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千佛照菩提
巢林一枝,過猶不及?
他熟讀詩書,自是明白何意。
樹高枝茂,林鳥築巢,只佔一枝。
人如林鳥,該當知足,過猶不及。
那聲音的主人是在告戒他。
沈仙想要開口拜謝,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只因他此時無形無質,連口舌都無,又如何出聲?
而且那聲音是從何方傳來他都不知,顯然是那人並無現身之意。
不過沈仙聽出方才那聲音,彷彿書中所述北極之地的萬載冰川般,冰冷刺骨,卻頗覺雍容之氣,是個女子。
想到上一次「元神出竅」時,所感受到的三處地方。
猜出那人有可能便是與他毗鄰的那座奇峰上的高人。
便朝那座奇峰遙遙一禮。
沈仙不知這月華為何不能「過猶不及」,也不知那人能否見著,但他人出聲警示,他自己總歸是要謝的。
且不論這警示是對是錯,如今他是自己誤打誤撞,初涉此道,處處懵懂,多聽他人勸告,並非壞事。
不過他也不可能全然聽從別人一言便放棄自己初涉之「道」,只小心些,日後慢慢摸鑽研便是了。
沈仙仍有些意猶未盡地回味月華入身的暢爽,舉目四顧,神浮高空,頗有天地廣闊之感。
他想要往那座奇峰去,尋那聲音的主人,若能當面請益,豈不是比他自己胡亂摸索強上百倍?
只是那人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顯然是不願見他。
既然如此,他還是不要去唐突高人的好。
他忽然想到,城外有一片幽林,林中有道觀。
上次便是在那裡被觀中道士發現,差點被一陣風吹散。
那時他還未靠近,道士便發現有人元神出竅,在旁窺探道觀。
即便不是燕西風所說的「真人」,也定然是個有道行的,或許能夠為他解惑。
不過,想歸想,他卻心有忌憚。
對方如此道行,他這風一吹就散的脆弱之軀,如何敢近前?
若是有道高人還罷了,若有歹意,他豈非自尋死路?
「那老道理虧,你只管前去,不必憂心。」
「青黛峰下草廬,亦可解汝之惑。」
似乎能看透他心意一般,那個女子聲音竟又忽然響起。
沈仙一驚,旋即思慮起來。
這人如此莫測,若要對他不利,也不必一而再提醒自己。
那便……去看看?
心下一動,青黑霧氣捲起。
「元神」之軀,無形無質,雖脆弱無比,卻也脫離肉身凡胎桎梏,無礙無滯。
雖不似入夢之時,騰雲駕霧,百里千里轉眼即過。
也是念動間飄行數丈,遠非肉身可比。
很快,他便再次來到那幽林之中,見到了那座道觀。
「篤、篤……」
道觀中,一道人膝上橫劍,手執木錘,一下一下地敲著木魚。
還未靠近,沈仙便聽到了那陣木魚聲。
一下一下,彷彿擊在他靈魂深處。
在木魚聲中,沈仙有種錯覺。
他似乎成了一塊荒山中開採出來的石頭。
有巧匠正在他身上用錘、鑿雕琢。
每擊一下,沈仙便覺自己無形之軀的輪廓就清晰一分。
輪廓越是清晰,他便覺自己的存在感越真實,也越……乾淨。
連大佛輪廓都未能除去,而只是淡去幾分的躁意,竟被這陣木魚聲一掃而空,心智驟然清明許多,似乎連眼前天地都變得清凈了些。
不由一喜。
道觀中,木錘懸滯,道人抬頭。
木魚聲嘎然而止。
只見其眉頭微皺。
面帶疑惑,低聲自語:「大賢劫寺的『千佛照菩提』?」
發出一聲嘿然冷笑,旋即開口揚聲:「上次無意驚你陰神,贈你一言,了此因果。」
「陰神不凈,魂濁魄亂,非為大道,你好自為之。」
「去罷,莫再來了。」
沈仙還未靠近,便聽到道觀中遠遠傳來聲音,緊接著又有一股大風平地起。
不過這陣大風卻與上回那口山風不同,浩大卻溫和,且暖洋洋,彷彿一個寬大的懷抱,裹著他順著來路,倒飛而回。
不過眨眼間,沈仙便發現自己已經處於幽林之外。
不由心驚不已。
定下神來,回憶道人的話。
陰神不凈?
