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一個人實感無聊,便走出院子,然後穿過馬路,往馬路對面的樹林走去。

樹林里不見一個人,恰好使我極為好奇想獨自走進去,但沒有走多遠,就看見幾處低矮的墳丘。頓時,我感覺到害怕,繼續走了一段,越來越感覺得寂靜可怕,便想返回。我想,難道自己這麼膽小嗎?想到這裡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走,心跳越來越厲害,但還是堅持一直走,果然走出了林子,立刻豁然開朗。重新走到大路上,才發現對面的小路就是廠里的小路。

我想起了熊禮英,她的公路車還在我這裡,應該早點還給她啊,就是不知道她說的三板橋在哪裡,即使識得三板橋在哪,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裡,要不先找到三板橋,然後去問吧,我想,感覺這樣做太冒失,成功的概率極小,於是便放棄了。

我再次選擇從樹林穿行,第二次走進林子,沒有第一次那樣的害怕。

回到宿舍小院,迫切走進6號寢室里,木山和劉大嬌坐在一起,用一根紅毛線做遊戲,黃平和燕子在一起玩。

夢進城也坐在裡面抽煙,魏華松也在抽煙和付敏背靠背,付敏在看書。鄭青梅對著鏡子在化妝,看來今天又要出去玩。

我不聲不響地走出來,趴在走道的護欄上看小院里的一切,院子里有幾個姑娘洗衣服,小聲說笑。

我忽然想起什麼來,快步走進7號寢室,從床上拿起那本《知音》,飛快地跑下樓去,終於想起了一個去見慕再榮的理由,下樓去還書。

慕再榮坐在寢室里的小凳子上,手趴在皮箱上面寫著什麼,裡面有幾個姑娘在吃瓜子,說笑。

我看見還有一個姑娘和慕再榮燙得一樣的髮型,只是梳理的髮型不一樣。

慕再榮看見我走進來,以為是來拿鋼筆的,就說:「我還在寫信呢。」

我把雜誌遞過去,說:「我是來還你的書。」

「雜誌,不用還了。」慕再榮頭也沒有回,繼續寫信。

我本想在3號寢室待一會,但沒有任何理由,不得不走出去。我走到院子里,看見院子里的粗壯的樹榦,看見看門的王老頭打掃著院子,立刻沖王老頭問:「王師傅,你知道院子里的樹,是什麼樹嗎?」

「不知道。」王老頭生粗氣地說,沒有抬頭繼續打掃。

我無聊地四下里看看,也沒有別人在院子里,無意之中看見黃平突然衝出6號寢室,直衝7號寢室。

這時,夢進城尾隨著出來,一頭衝進了7號寢室。

發生了什麼,我預感到發生什麼,快步衝上二樓,迅速走進7號寢室。

夢進城來俯到黃平的床邊勸慰說:「算了,哥們,消消氣,小姑娘不懂什麼。」

「不要提她了。」黃平大叫道。

「消消氣,小姑娘不懂事。」木山這時也走進7號寢室,也在一旁安慰著說。

「都不許提她。」黃平叫喊的聲音更大了。

魏華松面無表情地回到宿舍,木山沖我勉強笑著,看了我一眼,沒有出聲。

我感覺到氣氛不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十分好奇,但不好問什麼,只好等待事情往下發展。

黃平用拳頭使勁捶床鋪,捶得床鋪「騰騰」地響,伴隨著大喊大叫,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大聲嚷道:「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我再也無法忍受,走到夢進城的旁邊,忍不住大聲問:「怎麼啦?」

