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姊弟談
半月過去,瑰里的身子已經好利落了,便收到了衛騮的來信,邀請她和定南明日來令府中做客,一同去的還有他的叔叔衛翌。
瑰里知曉后,立刻同衛氏說了,衛氏也念著她病了幾乎有一月,以她這樣喜愛自由的性子心或許早就飛出辟芷院了,便答應了。再者說,近些日子她似乎也若有若無地聽下人們說起瑰里和衛三郎君,先是一怔,然後便笑了。少年的心思,總是這樣純潔,他們之間的事也令她喜憂參半。
瑰里明白,衛騮這是要同長輩們說起自己進軍營之事了。她知曉自己這個想法或許很是荒謬,但衛翌叔叔一向很是包容著自己的各類想法,衛令又是自己父親的八拜之交,對自己也很是寵愛。瑰里希望,他們也能同意她此次這個看似不尋常的願望。
正想著此事,便聽到房外一陣匆促的聲音。只見定南滿頭大汗地衝進來,連衣服也未來得及換,將馬鞭向地上一扔便趴在了床上。定南近來個頭長得很快,身形也壯實了不少,他這一趴下床榻發出巨響,瑰里聽著都覺得心裡那根弦要斷了似的。
瑰里看著門口,有侍女和侍人帶著銅盆、巾子還有乾淨的衣服站在那裡,面色猶豫,卻也不敢進來為他凈面更衣。瑰里無奈一笑,從侍女手中接過盆、巾和衣服,悄聲囑咐道:「他定是今日在瑜陽台的馬術比賽受挫了,一時有些沮喪,讓我來吧。」
他們也只得依著瑰里的意思退下,室內僅剩下姊弟二人。瑰里坐在桌旁,低頭細緻地洗著巾子,定南聽著這清水汩汩流動的聲音,心情才感到稍好一些,但語氣仍顯得有些煩躁:「阿姊你也知道,今日主上召了三族的青年的郎君們,還有大將軍家的雍軫來瑜陽台舉行馬術比賽。我身旁有一個叫管隅里的,應是現任族長的堂弟,比我大一兩歲,一開始也不怎出色,但最後卻像是卷了疾風一般,將我落得越來越遠了……」
瑰里聽得不以為意,定南此時的所謂心事左右不過就是哪個郎君騎馬將他超過了,哪個射箭比他穩當,哪個摔跤將他摔過云云。她沒有說話,拿著洗好的巾子欲給定南擦擦臉,定南卻仍趴在床上,一副生悶氣的模樣。
瑰里見狀,也沒有不耐煩,她說道:「管氏原先的族長去世也有一段時間了,新任的族長還太年輕,無法調控全局,管氏已經不如當初了。甚至大京不是還有流言嘛,說什麼管氏遲早被大將軍帶領的雍氏取代。雖然我不怎認同,但如此一來,出身管氏的郎君刻苦勤奮也是正常,可是他們再努力也不如你現在什麼也不做將來的出路好。這雖是王室百年來的痼疾了吧,但現實就是這樣,你心中氣什麼呢?」
定南越聽越感到自己被蔑視,直到最後一句,他一個用力從榻上翻起來,有些生氣地道:「阿姊近日不是總念叨,將來要做一個女將軍嗎?那阿姊這般上進,我作為大琰的男兒又豈能落後?」
瑰里見他直直地盯著自己,似非要自己給他一個答案。從小到大這樣的場面她見多了,她先是不緊不慢地替他擦了擦臉頰,就將巾子丟在銅盆里,然後頗具溫存地一笑,說道:「我們家南兒的上進心又有何人不知道呢?」
見定南神色稍緩,瑰里又道:「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的出身優於那管隅里,若是付出相同的努力,他是不會比你出色的。所以你比較的目標不要是他……」說著,她戲謔地一笑,壓低了聲音:「最好是那些王子們,還有宗室的郎君。就像思成叔叔的兒子蕭海璋一般,自小生於軍營,如今常年駐守北疆,如今朝堂之上甚至默許了他的一份位置。他也比你大不了幾歲呢。」
實際上,她也僅見過蕭海璋那一面,具體信息皆是聽海斤講的。但僅那一面,她就似忽然明白為何海斤對其兄如此之崇拜了。蕭海璋,的確是個前途無量之人,將來他必能在大京大大施展自己的才華,為琰國帶來至榮的貢獻。
瑰里年紀雖小,在眾人眼裡絕對是個剛剛開始懂事的孩子,但在這個比她小兩歲的弟弟心中,卻似是天下無所不曉的、也最懂他心思的人。瑰里特意舉了蕭海璋的例子將定南說得心動無比,只見眼前的弟弟兩眼放光,激動道:「海璋哥哥這麼厲害嗎?」
