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拜陳情托萬里
「將軍、將軍,運葯的車隊來了。」有傳信兵一路小跑到中軍大廳。來了么?裡頭的幾人一喜。
「到哪了?」余老將軍搶先掀開帳簾。
「五十里之外,很快就到了。」
「好啊好啊。」他高興地搓搓手,轉頭道,「走,接他們去。」說完大踏步地向馬棚走去。
厲雲鯤向旁邊的侍從稍交代了一下事宜,也快步跟去。
遠遠地,已看到了運送的車隊蜿蜒而來,幾人快馬加鞭迎上去。
「王大人,原來是你,近年在京中過得可好。」一看為的居然是以前的老戰友,余老將軍大笑著打招呼。
「余老還是這麼爽朗啊!哈哈。」笑完后,王大人在馬上向楚厲兩人行禮。
「不敢不敢,王大人真是救了我們一命啊。」兩人連忙還禮道,「一路順利吧!」
「還好還好,我也只是個腳夫。」王大人半開玩笑道,「我家小姐在後面呢!」
小姐??他望向厲雲鯤,看到他也稍有吃驚,不過馬上鎮定下來,「王大人一路辛苦了。」
這時,一輛馬車從後方馳過來,停在幾人面前。車簾掀開,素顏、布衣,但是他眼前突然一亮,彷彿又置身於初次相見那晚的月光——數寒?!
「對不起,我來遲了。」她笑著,迎向他驚艷的目光。
她像一個最美的神話一般降臨到這裡,不需要光鮮的衣飾,不需要昂貴的脂粉,本身就已經讓人奪目。哪怕她的髻邊還殘著奉原的飛沙,裙角還帶著關內的露痕,也絲毫無損她那份美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住心中的欣慰與驚喜,「還不算太晚。」
她笑起來,像寒冬綻放的梅花,淡而遠。他感覺自己像置身於冬季的暖陽,那種溫暖——可以透入五臟六腑。真的是她來了么?原來,除了時局,還有其他可以相信的。
到達軍中,數寒還沒歇一口氣,就對厲雲鯤說,「你把軍中管名冊的人叫來,我要兩年前在壠地從軍的名單。」
「幹什麼?」厲雲鯤不解,不過還是立刻吩咐下去,並遞過去一杯水,「這邊只有白水了。」
封閉的這一個多月,糧食都省著吃,何況這些,所幸,他也是隨遇而安的個性。不過,相府中應該是喝慣好茶了吧。
她接過後一飲而盡,笑道,「潼關的水原來這麼甜。」
低估她了!厲雲鯤想到:這種女人,應該是到哪都能生存的。不過,她來這裡?是為著什麼?正想問,已有士兵抱著名冊進來。她馬上接過並翻看起來。
看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他看了她一眼,道,「一個時辰后,士兵下操,你有一個面向全軍的儀式。」
「嗯,會場檯子要向西」她叮囑道。
「可是今天刮西風,會不會不太方便。」厲雲鯤猶豫道,的確,這樣的風沙……
「沒關係,就這麼做吧!」她笑笑,繼續埋名冊。
既然要向西,厲雲鯤索性就把練兵場作為會場了,還省了不少功夫。嘯嘯的西風不時揚起一陣沙塵,在空中打著漩,然後對人迎頭鋪臉地打下來。她緊緊身上的披風,卻現怎麼也拉不住,大風把它吹得鼓漲如騰空的翼,她索性解下披風,扔給沉璧。
隊伍很快集結,面對眼前的數萬士兵,她抱拳行禮,道:「各位將士守衛山河,固我社稷,朝廷感謝大家。」
又是老路字,不過是一番安撫軍心的話,且由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說來,氣勢更是打了折扣。以薛弘為的右相派將領都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她突然拜倒在地,楚天傲大驚,正不知要做何反應,卻接到厲雲鯤遞給他的「你放心」的眼色,只好靜觀其變。
一拜之後,只聽她說道,「數寒在這裡給諸位行的禮,卻不是為著朝廷。」
台下的士兵有了小小的騷動。
「我這是受人所託,」她慢慢地轉動著目光,在場的人都被她那攝人的眼神驚得心中一跳,「托我的人,就是我們身後八百裡外的父老鄉親。」
在場的人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就僅僅是面對著自己講話,「有前段時間,各位誓死保護的流民;有祖祖輩輩生活在邊關旁的鄉親;也有家裡有人戍邊的人的父母、妻子、兒女;而更多的,是我們隊伍經過途中的百姓。
「我們剛出京城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多的物資。但是,我們每走一路,都會有百姓推著小車、提著籃子、挽著包袱前來。他們知道諸位的苦,知道諸位的累,知道諸位的鮮血是為了誰而流。