夢進城擺擺手,臉上掛著一絲勉強的笑意,示意我不要再問。

魏華松看到黃平的樣子,很明顯是儘力在壓住火氣,有點輕視黃平的語氣,說:「男子漢大丈夫,這樣做至於嗎?起來。」

黃平像是沒有聽見魏華松的話,叫嚷聲更大了,喊道:「夢進城,你要夠哥們的,就去買酒來給我喝。」

夢進城感覺到很為難,他深知黃平不能喝酒,於是就沒有動,又是一個勁勸慰黃平,但黃平根本聽不進去,還是那樣捶著床鋪,大喊大叫,那陣勢越來越肆無忌憚,讓人心焦心煩。

木山終於忍不住大聲說:「夢進城,你就去打酒吧。」言外之意就是說「你就成全他吧。」

「也許,」我像似自言自語的樣子說,「這個時候,只有酒能解愁了。」

「借酒消愁愁更愁。」夢進城笑著無奈的樣子說。

我狠狠地瞪了夢進城一眼,喝問道:「你說怎麼辦,就這樣要死覓活的,成什麼體統?」

魏華松看了一眼我,小聲說:「他平時一點白酒都不能喝的。」

「我們都知道啊。」我說,「他現在就是想醉,何不成全他。再說,不喝酒能解決問題嗎?就這樣一直耗下去,耗到什麼時候?」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黃平依然痛苦萬分的叫嚷,寢室里充斥著緊張而絕望的喊叫,就像一個將死的人發出最後的要求一樣:「給我酒啊,我要喝白酒啊。」

夢進城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拿了個空瓶急匆匆走出寢室,一會就進來了,手拿著裝滿了水的瓶子。

魏華松見了,假裝攔著夢夢進城,不讓夢進城靠近黃平。

夢進城和魏華松演得很假,稍微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弄得圍觀的人一陣陣好笑。

夢進城還是來到黃平面前。黃平一腳踢中夢進城手裡的瓶子,瓶子掉落到地面,碎了,水灑了一地。

寢室里的人都哭笑不得,外面來看熱鬧的同事們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黃平為了壓住笑聲,扯著脖子肆無忌憚地大喊,「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魏華松煩躁起來,帶著命令似的口吻對夢進城說:「去買酒,快去。」

夢進城固執的樣子解釋說:「他真的不能喝白酒,一喝就醉。」

木山憤怒的樣子推著夢進城往前走,叫道:「他想痛快,那就給他痛快。」

夢進城這才走出寢室后,依然不想去買酒,在走廊里轉悠;但黃平依然躺在床鋪上高喊,搞得院子里的人都不得安寧。夢進城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好的辦法,只得無奈地搖頭下樓去買酒了。

黃平還是不停捶打床鋪,叫嚷著痛哭流涕。我想,這個時候,唯有酒能解決他的所有痛苦。

7號寢室門外,窗戶外面擠滿了人,大家都想看看發生什麼事情,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

夢進城買了一瓶白酒走進寢室。黃平看見了,立刻大吼:「打開。」

夢進城只好打開瓶蓋,黃平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搶過酒,雙手緊緊地握在手上,重新躺到床上。

夢進城去奪,死活都沒有奪過來。

夢進城把煙盒遞給黃平,喊道:「阿斯瑪。」

黃平一巴掌拍落了煙,要是平時,黃平一定會抽一支煙,再往耳朵上夾一支煙。

夢進城彎腰去撿煙,然後抽出一支遞給木山,兩個人對視著忍住笑,用打火機點煙。

黃平悲痛欲絕的樣子,緊緊地握著酒瓶,就像是握著一個寶貝,又像是握著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認為只有酒讓自己獲得尊嚴,但他還是遲遲地沒有喝酒,兩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很明顯他在思索著什麼。悄悄的,幾次側過頭看著寢室里和寢室外的人,又琢磨著什麼,但這樣的思考很短,幾乎讓人看不出來。

寢室里的人和寢室外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盯著黃平,準確地說盯著黃平手裡緊緊握著的酒瓶。這樣的氛圍逼迫著黃平,隨時都可能喝酒了,已經到了無法挽回和控制的境界。大家都屏住呼吸,一聲不吭,全神貫注等待黃平即將發生的舉動。

黃平像是感受到了強大的脅迫,或者說無路可退的境地,手慢慢地開始抖索不停,但酒還是遲疑著沒有喝下去。

難道黃平只是拿著酒在威脅誰?人群里有人在議論,猜測。寢室裡外的人越聚愈多,形成了一種逼迫式的壓力,這樣的一種壓力慢慢地逼迫著黃平,黃平逐漸在後退,漸漸地,他退到無路可退的境地。

黃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周圍的人也隨之緊張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寢室內外的同事都在盼望一個結果。

隨著時間的過去,人群之中不少人在小聲嘀咕,埋怨。就在同事們對黃平快要絕望的時刻:

黃平猛地將瓶口對著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白酒,就像是一個很乾渴的人喝水一樣,喉嚨里發出咕咕的響聲,來不及喝下去的酒從嘴邊溢出來,眼看一瓶酒就喝完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魏華松的手急忙從嘴巴上拔掉煙,快速扔到地上,跑過去搶奪黃平手裡的酒瓶。

