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紂王試臣心
紂王端起一杯酒喝了,隨即說道:「李靖為商之總兵,棄關而走,罪犯不赦。你母子三人能來朝歌,可見與他不是一路,寡人對此很是欣慰。都說父債子償,其實謬論。便說伯邑考,身為諸侯子,未得召見擅自前來朝歌進貢,已犯了死罪,寡人可曾提起過一字半句?緣何對他禮遇有加,蓋因其至孝也。」
伯邑考連忙告罪,「人子本分,不敢擔大王誇獎。」
「西伯侯父子二人,對李靖父子一事如何看?」紂王面上已有酡紅顯現,眼睛卻愈發明亮。
姬昌笑出聲來,隨又一臉慌張,俯伏在地,道:「罪臣失儀,望乞天子恕罪。」
紂王滿不在乎道:「西伯侯乃是聖人,想必事出有因,起來吧。」
姬昌千恩萬謝,從地上爬起身來,說道:「罪臣曾與羑里相佔過兩課,對他父子之間事情有過了解。哪吒鬧海屠龍,惹得家宅不寧還在其次,險些連累陳塘關軍民百姓一齊玉碎,罪獲兩地不赦。事後他剖腹、剜腸、剔骨肉,散了三魂七魄,以此換得龍王退走。雖咎由自取,卻救得一城百姓,可謂英雄也。」
「寡人的外甥,自然是英雄。」紂王附和一句。
姬昌跟著笑笑,繼續說道:「罪臣從卦象中看到李靖得知哪吒闖禍以後,業知道龍王起意報復,無本奏來朝歌不提,反教哪吒去向龍王解釋,自身竟無安排,將陳塘關百姓安危並自家存亡付之天數。李靖其人,為總兵心無百姓,為人父不講親情。罪臣念及此處有感李靖之平庸,故而發笑。」
紂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追問道:「西伯侯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若換了你的話又會如何?」
姬昌作沉思狀,半晌,笑道:「罪臣雖看不起李靖,異地相處,只比他多一個安撫關內百姓。」
紂王跟著笑道:「西伯侯乃是聖人,怎不愛長子?」
「兒子是父親前世的仇人,誰會愛討債鬼呢?譬如殷郊、殷洪兩位太子,不也獲罪於大王?」姬昌嘆息。
紂王用手指敲著矮几,眼神略有一瞬飄忽,喃喃道:「是啊!人生世上,赤條條的來,空落落的走。」
姬昌面色平和,沒有搭腔。
下邊比干早從宮人那裡打聽到前一陣子摘星樓發生事情,正憋著一肚子氣沒處撒,忽聽姬昌提及兩位殷太子,忍不住接過話頭道:「西伯侯之賢世人皆知,對大商之忠心亦是天地可鑒。大王赦他父子歸國,君臣佳話,流芳千古之名也。」
此話一出,莫說事主姬昌,便連哪吒都微微變臉,暗罵一聲「狗東西」,眼看著紂王就要一揮手,對姬昌說個「你父子去吧」,誰知跳出個比干。
雖知比干心懷善意,確實想幫姬昌父子歸國。
可他給的台階,紂王不會下。
果不其然,紂王聞言一挑眉毛,微笑著說道:「王叔與比干何時關係這般好了?」
比干義正詞嚴道:「下臣為官,只知忠奸有別,當守人臣本分,為國選材,良臣有難不得不救。關係好壞,並不在下臣考慮範圍,莫非大王行事,以個人善惡為準嗎?」
紂王習慣性的「嗯」了一聲,還沒有接茬,忽聽比干大叫一聲「大王」,冷不丁嚇一跳。
耳聽得比干引經據典,說夏桀之亡、伊尹放太甲等古之故事。
紂王一時間不由得氣憤起來,猛地一拍矮几,「你放肆!」
哪吒連忙喊道:「相爺,立殿忤君,這就是你說的人臣本分?不能正己,何以正人。」
比干神色變幻一陣,拱手拜倒,「比干有罪。」
紂王看了眼哪吒,呵呵一笑道:「比干,西伯侯父子歸國一事由你負責,下去吧。都下去,哪吒留下。」
眾人躬身禮拜紂王,轉身離開。
等人走光。
紂王下御階,笑道:「外甥,來跟舅舅過兩招。」
哪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麼?」
紂王解開玉帶,將黑袍也給脫了,露出裡頭紅色常服,伸出一隻手勾了勾,「來。」
「別說我欺負你。」哪吒故作孩童天真,嘿嘿直笑,其實也真開心,能錘紂王一頓,真令人期待啊!