上回銀貂金錯兒也曾問他是否修成陰神……
他當時只當是與燕西風說的「元神」都是一般。
如今看來,卻是他想岔了。
沈仙有心回返道觀,請教那道人。
但他細一尋思,便明白了道人的兩次舉動。
此人前後兩次,一說「元神」,一說「陰神」。
顯然應是誤會了什麼,將他當做了元神出竅的高人。
這一次,卻是已經明白過來。
又認為上回驚著了他的「陰神」,這一次卻是用那木魚聲來彌補了。
沈仙只是聽了幾聲,竟然感覺比剛才吸取月華之精還要受益良多。
就像本來有千瘡百孔的「身體」,被彌補了許多一樣。
雖然如此,道人似乎是幫了他一把,給他的感覺,卻比他那個鄰居更冷漠。
他那鄰居雖然聲音極冷,一樣是不願現身相見,但至少是主動來警醒他。
道人幫他,卻是出於一句「因果已了」,盡顯生人勿近之意。
人性各異,沈仙也不會因此而怨怪。
對方能因此而當成自己的失誤,補償於他,也算是講究人。
只能暗嘆機緣未至。
那晚感受到的三位高人,其中兩位都已勉強算是接觸過了,也都算有所收穫。
還有最後一位……
女子聲音所說的「青黛峰下草廬」。
這道人已應驗她所說,那裡也不妨再去一探。
念頭一起,青黑雲霧便已托著他朝渭城東飛去。
碧青黛綠的山峰下,一座草廬毫不起眼。
不過其中卻隱隱傳出一陣陣令沈仙熟悉又陶醉不已的香氣,一如此回。
書香!
他從未察覺,書的味道,竟然是如此清晰、渾厚。
竟依稀有種回到老相爺還在時,在他書房之中玩耍之感。
令沈仙有些渾然忘我。
「不請自來,不亦惡客乎?」
就在他被這陣陣書香引誘著離草廬越來越近,一個蒼老的聲音自其傳出。
沈仙一驚,回過神來,停止了前進。
下意識想要躬身施禮,開口拜見。
卻忽然想起自己此時並非肉身前來。
「哼。」
「真是不知所謂,小小外道陰神,怎學我聖人門徒之禮?」
草廬中傳來一聲冷哼。
那人未曾現身,竟似乎就能看到自己這無形無質之軀,知道他在施禮。
「草廬雖陋,只容聖人之道,外道之輩,速速離去罷。」
這個草廬主人,倒比幽林中道人還要生人勿近。
沈仙性子再是溫和,也不可能沒點脾氣。
也無須再強求,當即「轉身」欲走。
「嘿,混小子!讓你走就走?回來!」
那聲音再度傳來。
「?」
沈仙有些莫名其妙。
此人……怕是有些不正常?
如此喜怒無常,怕不是什麼正經人,還是遠離為妙。
「王善懷就這般教你的?見了長者,便如此不知禮?」
沈仙見這人行事顛來倒去,實在難以捉摸,本不想理會。
只是緊接著這句話,令他心中一驚。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進來?」
沈仙聽著這話,這人似與老相爺是舊識故交。
「罷了,你這不成器的模樣,老夫也不想見,你且回去罷,過幾日養好身子再來。」
「你這陰神初成,脆弱得緊,受不得半點外邪,不要在外面瞎溜達,速速歸竅。」
「那個牛鼻子和禿驢可是不對眼,你『穿著』禿驢的『菩提法衣』在他眼前亂晃,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