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歸京日
瑰里看似在賭氣,實則是在尋求安慰。這樣的招數在過去衛騮並不能招架住,所以就嬌縱了瑰里,只要她一扭頭嘟嘴,衛騮便會好言好語地哄她。一貫的行為使得衛騮下意識地這樣做,他手已經伸出了一半,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忽然將手又收回來,似是想看看瑰里的反應。
實際上,瑰里一直在用餘光偷偷瞄著衛騮。她早就發現此時的氣氛不如自己所料,在心中暗罵一番后便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環抱著雙手,望向遠方的天際。草原廣闊地不見邊際,這其中給人帶來的自由哪裡是都城大京可以比擬的。平日里自己還可以去馬場發泄心中的煩悶,可她那向來安靜的阿姊自從出嫁便不怎出宮,生下孩子時又傷了身體,如今更是整日里在屋子裡坐著。
然瑰里忽然想到一事,忙轉頭問道:「你們是怎麼如此快就找到我的?我一度以為我定要在雲賀人手中送命了呢……」
衛騮見她面有哀色,忙道:「傻丫頭,他們將你作為人質,怎可能隨隨便便就將你殺掉?若是我們沒有及時在雲賀西京攔下他們,他們會順著早已布置人接應的路線回到輿都,那時便麻煩了。你也明白,主上同雲賀主互相算計了多年,如今雲賀主便想用你來威脅主上。若是他們成功了,恐怕除非雲賀亡國……」
他本要脫口而出「你才能回來」這樣的話,但想著瑰里剛剛回來,看著雖活潑無事,但那被驚嚇后一直緊緊繃著的心不知何時才能緩過來,便沒有說出口。衛騮只是輕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料瑰里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若是我被帶到了輿都,伯父會不會來救我。畢竟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什麼功勞都沒有,對於大琰也沒有任何價值。自古君王都是無情的,雖然我平日里錦衣玉食、受著萬般寵愛,但我認為在這等時刻上,伯父可能不會選擇我。」
縱然她這樣說,衛騮也是明白她對於蕭鏗的意義的。她的父親是蕭鏗的雙生兄弟,又在與雲賀的戰爭中殉國,蕭鏗也曾許諾要替弟弟將他的子女好生撫養成人。即便君王之心冷硬,被江山天下擠得只剩下計謀,卻怎也還有一角人世中的柔腸。無論有多難,蕭鏗都會保瑰里平安。
衛騮心中有些沉重,面上卻故作輕鬆地安慰著瑰里:「這是什麼話,主上若是不想救你,他此次根本不用費時費力。再者說,那荎驍為何派了他寄予厚望的愛子帶著精銳和探馬離開輿都那般遠,來到雲賀和大琰的邊疆?若是你並不重要,他又如何會在情感上對主上布局?」
瑰里一怔,望著衛騮有些焦急的雙眼,思緒瞬間散成碎片,久久不語。衛騮也這樣看著她,輕輕用手撫了撫她紅潤的臉,聲音充滿同情和憐惜:「你讀過那麼多書,應當了解荎驍。他雖擁有前無古人的政治鐵腕,卻相對應地為人狠毒,便是無法避免手下對他效忠之心的動搖。此番主上抓到了一個荎坦的手下,嚴刑拷打下他供出了許多信息。阿兄卻發覺此人可能是荎坦最忠誠的心腹,裝作賣主的樣子只是為誤我們入歧途。最終在宗室與三族眾人集體的決策下,我們還是走對了,不然不知現如今會陷入何種困頓……」
瑰里聽得後背發涼,后怕不已。她忽然想到在西京軍營中聽到雲賀上將對荎坦和納蘭隗的彙報,急忙問道:「你們趕來之時,他們有一名將士報告說,前來的軍隊有姊夫的、令兄的,為何還會有我父親生前的國將軍?」
衛騮聽到這話,眼眸不禁一低,瑰里見狀卻愈發焦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追問下去。衛騮只得拍拍她的手,低聲道:「只有一種可能,你想得沒錯。」