紂王正要說話,忽看哪吒箭步衝來,忙側身閃避,同時飛起一腳。
哪吒跟著扭腰變化身形,抬手架住紂王小腿,一記直拳打出,「哈」的一聲大叫。
兩人拳頭撞在一處,各將對方放開。
「厲害!」哪吒連退三四步遠,堪堪穩住身形,猛一抬頭見著紂王衝到面前,急忙應對,越打越是心驚,暗暗叫道真不愧是托梁換柱,力拽九牛二虎的商紂王。
紂王忽然「喍」的一聲大叫,不躲不讓,硬挨哪吒一腳,一拳砸中哪吒胸口。
哪吒身不由己,蹭蹭蹭倒退好幾步,一下摔倒在地,望著天花板怔怔出神。
忽聽一聲怒吼,好似野獸吃痛鳴叫。
哪吒偏頭看去,就見紂王兩手用力,將袍服撕得粉碎摔在地上,惡狠狠大叫一聲:「比干!」
「外祖,我可是為你背鍋了。」哪吒心中苦笑,從地上爬起來,等紂王安靜了些,說道:「外祖生性率直,只想著大商能夠繁榮昌盛,與諸侯友好共處,並非有意觸怒舅舅,舅舅可彆氣壞了身子。」
紂王定定看著哪吒,手朝旁邊一招。
宮人上前,為他披上嶄新袍服。
紂王朝殿外走去,頭也不回道:「陪舅舅說會兒話。」
「遵命。」哪吒連忙跟上。
舅甥一同站到欄杆處,俯瞰著整座朝歌城,享受夜風清涼。
紂王問:「哪吒,你覺得舅舅是個什麼樣的人?」
數千年下來,也就一個桀紂,後邊的暴秦惡隋都有爭論,惟獨桀紂之君四字,用來罵皇帝,罵出口就惹得皇帝暴跳如雷。
紂王能是什麼人?
心裡這麼想著,哪吒嘴上卻說道:「人間帝王,天下共主。」
「呵,共主?」紂王目視前方虛空,喃喃道:「寡人娶姜皇后,其為東伯侯長女。首相商容,亞相比干,為宗親長老。天下諸侯,各家先祖傳下。五關之外,蠻夷萬千不足懼,惟一西伯侯,舉世聞名號為聖人。北邊崇侯雖然忠心,卻不敵蘇護逆賊!」
「哪吒!」紂王偏頭看向哪吒,一字一頓道:「你可知寡人七年前聽說蘇護在午門題下反詩,是怎樣心情?永不朝商?呵,他蘇護沒將寡人放在眼裡,沒將大商放在眼裡!如此這般,寡人也算是天下共主嗎?」
哪吒看出來紂王在發泄情緒,沒想著話語里透露出來的諸多信息,注意力反而在紂王的容貌上。
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濃眉大眼,長鼻闊口,鬍鬚美秀,當真儀錶堂堂,天生的帝王。
「既然如此,舅舅為何還娶妲己,放過蘇護?」
妲己捧著皮裘走到門口,剛好聽到哪吒問話,手下意識握緊。
旁邊小黃門眼珠子一轉,故意說道:「大王,娘娘給您送袍子來了。」
紂王頭也不回道:「時候不早,愛妃先去歇息吧。」
「大王,夜風凄涼,讓臣妾陪您吧。」妲己微微蹲下身子,儘管紂王沒有回頭看。
「送娘娘回宮。」紂王不容置疑道。
哪吒雙手搭著欄杆,欣賞朝歌城的夜景,暗戳戳想道:「該死的狐狸精,儘管來對付小爺吧,找著機會就一槍捅死你。」
腳步聲響起,四外重歸靜謐,偶有微風吹動。
紂王接著話頭繼續說道:「你也覺得舅舅是因為妲己才放過蘇護的?」
「世人都這麼說。」哪吒迎上紂王略帶失望的目光,被激發起好奇心來,「難道不是?」
「崇侯攻打冀州,連經敗陣,后得其弟相助,業只落得個平局。」紂王說到這裡,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笑容,「當初寡人明旨下發,令西伯侯、北伯侯共同討伐冀州。西伯侯按兵不動,視天子詔書如無物,待到崇侯兄弟與蘇護快要分出勝負,一紙書信發出,即令雙方罷手。那之後蘇護上書陳情,進女謝罪,也是姬昌勸說之功。哪吒,天子是我還是姬昌?」
哪吒嘴唇蠕動兩下,左思右想,感慨道:「姬昌死得不冤。」
「寡人若要殺他,七年前就殺了。」紂王面上自嘲神色愈發濃烈,冷笑道:「比干為首『七王』,職責文書房看本。大商各地奏本,俱要經文書房看過以後才到寡人案上。他們為姬昌求情的那一刻,寡人就知道姬昌殺不得。七年來,寡人不止一次動過殺姬昌的念頭,可事到如今也沒找到機會,並還到了不得不放走他的時候。」
比功高蓋主更令帝王擔心的事情,是另一個「帝王」的誕生。
人沒有純粹的善惡。
這個道理哪吒早就明白,現在更多了一層理解。
但他看重另一句話,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不長。
聽到紂王這突如其來,無緣無故的掏心窩子話,哪吒也感到些脊背發涼,暗想待會兒就帶娘跟妹妹逃之夭夭,遠離是非之地。
「舅舅今天跟我第一次見面,就與我說這麼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