「有年輕的妻子帶著剛出生的娃問我,孩子的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她現在天天教孩子學叫爹,就盼著一家團聚的那一刻。我說『快了,孩子在不久后肯定可以對著一個傲人的父親叫出那個字』。
「有年邁的母親拉著我的手問,邊關冷不冷,孩子參軍的時候穿的只是秋衣,連身厚衣裳都沒帶,她拿了一袋子的衣服給我,裡面有冬衣,也有夏裝,她怕我不願意帶那麼多,解釋說『孩子走後就做了冬衣,可是一直捎不來,等到夏天,怕他捂出痱子來,又做了夏裝,秋天惦記著以前的衣服該破了,又做了秋衣,這樣一季一季地做下來,就攢了一大袋子……可是前方戰事緊急,她捎不來啊!』
「在我們帶來的物資里,一共有一萬二千多雙鞋。因為行軍打戰,不就要靠一雙腳嗎。」
她拿出一雙做得踏踏實實的鞋子,「這是一位年邁的母親交給我的。她住在很偏遠的地方,而我們的隊伍一路向西,只走大道。她走了三天到官道上,怕會錯過,就在道邊打地鋪等我們。她說她已經兩年沒見到孩子了,都不知道該做多大的鞋了,說著說著就掉下眼淚。
「對於這樣的一位母親,我們可以說什麼,我們只能儘力把她的心意捎到,但是她只知道兒子叫狗娃,是兩年在壠地前投軍的,連在哪支隊伍都不知道。
「剛才我問過厲軍師,我們在編的士兵里有幾千個叫狗娃的,來自壠地的也有一千左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母親?」
台下響起了抽泣聲,有人叫著「我老家就在壠地」「那不是我娘么?」
「我感到很愧疚,我當時居然無法答應一個連骨肉都獻出來了的人的——這樣小小的一個請求。就像我今天站在這裡,我也無法再帶給你們更多一樣……我只能在這裡向諸位道一聲『謝謝!』」說完又是一拜。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每一個都盯著這個女子,這個把親情、把盼望、把感激帶來的女子。看著她的嘴,希望她繼續說下去,說到自己的父母、妻兒、鄉親……
「當時我很抱歉、很抱歉地告訴她,或許我找不到她的兒子,這麼多人里,有多少人叫著這同一個名字。但是,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偏僻山野的人,一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女人,卻講了我這一生中聽到的最具道義的一句話,她說『沒關係,捎到軍中就好,因為他們都是——『兒子』」
人群中有人開始落淚。
「對於他們來說,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孩子,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親人。他們不在乎東西到了誰的手上。因為——我們都穿著夏淵的軍服,因為我們都守著夏淵的疆土,因為我們都是夏淵的骨血子民……
「他們盼望著和平、盼望著團聚、盼望著天倫之樂,我們還要讓他們等多久呢?我們要讓青絲變白、白變泥塵嗎?」
她突然舉起手中的鞋,「我們要用這樣的鞋,後退到哪裡?」
右手一揮,指向身後「大家看看那邊,那是什麼地方,那裡有誰?我們要讓敵軍的鐵騎跟隨著我們的腳步,踏過那裡嗎?」
「誓死不再讓敵人前進一步」
「保護家鄉」……
齊天的吶喊震驚雲霄。
等隊伍稍有平靜,她張開雙手輕輕下壓,場上頓時一片肅然,「現在,我把舉國百姓托我行的禮捎到。」她拂好被風吹亂的絲,正了正衣襟,跪了下來。
台下有人單膝跪倒,一個、兩個……一片……最後是全軍。
所有的人都看著這個女子,這一刻,她不是運輸使,不是朝廷的代表,甚至不是左相的女兒。她是父母妻兒的盼望,是夏淵鄉親的囑託,是千萬子民的熱忱……
行完大禮,她看著台下肅穆的人群,道:「我們面向東方,向我們的親人致意。」
迴轉身,她帶著這十萬軍士,向東方三拜行禮。不需要指令,不需要口號,大家整齊劃一地跟著她,向夏淵的百姓叩。
這樣的一個女人!楚天傲看著她在台上挺立的背影,又看了看後方靜肅的人群。難怪她要選這麼一個位置,正好可以帶領所有人向東遙拜的位置。這些,都是她算好了的么?