瑰里低頭暗自一笑,抬起頭卻忽然收住笑容,道:「那可不是,那是你學習的榜樣呢。」她掰著指頭數數,道:「你算算,過不了幾年你也要成年了。等你成了親,你就會離開瑜陽台,到那時你定不能無所事事。你需要擁有一支軍隊,做統領,打了勝仗再被封將軍、封侯、封公,立於朝堂,彼時無論是我們家、還是你未來的夫人,那都是極有光的。」
當瑰里說著定南將來打仗贏軍功和封賞之事時,定南還是心潮澎湃,但當她提起他未來將要娶妻,定南便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阿姊,我還這麼小呢,怎就說起婚嫁之事了呢?」
見定南有些怯怯的樣子,瑰里哈哈一笑,道:「是有些為時過早,不說就是了。」
定南此刻的神情有些沮喪:「阿姊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讓我將目光放得長遠一些,高一些,要比較就去找那些蕭氏王戚,而不是家族已經風華不復的子弟。可我還是我不甘心,就這樣差一毫釐地輸給了他。」
瑰里問:「你們之間,可有賭約?」
定南搖搖頭,道:「此番沒有。我們先前玩過幾次,管隅里此人心氣頗高,雖明面上還是寬慰我名次不好沒有關係,但心裡定是已經將我嘲諷地不知怎樣不堪了。」
瑰里一笑,道:「嗨,沒有約定,你又有什麼損失。你若真是不服氣,距離正式比賽還有一段時間,你每日到那馬場騎上幾圈,到主上觀賽時將名次贏回來不就好了嘛。你若實在生氣,阿姊幫你將它奪回來,你衛騮哥哥可是說過,我這騎術一般少年郎都是比不過的。」
瑰里說起她的騎術,便想起她和衛騮在東北行宮草原上的那一場比賽。她雖不算是勝利了,但衛騮事後說起來,他還沒有見過與他比賽這般窮追不捨的人,她騎馬的技術比他的眾多朋友都要強。瑰里又是驕傲之人,轉眼之間這句話就變成了「超過了大京大部分的郎君」,衛騮總是寵著、讓著她的,見她如此調皮,便說如果她這樣理解倒也不是不可。
瑰里前面的語句教定南方從有些失落的情緒中獲得一絲振奮,可當她說到幫他奪回來時,定南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彷彿就像是不勞而獲一般,所有的情緒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但他轉念一想,若是他就這樣答應了,豈不是將會被阿姊看扁,所以在欣喜之餘又不安地問道:「有條件嗎?」
瑰里伸手彈了彈定南的額頭,將他彈得生疼,說道:「你不會以為就這樣便宜你了吧?條件當然有,不過要等我想好再告訴你。」
她將銅盆推到定南面前,起身道:「和家人奴僕發脾氣有什麼用,最主要還是提升自己,才能打敗別人。快些將面凈了,換好衣服,午膳時分到了。」
和定南說了這樣一大通話,瑰里似乎方意識到令府送來的信紙還在自己袖中,其中的內容還未告訴定南。她看著定南乖乖地按照她的旨意凈面,便將此事告訴了他:「明日,我們要去令府做客,你可不能像現在一般大大咧咧無拘無束,讓人看了會笑話你不懂事的。」
定南無奈地扯扯嘴角,不情願地道:「我知道了。」
瑰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退出了房間。
先前的那些侍女、侍人都靜靜地在室外聽著動靜,見瑰里出來,便都一齊向她行禮。雖說瑰里從他們手中接過了定南,他們卻還是不敢鬆懈半分,盡數站在門外等待吩咐。
平日里衛氏對奴僕較為嚴苛,所以即便瑰里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在他們心中都有著一種不敢接近的威嚴所在。其中一個小侍女較為受衛氏讚賞,此刻或許是也想討好瑰里,便上前低聲誇讚道:「二小姐真厲害,平日里我們都是勸不動定南郎君的呢。」
瑰里一笑,道:「他的煩惱不過也就是這樣。」
看著這個上前搭話的侍女,瑰里或許感到有些眼熟。她想起來了,這個侍女名叫白岢,是阿姊取的名字。曾幾次瑰里去衛氏屋子裡讀書、玩耍,她給自己奉過茶。她的動作輕輕的,卻顯得穩重不忙,年紀不大卻給人一種老練之感,於是瑰里便對她印象深一些。