瑰里心中似有許許多多的聲音在呼喊著,它們交雜糾纏著,卻始終都在講述一件事——是母親,母親出動了似乎永遠也不會派上用場的國將軍,母親的心中總是伏著的危機使她拿出了那塊多年未面於世的兵符。
衛騮伸手拉她站起,道:「一切都過去了,回大京后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想此事了。」
瑰里卻陷在此事的餘悸中越來越深,她驚恐地問道:「這是不是意味著,大琰會絞進無限的陰謀與爭鬥中,將來永無安寧之日了?這是一個序幕,是也不是?」
衛騮心中想著,成王敗寇,輸贏頃刻。她說的很對,但這似乎並不是她此刻應該思考的問題。衛騮搖搖頭道:「現在不要想這些,有主上這樣承上啟下的英君賢主,大琰之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說不定最後的萬里江山都會被我們爭下來呢!」
瑰里忽然眼睛一亮:「真的嗎?」
衛騮失笑,颳了刮她的鼻子:「你呀,天天想這些男人才要想的東西,將來若是不領兵打仗,還真對不起你自己。」
但從衛騮心底來講,他一點也不希望她上那刀劍無眼的戰場。他會將她領到未來屬於自己的軍營,同自己一起學習和實踐,但至多就是這樣。
二人走著走著,忽然從身後衝出一匹健馬。馬上之人正是衛驊,他忽一勒馬停下,指向遠處一列長長的車輦講道:「馬車已經備好了,你們若是玩夠了,我們現在就回北山。」
衛騮看了看身側的瑰里,瑰里微笑著應了聲,二人一同向遠處走去。衛驊跳下馬,視線卻還在背影漸小的衛騮和瑰里身上,似在思索什麼,眼神也變得溫和凄楚。他的心腹侍人辛乙見他愣神,忙在一旁低聲喚著他:「肅侯,肅侯。」
衛驊聞聲轉頭,對上辛乙有些擔心的神情,笑嘆一聲道:「無事,只是想到兒時在雲賀草原上騎馬的經歷來了。那時無憂無愁,彷彿天地間獨有我一人馳騁,同現在實在是不一樣啊。」
衛驊拍拍他的馬,拉著韁繩向馬場的方向走去。辛乙忙跟上他的步子,心中想著他的這句話,不禁搖了搖頭。主子此時,實際上是看到弟弟和瑰里小姐,而想到了昔年他和璴里小姐啊。
多年過去,他還是這樣地重情,絲毫沒有改變。
但他永遠不會後悔,自己以肅侯名義所做過的事情。
輿都郊外行宮,餘暉蒼白無力。荎坦的雙臂被鮮血浸染,腿上中了兩隻流矢,被這霞光映得更加觸目驚心。納蘭隗焦急地在行宮門口踱步,侍女們均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那雙此時可以噴出烈火的眼睛。
只見荎坦在幾人的攙扶下向行宮門口走去,一步步顯得艱難而漫長,納蘭隗邁開腿便向他衝去。荎坦的視野中恍然只剩下一個女子飛奔過來的身影,反手將劍插在地上,身子跪了下去。納蘭隗驚呼一聲,連忙也彎下了身,讓荎坦倚著自己。荎坦卻是個堅強慣了的,即便是持劍之手撐到顫抖,也不肯靠向納蘭隗溫軟的身軀。
納蘭隗見到他這副樣子,硬是抬起頭將淚水憋進眼眶,只覺得四周都溫熱模糊一片,前方僅剩下蒼穹暮影,含著無法言盡的悲哀。她低下頭,兩滴淚再也受不住束縛,順著臉頰淌下,落地。
只聽得荎坦故作堅強的聲音:「蕭長霖的兵太多了,我們的人數根本不敵。」納蘭隗靜靜聽著,無所思考,只是想聽他說完。
荎坦又道:「有人背叛了我們,和父主。」
納蘭隗的淚水瞬間決堤。她用盡渾身的力氣將荎坦抱住,努力支撐自己不倒下,一遍遍安撫著他,卻只感到自己的無力。
荎坦的一句話瞬間揭露了她內心最不願講出來的事實:
「人你帶回來了嗎?」
納蘭隗感到唇上一陣劇痛,原來是她自己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齒。先前她立在城頭上指揮交戰,也經常這樣咬著,來緩解她的緊張。此時她仰頭望著漸漸被黛色吞沒的夕陽,輕輕地講了一句:「對不起……」