他不禁有些疑心她的目的,左相為何要派來自己的義女?而且,她身後還有一個雲軒!他微微眯起眼,細細打量她,不是男人欣賞女人的眼光,而是對手打量對方的眼神……
「藥材已配往各處,流民營那邊是三少負責,也已安排妥當。」厲雲鯤簡單介紹了一下目前情況。「上次戰役我們傷亡慘重,再加上瘟疫……不過敵人卻未進攻,可能是想等瘟疫將我們摧垮,在我們自行退兵之時,來個大掃蕩。」
「流民還有多少人?」她問道。
「大約二三千。」厲雲鯤道。
「根據昨天統計的,一共是二千四百人,」楚天傲報出詳細的數字,「人數每天都在減少。」
她默然。良久才問道,「我們這次帶來的大部分是藥材,糧草方面,你們供給還充足嗎?」
「還好,」厲雲鯤看看楚天傲陰沉的臉色,「流民那邊沒患病的大部分都被遣走,費不了多少糧食。」
「我知道,這點你們處理得很好,」她點點頭,「我在關口遇到過他們,有好幾萬人,若是留在……」
「你遇到??怎麼可能!」兩人異口同聲。
他們不知道么?附近城鎮已經閉關。她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一下,順帶提到運葯途中,那些饑寒交迫的百姓主動讓出通路。
「他們很感激你們。」她說道,「有這樣以民為重的軍隊,才會有那樣以國為重的百姓。」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厲雲鯤答道,「但也有為一己之私,置人命於不顧的小人。」萬恆鈞,居然想出這麼陰毒的計策。若是他們真的堅守不住,開始撤軍,後方百姓滯留、道路封閉,將會造成很大的傷亡。
「這麼看來,南逅暫不進軍,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們這邊的情況。」他深思著,「若是這樣,那我們可要小心。」
數寒與厲雲鯤對望了一眼,都是驚懼。
「如果萬恆鈞向南逅提供情報,並把持政局。那麼很容易理解,南逅在等什麼。」厲雲鯤豁然。
「而且,」她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這次的物質並非朝廷調派。」
「什麼??」厲雲鯤更是驚訝。
「這都是夏淵有識之士與民眾所資。戶部那邊,動不了。」她打了個手勢,「此事,天知、地知、我們知,就夠了。」不能寒了將士們的心!
是那封信起作用了嗎?他想著,不過,風在行的動作倒還挺快。「那關口滯留的難民怎麼辦?」
「已向各城鎮疏散。」她不願多談,免得露出她私下皇令的事。於是轉移話題,「南逅既然能得知我們的情況,那麼趁著我們元氣還來不及恢復之際,進攻的可能性極大。」
「這一個月,我們也不僅僅是在等著救援而已,」厲雲鯤道,「他們來了,也不一定能占著便宜。不過,上一戰我們損失嚴重。」
想想那次的漫天血光,兩人不禁黯然。「將士們的屍骸來不及埋葬,又趕上隨即而來的瘟疫,只能就地挖了個萬人坑……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都成了一種奢侈。」
「我知道。那些人,他們都不會被忘記……不止那些被救的百姓,整個夏淵國,千秋萬世之後都還會記著他們。」她迎向兩人驚訝的目光,「因為——他們是最好的豐碑。」
三日之內,在陣亡將士的長眠之地,數起了一座英烈碑。不需要華美的圖案、不需要奢侈的裝飾,那擎天而立的巨石,本身就是一種莊嚴。當英烈碑這三字的最後一筆在大鎚下被刻好,全軍肅然,對其行禮。
余老將軍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數寒姑娘,謝謝你,我也代表那些陣亡將士的親屬謝謝你。」
「是夏淵國該感謝他們。」她看向那龐大的石碑——它似乎在靜靜述說著一個血與火、家與國的千秋傳奇。「這裡埋葬的不止是你的部下,也是夏淵的好兒郎,是我們的兄弟姊妹。誰說是血濃於水?國家的安寧,會讓所有熱血的人成為一體。他們——就是我的父兄。」
余老將軍不再說話,只是緊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
連風聲也在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