黃平的雙手很緊,魏華松沒有辦法拿下來。夢進城也趕緊跑過去奪酒瓶,但還是搶不過來。

所有的人都看著黃平嘴巴上酒瓶里的酒冒著氣泡迅速地減少,瓶里的酒一個勁地往下降,一半的酒流進黃平的嘴裡,一半的酒來不及吞咽就從嘴邊流淌出來。

木山一個箭步衝上去,三個人一起強行把酒瓶奪了下來,看看酒瓶,已經沒有多少酒了。

大家都驚呆了!屋子裡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這可是一瓶白酒啊,這對於平時只能喝點啤酒的黃平來說,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啊。

黃平哼了幾聲,一隻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頭也歪到一邊,昏過去了。

「犯得著嗎?」魏華松拿著酒瓶,看到黃平的樣子痛心疾首地大聲吼道,猛然摔下酒瓶,酒瓶撞擊到水泥地面濺起了無數的玻璃渣子,像激起的水花一樣四散飛起。

酒瓶子碎裂的聲音之後,寢室里依然靜得出奇,什麼聲音都沒有。

大家都涌到黃平跟前,黃平一動不動完全昏迷了。

頃刻間,黃平的肚子里有一陣一陣的響聲,大家正在想怎麼回事,突然,「撲哧——」一聲響起,猶如一注噴泉從黃平的口中吐出來,直衝屋頂,然後接二連三的從嘴裡噴發一些半消化物,那些污物自然下落,就像是下了一場污物雨。黃平的臉上,身上,床上,還有地上,灑滿了半消化物,屋子裡頓時散發著惡臭,夾雜著酒味,好多同事逃離了寢室。

夢進城拿著一個臉盆衝到黃平身邊,把臉盆放到地上,然後黃平的頭往外移動,讓黃平嘴巴流淌的不明液體流到盆子里。黃平像一個病危的人,緊閉著雙眼臉如死灰,時不時嘔吐著。

魏華松找到毛巾幫黃平擦拭臉上的污物,叫道:「怎麼這樣傻啊。」然後,脫掉黃平地沾滿污物的襯衣,扔在地上。

夢進城協同魏華松把黃平床上的被單換了下來,扔到地上,兩人用濕毛巾擦拭黃平的身體,然後抬著黃平放到魏華松的床上。

木山去6號寢室叫燕子,燕子進來,眼皮紅腫依然流著淚水,默默地把衣服,床單拿去洗。

魏華松抱住黃平的頭,冷冷地低吼:「值得嗎?」

黃平哼唧著不知說什麼。

付敏和鄭青梅打掃污物和玻璃渣子。木山和我提水沖洗地面,劉大嬌拿著拖把幫忙拖地。

我無意間在7號寢室的窗外看到了慕再榮,慕再榮此時依然平靜微笑的臉,她就像一朵奇異的花,在百花叢中格外鮮艷,引人注目。她表現出一種平淡的微笑,我猛然想起黃平捉弄慕再榮的情景,不免想到「惡有惡報」這個詞。

黃平斷斷續續嘔吐,依然緊閉著的雙眼,臉上滿是流淌著眼淚和鼻涕,他面如土色,煞是可怕。

夢進城猛吸一口煙,小聲問:「你們說,要不要輸液?」

木山說:「睡一覺就好了。」

我很擔心地說:「喝葡萄糖,好得快。」

魏華松看著黃平的樣子,默默地抽煙一言不發。

屋子裡清洗之後,氣味兒還是難聞,大家都走出來,到走廊里透氣。

我悄悄地問:「什麼起因呢?」

木山笑著說:「黃平非要燕子剛繡的一雙鞋墊子,燕子說繡得不好看,就不想給;黃平非要,兩個人拉扯著鞋墊都不鬆手,可能是黃平的手捏疼了燕子,還是怎麼回事,兩個人就爭吵起來,然後就越吵越凶,到最後就相互罵起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之中許多人一起鬨笑起來。