荎坦感得到納蘭隗手上的輕顫,可他卻不敢置信地聽到他一向驕傲的妻子說出這樣一句話,她這樣怎對得起他為此所受的傷?荎坦脫開納蘭隗的手臂,猛地站起,身上的劇痛使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納蘭隗垂首,光線映著她精緻的五官和天鵝般無瑕的脖子,格外美而凄。她低聲道:「對不起,我自知那衛驊在利用我,但我是雲賀太子妃,也是母親。我不可憐人質,卻無法不選擇慧骨。」
荎坦忽然眼前一黑,同樣負傷的下屬慌忙扶住他。而納蘭隗穩穩地在他腳下跪著,低目,神情決絕。荎坦只覺一陣血氣上涌,抬手就是一掌,納蘭隗倒在地上,一言不發。侍女侍衛們皆轉過頭去,不忍直視。
荎坦舉起那沾血的劍,劍鋒閃著寒光,直指納蘭隗。他看著她這一副模樣,咬咬牙將行宮環顧了一周,愈發將劍逼近了納蘭隗,吼道:「你這樣如何對得起我,還有為此喪生的雲賀勇士?」
納蘭隗慢慢抬起頭,直視著他:「為了慧骨已經死了夷姑,她的家族世世代代奉獻雲賀王室,如今她肝腦塗地,我便不能……」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犀利,言語也變得強硬:「你曾對我說要令慧骨幸福,讓她風風光光地嫁給如意郎君,一生榮華無憂。將來的一國之君,難道就是這樣將他的女兒、他的諾言扼殺在搖籃里的嗎?」
納蘭隗說完便輕輕閉上了雙眼,仍端端正正地跪著,猶如決絕待死,卻也倔強。她既這樣得罪了荎坦,便不敢想自己猶能活著。
不料荎坦將劍收了回來,仰起頭望著天空,良久恨恨地道:「衛驊這個狼子野心的,小心將來我叫你死敗塗地!」說罷,他用儘力氣狠狠將劍向地上摔去,大步向馬場走去。經過納蘭隗之時,他停頓了一下,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他此時,實是有殺了她的衝動,可那又有什麼用呢?
氅衣掀起一陣氣息,貼著納蘭隗的臉龐而過,納蘭隗睜開眼睛,神情深邃。
侍女見荎坦走遠,連忙跪下來勸著納蘭隗:「納蘭妃,我們回行宮休息吧。」
納蘭隗不改神色,轉頭道:「主上知道此事嗎?」
侍女左右為難。荎驍擁有最強勁的探馬,出了此事也有一段時間,他定是早就知曉了。太子妃正是脆弱之時,侍女不敢將實情告訴她;但若是向她隱瞞,那便是欺主,而且不知他們回宮后太子妃會受到何種懲罰……
她只得自我安慰,太子妃是主上精心挑選的兒媳,應當性命無恙。
納蘭隗凄然一笑,搖了搖頭,站了起來,向馬場的方向走去。侍女心中驚慌,忙也跟了上去。幾個人影湮沒在昏昏欲墜的暮色中。
此次從東北行宮至北山的行程不算短,瑰里卻顯得比任何一次秋獵都精神。或許是她的確長大了,又或許是這幾日受到的驚悸使她些許鍛煉了心志。這一路上馬車顛簸,她總會掀開車簾望向遠方,真正看到了大琰的壯美河山。有繁衍生息的河流、廣闊的草原、連綿的群山,還有茫茫的大漠,令她敞開胸襟,真正將自己置身於天地之間,流連忘返。
有一次停歇是在草原。瑰里的腦袋倚在衛騮的肩頭上,聽到有悠揚的牧歌和琴聲正迴響,便驚喜地笑道:「真好聽,像是洒脫不羈,又像是歡樂無限。」
衛騮也只是笑而不語。靠在他肩上的是軟軟的頭髮,瑰里的頭壓著,雖並不重,但在他心中卻應如同寶物一般珍視和愛惜。
一個個白色的帳子映入眼帘,排得整齊有序,頗有王家風範。那便是河川祭禮的營帳了。當瑰里看到這一片白色的那一刻,她努力做出的一副矜持、亦或是快樂的模樣就已經破碎。瑰里的手緊緊按在車窗上,眼淚已止不住地留下來,一旁的衛騮看得也很是酸澀和不忍,卻也無法做些什麼。
當車子停下來之時,瑰里近乎是有些暴躁地甩開車簾,不顧侍人給她搭上短梯,一躍便跳下車。當她看到遠處站著的白衣女子正向她這邊盼著時,邁開腿便向她奔去,口中不停地哭喊著:「母親!母親——」
衛氏纖長的手指抹掉了一滴淚珠,一瞬之間將飛奔過來她的女兒迎在了懷中。聽著瑰裡頭也不抬地哭得撕心裂肺,她也默默留下了兩行淚,手上一遍遍撫著瑰里的頭髮,道:「不哭了,沒事了,所有的都過去了。都怪母親沒有把你看好。」