果不其然,侍人們進屋服侍定南時,發覺他先前的那種怒氣早已消散,只是一言也不發地由他們更換著衣著。
這些常年跟著定南的侍人、侍女皆有體會,定南一直是全府上下最不好服侍的。今日的事情不在少數,只是此次恰好有二小姐在。於是,或許經歷此事之後,這些侍人都隱隱對瑰里多了些感激和敬佩。
當天晚上,瑰里正坐在案前低頭練著字。這紙是南方進貢到大京的上品,蕭鏗見瑰里好學,便送了一些給她。只見潔白如雪、薄如蟬翼的絲紙上滑過一筆筆渾厚的黑墨,字體算不得遒勁,卻典雅娟秀,排列整齊,襯極了王室貴女。瑰里的目光凝聚在著一筆一劃之間,嚴肅的神情顯得她五官的輪廓格外好看。一時間,室內極靜。
或許是她太過專註,定南第三遍喚她她才聽到。瑰里抬起頭,見定南順勢坐到了自己身旁。他的眼神向紙上的字跡掃去,說道:「阿姊很喜歡《詩》啊。」
瑰里沒有回復他,而是低目輕聲讀著那些文字:
「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不知瑰里選擇這樣的篇目練習是否有用意,但在定南眼中都已經有了別樣的感覺。定南想起了上次的經歷,還是鼓起勇氣問道:「阿姊,你是真的喜歡衛三郎君嗎?」他自知是不該問這些問題的,於是渾身都緊張起來。
瑰裏手上一滯,隨後道:「上回不是問過了嗎?」
定南一貫都是個善察微毫的孩子,聽瑰里這樣說,他也就明白了,心中卻不知是喜還是憂。室內再次靜了下來,瑰里已經開始寫另一篇《燕燕》,定南卻感氣氛有些異樣,搜腸刮肚著尋找話題。他問道:「你和拾蘭堂姊,怎麼樣了?」
瑰里停筆,將筆架在筆擱上,道:「沒再見過了,也沒有書信。」
定南猶豫了一下,瑰里見狀一笑,道:「你肯定是在想,她是嫡公主,又有衛王后權威似天那樣的母親,我就不怕與她生了隔閡斷了自己的後路嗎?」
定南點點頭,擔憂地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但拾蘭堂姊向來宅心仁厚不計前嫌,也善解人意,或許會好些吧。」
瑰里嘆了口氣,道:「我曾試著去做長姊那樣的人。她向來波瀾不驚,喜怒不形於色,為人又十分退讓和謹慎。但我漸漸發現,我做不到。」
定南也認同道:「是啊,而且自從她嫁給姊夫,就一直在避著衛驊哥哥呢。要是我,我定是過不去心裡的這道坎的。這麼說,她是不愛衛驊哥哥了嗎?」
瑰里搖頭道:「不知道,但她定不想為長子府和自己招來製造流言的機會吧。有的時候也是奇怪,隨隨便便一個毫無來頭的事情在大京就能傳得有鼻子有眼。」
定南思索道:「沒錯,大京向來如此,甚至現在比方立國之時還要厲害。大琰發展得越好,就越有一些閑不住的人開始鬧事了,開始利用各種手段政權奪位。」
瑰裡帶著些許讚賞地道:「南兒最近是真在用功啊,定是讀了不少書。將來立足朝堂,要好好為大琰效力啊!」
受到阿姊如此誇獎的定南似有些受寵若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用功勁,可是從來都不敢和瑰里相比的,至於說到效力大琰,看來阿姊很是寄希冀於他啊。
姊弟二人似就這樣給此事下了定論,聊了一些其他事情之後也就熄燈各自去睡了。奈何他們誰都不是璴里,她內心深處的想法誰也不知道。
對於現在的璴里來說,她是否意識到夫君蕭長霖那個危險想法的存在,是否了解他那為了奪權不惜犧牲一切的野心,以及是否明白多方勢力如同水火不能相容,大京中央必有一戰。
這些,遠不是兒女情長所可以比擬的。
若說璴里出嫁前便很懂事,那也僅是明白閣中之事,軍政皆是紙上談兵;可嫁入王室便如同踏進虎穴,使昔年一個溫柔的少女也漸漸向成熟的婦人轉變,被迫去學著打理和調整那上上下下的事務,還要幫著夫君觀察情勢。
四年中,所有人都變了。正如衛騮所說,時世上的誰都會被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所改變的。或許最後可能會因為什麼與他先前最愛的人為敵,固然可凄,但最初的那份真摯,是怎也不會被消磨殆盡的,總還有一絲余情在。這份余情雖不能改變他的行事方向,卻能軟化他的心。