終於,又等到上班的通知。

我慢悠悠地騎著公路車,與木山,魏華松,黃平,還有6號寢室的姑娘們一起來到工廠,工廠沒有一絲生氣,讓人感覺到了某種凄涼。

我騎車來到鍋爐房,大門緊閉。原想把自行車還給熊禮英,但不見人。我默默走進車間,看到了裴春梅還是那副模樣,穿著樸實,幹練。讓我死灰的心增添一些希望。

工作的時候,裴春梅問我,「這段時間怎麼樣?」

我有一句沒一句的隨便說說。

裴春梅不解地問:「黃平為了一個小姑娘伢喝醉了?」

我不知道怎麼說,默不作聲。

「男伢真的不應該這樣做。」裴春梅像是教我一樣,繼續說,「不管是為了什麼事情,都不要喝醉酒。」

我明白裴春梅的一番苦心,還是一言不發。

裴春梅看我不回答,依然像是在教導我一樣,說:「不要刻意去追求可望不可及的事物,一切順其自然吧。男人要提得起放得下,記住,決不能為了一個姑娘去喝醉酒。」

我明白了裴春梅說的意思是為了我好,依然固執一言不發。

裴春梅笑著說:「廠里那麼多姑娘,你怎麼不找一個呢?」

我還是沒有說話。

「主動點,」裴春梅笑著說,「加油喲。」

「哦。」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下班后,」裴春梅四下里看了看,小聲說,「去我家裡玩吧。」

我立即點點頭,熱切地看著裴春梅,那黝黑的臉微微泛紅。我心裡一陣狂喜,盡量的壓抑著激動的心情,不讓那種激動表露出來,還有不想讓周圍的人發現什麼。

我不時地看看周圍,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是快樂的,幸福的。

終於等到下班了,木山跑到了我跟前,說:「今晚,去潘乾媽那裡聚餐。」

我笑著說:「今天有點事情。」

「什麼事情?」木山驚奇地問。

我臉紅了起來,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說來告訴他。

「人家有人請。」鄭青梅陰陽怪氣地說。

我聽了,羞愧不已,同時極為難堪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鄭青梅轉過頭來,輕聲道:「我聽到的,呵呵。」

「好事啊,祝你好運。」木山說完,和鄭青梅一起走出了車間。

我騎車來到廠門口,在廠門口焦急地等待著裴春梅。

這時,郭永珍騎車急沖沖地來到面前,猛地一剎車。車子停在了我面前,車后,一陣灰塵飄起來。

郭永珍沖我大聲笑著說:「我們一起走吧?」。

我看到郭永珍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噁心。我閉著眼,腦袋像是撥浪鼓似的搖晃不停。

這時候,裴春梅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食堂門口。

我看見裴春梅極為生氣,沖裴春梅吼道:「我不去了。」說完,氣沖沖地騎車駛出廠大門。

「齊汛,齊汛。」裴春梅大聲喊。

我聽到裴春梅的喊聲,轉頭看見郭永珍依然站在那裡傻笑。我沒有任何猶豫,奮力騎著自行車向前飛馳。此刻,我忽然明白了什麼,想到自己是不是有點過了,我想挽回什麼,但已經離裴春梅有點遠的距離,再想迴轉或者等待裴春梅,感覺不好意思了。我獨自騎著公路車越騎越遠,一直騎到林子里才停下來,心裡也非常難過,禁不住流下眼淚。我是很討厭郭永珍,僅僅只是與郭永珍同行一段路而已。裴春梅天天都和郭永珍同行,為什麼就不能共同騎行一段路程呢?我是一個脾氣古怪,連自己都捉摸不透的人嗎?

一個人在寂靜的林子停留了很長時間,漸漸地我的心情恢復平靜,再次騎著車向前。無意間看見一對男女擁抱在一起熱烈地接吻。我不由得加快了車速,想用最快的速度離開林子,不想打擾人家的好事。

回到寢室的小院,看見慕再榮從房間里走出來,身後跟著一個身材高大、憨厚的男伢。

我看慕再榮一眼,本來很高興的情緒一下子沉默了,我想說句什麼話,但是看到慕再榮身後的男伢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了。

男伢抱著行李往三輪車上放。我想,這是要搬家嗎?我忽然無端地發火,悻悻地衝上二樓,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心中似乎有一種不舍,或者說,內心之中再次湧現出遺憾和惋惜。

內心裡嚮往的美好的人即將離去了。我想,越發孤單,無力地倚在樓道的欄板上往下看:慕再榮很客氣地和男伢出門,兩人走的時候挨得很近,顯得很親密的樣子。

我擔心慕再榮看到我的神情,裝著無聊的樣子抬頭看著院子里那兩棵不知名的樹,一動不動沉浸在午後的陽光之中,那無數的翠綠葉片,就像是綠色的海洋。我好想化作一隻小蟲,飛到裡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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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沙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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