瑰里是何等敏感之人,她早已察覺到衛氏的聲音不對,便掙開她的臂彎,用紅紅的眼睛看著她道:「母親不讓我哭,可自己卻哭了。不怪您,是我自己亂跑,害的大家都為我擔心。」
這是瑰里生平為數不多的一次看到這樣堅強的母親落淚。上一次,應當是四年前在正堂里的那一次吧。那一次,她因蕭拾蘭之事數落了自己,又將自己抱在懷裡安撫,如同現在一般溫柔。
只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由遠及近,瑰里順著聲音看去,那正是蕭海斤正在飛奔而來。海斤見衛氏行了一禮,便拉起瑰里的雙手,焦急地道:「妹妹無事吧?我也實在是考慮不周,那日真應當讓阿兄送你回去的。」她緊緊地將瑰里抱住,良久才鬆開,抓著她的雙臂將她上下檢查了一番,才鬆了一口氣,可眉頭卻還是擰成一個結。
瑰里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寬慰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雲賀人不敢冒著與大琰交惡的風險殺掉我的。」
海斤還是擔憂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衛氏見瑰里的心情已經好轉,才走向一旁看著這一切的衛騮,屈膝盈盈一禮,正色道:「肅侯與衛三郎君今日救小女之恩,季衛當記於五內,來日相報。」
衛騮聽著瑰里同她說出相同的話,心頭不禁一顫。這是他生平首次受到一個長輩對他的感激,還是先國將的妻子,他如何能受下這禮?衛騮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慌忙道:「衛夫人客氣,這是我與阿兄的職責,我怎能受您的禮?」
站在瑰里身邊的海斤看了一眼衛騮,神色莫測。但瑰里只是抹了一把眼淚,沒有注意到她眼色的變化。三人望著衛騮再次登上馬車,由車夫駕著駛向肅侯的營帳去了。
衛氏拍了拍瑰里,道:「你叔父最是關心你的安全,快去和他會一面吧。」
瑰里看了一下海斤,便與她們二人辭別了。
蕭海璋駐守大琰邊疆已有多年,此番蕭鏗准許他回大京生活一段時間。念著他近年禦敵有功,若他想在大京謀個軍隊統領的職位,蕭鏗定是答應的,甚至他盼望蕭海璋能夠將自己的軍事才華運用在前朝。但海璋講是自己習慣了草原的生活,回來怕是不適應,所以便攜著海斤在大京待上一段時間便回北疆。
蕭鏗也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年輕人心中天地廣闊,此時受不住大京城邦的束縛,或許過上幾年便希望在朝堂為官了。
但蕭海斤聽到他的決定,不由得有些鬱悶。這意味著,她蕭瑰里或許又是一載才能見到兩面了。這一年年看著她不斷向窈窕矯健的少女成長,還不知下一次她會是什麼樣子呢。
海斤也希望,下一年,他還會來……
瑰里臨行前辭別海斤之時答應她,這一年她一定練習摔跤,爭取在下次河川祭禮之時有能力同她較量伯仲。
此番迎接瑰里回來,衛氏沒有帶上定南,無非是因為怕他思念阿姊太深哭昏了頭腦,也怕因小失大延誤了回京的時間,那就不知該如何賠罪了。
這樣一來,在馬車上的時光就是瑰里最不能脫身的時候。一路上定南都緊緊地拉著瑰里,生怕她會又離開他了似的,眼角似還留著哭過的痕迹。在瑰里見到衛氏的那一刻,那種被雲賀人脅迫的恐懼感就又包繞周身、深入骨髓,使她全程都安安靜靜的,止不住地去回憶、又與回憶對抗著。
迷迷糊糊似是睡了一覺。待她被女淑叫醒時,那肅穆紅牆上幾個大字「元和門」又呈現在了她眼前,如夢似幻。這是大京的宮門,瑰里心中說不清是悲還是喜。
大京,我回來了。
被雲賀人劫走的日子是否過去了?我未來會怎樣?你未來又會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