第二日,瑰里早早就起床了。她穩穩地跪坐在梳妝鏡前,望著鏡中自己精緻的妝容,忍不住滿意地微微一笑。此時女淑正在為她一遍遍梳著她如雲的齊腰秀髮,抬頭看到她的笑容,也不禁誇讚道:「小姐今日真好看。」
髮髻編好了,梳頭婢女們皆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瑰里笑著對鏡左右欣賞自己的頭髮,似怎也看不夠。此時青棠捧上一盤子珠玉首飾,笑著道:「小姐挑挑頭飾、珥飾和鐲子吧。」
瑰里拿起幾個來回比對,道:「在我印象里,阿姊當年可沒有我這樣愛美。」
青棠賠笑道:「哪裡哪裡,大小姐愛美的時候,您是沒見過呢,只有信秋姐姐最懂她的梳妝風格。」
女淑替她插上一對青花步搖,也道:「是啊,若不是今日去令府做客,還要見到衛三郎君和許多衛氏族人,您可從來都不會花這般長時間梳妝的。」
「是啊,今日見郎君,妝容打扮上如何疏忽得了?」眾人回頭,見衛氏正由侍女白岢扶著掀簾進門,瞧著瑰里這一副欣喜的樣子,便接話說道。瑰里臉一紅,不再去說話,只是低頭為自己戴上了一對白玉耳環,侍女們見狀也都竊笑著,衛氏更是坐在了茶桌旁,打量著瑰里今日的裝扮。
侍女為瑰里找出了一件赭紅色鑲金邊的長裙為她穿上,裙子微微拖地,甚是優雅。平日穿慣了過膝短裙和靴子匹配的騎裝,今日實在是不大習慣,覺得這裙子怪拖沓的。
瑰里在鏡前盈盈舞動一圈,最後又笑著看向衛氏,似在等她的評價。剎那間衛氏心中有些恍惚,女兒的容貌,與她是極為相像的,瑰里今日的妝容,使她夢回二十年前她嫁給蕭鏘的那一天。那天她頭戴金冠和閃閃的步搖,車轎彷彿陷在了紅色中,前來賀喜的人全都擠在府邸前,樂音和鑼鼓相交雜,她滿飲一小杯禮酒,便被抬著進了元和門。那場景,終生不忘,魂牽夢繞。
她希望,她的女兒將來也能這樣風風光光地嫁給如意郎君。
衛氏欣慰地笑道:「很好,佳節宮宴都沒有今日正式。我的女兒將來,可不知要吸引多少人羨慕的眼光。」
瑰里在鏡子前仔細打量自己身上的每一處,確認它們必須是完美的,結果也確實令她滿意。這身衣服在穿上之前早就叫人去熏了香,如今正散著幽幽的清香,煞是好聞。瑰里欣喜地不知如何用言語來表述,她笑著辭別衛氏,跑出門尋定南去了。
見侍女們都出門送瑰里去了,衛氏臉上的笑容瞬間沉下來。她揮手喚來了守在門口的女淑,低聲問道:「長子府最近有沒有什麼新消息?璴里如今怎麼樣?」
女淑知道,衛氏最想問的是大小姐的身體狀況,回道:「信秋同我們一直有聯繫,她說近來大小姐心情還好,身體調理地也不錯。但畢竟先前受人暗害,生產時便受了傷,恐難再孕。」
衛氏每聽她說一句,怒火便旺一分。她強抑著這股烈火,問道:「璴里可知這其中的真相?」
女淑道:「大小姐定是派人去查了的,但只是齊國公主查清此事後便封鎖了消息,她不太可能知曉的。況且,雖先前大京隱隱有關於此事的流言,但知道大小姐是受害的人並不多,這些人、包括那流言,都讓齊國公主給鎖的死死的。所以整個大京知曉幕後之人的人,恐也就您、衛王后和齊國公主了。」
衛氏點頭,想著這蕭葛蘭行事果真剛剛好,既幫了她也幫了自己。她轉而問道:「關於王長子呢?他和璴里的關係如何?」
女淑道:「聽聞王長子對大小姐一直是既不親密也不疏遠的態度,但大小姐也從不向他索取寵愛。倒是齊國公主,很想與大小姐熱絡。」
衛氏聞言臉色一變,瞬間對此事提起了重視。在那麼一剎那,她似乎有些後悔將璴里送到深宮那樣陰而險的地方去了。險象環生,璴里能否熬到成為王后的光輝時刻?這之前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如步刀尖。
衛氏很了解衛王后,而她的長子恰好與她性子相同。蕭長霖是一個多麼好妒而善於偽裝之人,他肩負大任卻心狠好殺。衛氏不求他能夠愛上璴里,只希望璴里和辟芷院是安全的。
衛氏揮揮手,吩咐道:「給我梳妝,趁著瑰里和定南不在,我去見一見璴里。」
女淑垂首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