七點點頭,隨後問道:「陛下那邊,如何了?」
「好些,只是解藥始終配不出,便只能用些清熱解毒的方,暫壓毒性罷了。」他將冊子收好,疑惑道,「你是何時發現,自己中毒的?」
「嗯?」她身子後仰,笑道,「你在說什麼?」
「可別忘了,我是太醫。」徐碩嘆了口氣,將藥包推到她眼前,「雖與陛下所用的不同,卻也有七八味葯是一樣的。因你體質差些,才添了幾味溫補的葯。到了這個地步,又何必瞞我呢?」
顧七笑容微僵,垂頭不語。
「或許在你看來,咱們算不得朋友。」他轉過身,目視前方,皺著眉嚴肅道,「說心裡話,若不是哲王殿下交代,我並不想與你有什麼牽扯。因為,你是個冷麵冷心,捂不熱的人。」
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她抬起頭,詫異的神情中,露出幾分失落與難過。
「你捫心自問,從荼州治水開始,殿下為你,做過多少事?得罪多少人?」而此時的徐碩,還在喋喋不休,言語也越發激動,「他幾次受傷,險些喪命,卻依舊牽挂著你。可你,卻一次次辜負他的心!」
「我……」
「我原以為,你這樣的人,不會把誰當做朋友。」他深吸口氣,終究沒讓憤怒沖昏頭,漸漸平靜下來,「可你卻願意為趙德勛奔忙,也肯保柳家小姐一命。如此看來,是我誤會了你。」
餘光瞥見旁邊的人,低著頭不說話。他癟癟嘴,抄起盞灌了幾口溫茶。
「大人,該喝葯了。」慶瑜端著葯碗,打破了屋中良久的沉默。
「嗯。」顧七將臉埋進碗中,大口咽下苦澀湯藥。放下碗時,臉色通紅,眼底泛著盈盈淚光。她轉過頭去,笑道:「這也太苦了。」
「時候不早,我得回去了。」徐碩頓覺尷尬,乾咳一聲起身,邁出兩步又轉回身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袋,放在桌上。
「大人。」
她聞聲回看,見那布袋裡,裝滿了蜜糖。
不過兩個時辰,天便暗了下來。
顧七臨窗而坐,望著天邊紅霞出神。不知誰來,換了新茶,又給自己披上了大氅。回過神時,天已經大黑了。
才要起身,便聽到院中囔囔說話聲。她眨眨眼,見一盞昏黃的燈籠,搖晃而來。
「公子怎這麼晚才回來?」
「在葉大人家多吃了一盞茶。」
原來是孫平回來了。
她趴在窗前,只等著人過來。可隱約看到那少年身影,中途停下了腳步。
「徐太醫今兒可來過?」
「晌午來的。」
「哦?可說了什麼?」
「不曾知道。」
「哼,偷懶耍滑,屬實該打。」
她「噗嗤」笑出聲來。沒想到孫平小小年紀,說話竟這般老成。
「小的在後院洒掃,自是不知。」小廝提著燈籠,垂頭應道,「公子不妨問問瑜姑娘。」
「你不必推脫,也不要覺得我冤了你。」只見少年挺直身板,昂頭指著小廝,厲聲斥道,「難不成做了洒掃的活計,便不用理會旁的事兒了?府上主子生病,你一個奴才,豈有不聞不問的道理?趕明兒我再問你,若還支吾搪塞,便將你趕出去!」
聽到這話,心裡一暖。她站起身,想將孫平喊過來,卻不料少年轉身朝偏院去,連個真切的影子都沒看見。
就連晚膳,都沒見到人。
「公子回來的時候吃了兩塊糕,方才又要了八寶茶,說不餓了。」
「哦。」顧七獨自在桌前坐著,望著豐盛佳肴,卻一點胃口都沒有,草草吃了些,便鑽進書房。
晚些,慶瑜端著參湯過來。
她望著那碗熱騰騰的參湯:「平兒在做什麼?」
「背書呢,再過一刻鐘,便要去練劍了。」慶瑜照常走到身側磨墨,「可要叫他來?」
「不用了。」她放下筆,轉接問道,「夫人呢?」
「啊?」似沒想到,裴啟桓會忽然問起夫人來。慶瑜一愣,隨後笑笑說道:「該是在房間吃茶,再晚一會兒,就要吹燈睡覺了。」
「嗯。」她喝完參湯,起身外走,「把我的被褥,抱到夫人房裡去。」
夜更深了幾分。
今日裴府,註定不平靜。
「放開我——」
女人尖銳的聲音,打破寂靜的夜。眾人聞聲望去,見卧房燈還亮著,隨後便聽到「嘩啦啦」摔東西的聲音。
「啊——」
慶瑜和秋桑對視一眼,忙放下手中活計,急急奔了過去。
跑到卧房,見裴啟桓在桌前坐著。外衫半解,一張臉慘白如紙,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他緊捂著大臂,鮮血從指縫流出,瞬間染紅大片。
「大人!」秋桑驚呼一聲,撲上前去,急得朝床上的人吼道,「你瘋了!」
「夫人……」慶瑜抬眼前望,見柳湘凝跪坐在床,頭髮、衣衫凌亂不堪,嚇得渾身發顫,卻依舊緊緊握著黑金匕首,一雙淚眼又恨又懼,又好似……透著無盡哀傷。
「小姐……小姐別怕……」小翠帶著哭腔,緊緊攬著柳湘凝,一隻手捏住沾血的刀刃,唯恐匕首傷了自家小姐。
「還愣著做什麼!」秋桑紅著眼,吼向屋外小廝,「還不快去請大夫!」
「爹爹!」說話間,孫平已持劍奔來,見此情景,氣憤至極,「我要殺了你這毒婦!」
「別!」慶瑜緩過神來,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讓他靠前半分。
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嘶吼聲、咒罵聲、哭泣聲此起彼伏。直等到大夫前來,才漸漸平靜。
「既為夫妻,卻不准我碰,」顧七抿了抿乾裂的唇,有氣無力道,「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老大夫雙眼睜大,手中紗布瞬間滾到地上。他慌忙彎身拾起,卻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裴啟桓!」柳湘凝裹著被子,氣得發抖,「你無恥!」
「罷罷罷,這夫妻恩愛的假皮子,今兒就揭了吧!」顧七揚揚手,嘆了口氣,「簽了和離書,此後你愛去哪,便去哪,不要在國都礙我的眼。」
「你休想!」湘凝紅著眼,咬牙切齒道,「我哪裡也不去,我要殺了你!」
「那我更留不得你。」她閉著眼,哼笑一聲,「平兒,明日將柳小姐送去荼州,讓周護嚴加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