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吃
粘稠的氣泡緩緩翻滾,士官伍老五看著手裡的米粥有些出神,直到軍需官的呵斥聲響起,他才如夢初醒站到一邊,讓開了位置。
身後是等著領餐的同僚,有些人已經不耐煩了。
開頓城的士兵雖說同樣有著貴族私軍的頑疾,但在天心將軍的統率下,他們的紀律已經算是罕見得嚴厲,行軍過程中後勤一路暢通無阻。
受限條件,他們不敢保證每一個士兵能夠吃得多好,而且軍官與貴族兜帽侍衛們肯定也能分到更多的配額……可至少所有一線的作戰人員還是可以吃得飽的。
這就比不少盜匪要好。
伍老五的肚中空蕩蕩的,胃液翻滾,明顯已是相當飢餓了,但令他奇怪與驚恐的是:自己看著分來的吃食,居然一點食慾都沒有。
明明在被徵召來之前,他在老家與妻兒的一日兩餐都不一定能夠有這麼多的精糧米面。
察覺到周圍的士兵有人探來好奇的目光,伍老五連忙呼嚕嚕將碗里的米粥一口飲盡,擦了擦嘴巴忍著肚子里的噁心離開了次所。
走時,他下意識低著頭。
這既是在躲避別人的視線,也是在不自覺中遮掩眼中的綠光和渴望。
補給完畢,伍老五理應回到自己的崗位駐守,可是他神不知鬼不覺繞了一大圈,等一抬頭時,眼前已經是一座開頓軍的傷兵營。
哀礦鎮里的城民比他們想象中的數量還要多,甚至都超過了外圍的野民。並且,隨著聯合城軍隊的繼續深入,城民們的威脅也更大了。
一開始,他們的體態還非常瘦弱,只是勝在了靈活。可是到了前幾天,開頓城再遇到的敵人已經與普通的從軍士兵相差無幾,對方也開始使用起了武器。
如果不是那些畸變的手爪以及野獸一般的眼光,恐怕武士長官們都要認為自己是遭到了襲擊、與另一支軍隊交戰。
城民中還出現了一些體型異常高大的巨人,當他們出現時就連其他的城民都開始四散而逃,像是看到了捕獵者一般。這些巨人舉著怪異的砍刀與碎骨錘,一擊之下武士老爺都擋不住。
這並非是在原野上的作戰,開頓城的軍隊就像是陷入了泥潭,時不時頭上還要撞上一顆釘子——當然,有著天心將軍的坐鎮與出手,他們的推進速度還沒有遇上太多的阻礙,只不過陣型已經完全改變了。
整個聯合軍團被擠在一起,像是一條長梭,那些多餘的觸手都被斬斷,只剩下最堅固的頂點能夠帶著所有人突進。
中軍已經轉為了前軍,而損失慘重的先鋒則退了下來。
現在就在後方休整。
原本還與開頓城有些嫌隙的其他南方諸邦軍隊,這回認識到了利害,基本上已經完全聽從了天心將軍的號令,不再單獨行動。
而所謂傷兵營,原本應該是整支軍隊中大家最忌諱的地方,一旦軍醫人、藥品數量告急,即便一開始都夠搶救回來,大多數情況下最後也只是把人送到這裡等死而已。
同時還是個隔離病疫的好地方。
空氣中瀰漫起傷口腐爛的臭味,混合著古怪的葯香,聞起來令人作嘔——可當它們飄到伍老五的鼻尖時,不知怎麼的竟讓他咽起了口水。
同時,腹中再次翻江倒海。
像揪起來一般疼。
又蠢蠢欲動。
「哇」的一口,伍老五將剛剛喝下的米粥全部吐了出來,顆顆飽滿原湯原食,幾乎沒有消化的跡象。
可這麼一吐,這老士官非但沒有難受的感覺,反而神清氣爽起來,只覺得從身體里排出了什麼污物。
不過,胃裡的飢餓更加劇烈了。
就在這時,他遠遠地見傷兵營掀開了簾帳,走出一個瘦小的身影。
那人面蒙白布,懷裡抱著一個布裹,一副軍醫仵作打扮。
可看他四處打量、鬼鬼祟祟的姿態,又覺得不太像。
伍老五皺眉。
他想起軍隊里的一個傳聞:聯合城裡其他各邦大多以人頭數記戰功,但只有開頓城是以人的左耳計數,所以有些精明之人會先割下敵人的人頭再割下左耳,一邊賣人頭給漂泊終地的士兵一邊把耳朵送到開頓城。
而如果算上科隆斯的話,有時候整具屍體都用得上。
這當然是違背軍令的,但人情如此,有時候上級軍官知道了,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對方是從傷兵營里出來……如果是用自己戰友的屍體甚至是殺死傷兵來計數冒功,未免就有些過分了。
一旦被發現,必然是死罪。
伍老五按住佩刀,猶豫著是視而不見或是回去阻止上報,可沒等他做下決斷,遠處的那個人影身形一滯,猛地轉頭,眼神如鷹隼般兇狠。
居然發現了藏身陰影中的士官。
伍老五嚇了一大跳,可那人察覺到了他之後,眼神又詭異地柔和了下來,反而大咧咧朝這邊走來。
伍老五警惕著朝後退了兩步,直到對方毫不在意地走到近前,一把扯下了自己臉上的白布,他才驚訝地出聲:「李小三?」
來人是他要好的同鄉。
伍老五心裡的懷疑去了大半。李小三確實是先鋒軍里的一員,因為小時候上山挖礦經常摔傷身子,久病成醫靠著這手包紮功夫,還真的混成了一個軍醫。
李小三待他也是非常之好,之前從前線退下來的時候,還特地託人給伍老五送來了一包肉脯,說是先鋒軍搜刮到的戰利品。
別的部隊想要還分不到。
開頓城的供給有保障,但基層士兵也是六七天才能開一點葷腥,有這麼好幾斤的獸肉,還是非常令人羨慕的。
伍老五心裡自然感激。
並且他知道,李小三內心其實是個膽小又敏感的人,有時候甚至都會惹人笑話,還需要人照顧才不至於被欺負,待在後方治傷最適合。
做不出殺良冒功的事來。
放鬆之下,伍老五甚至都忽視了自己這位同鄉的眼窩深陷,就連顱骨都好似大了一圈,看起來像個正處疲態的病人,可神色又異常亢奮。
「怎麼樣,前線的戰事如何?」伍老五忍住腹中那古怪的飢餓,按住同鄉的肩膀關心道,「沒受傷吧,當初你嫂子送我出門的時候,連我都沒顧上問幾句,就擔心你這身子骨死在外面,讓我照料著點,哈哈……」
最後伍老五被評為了一等兵,而李小三當上了軍醫,結果都還算不錯,只是分工不同,平日里倒呆不到一塊兒去。
可聽了伍老五的敘舊,李小三好似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再艱難開口:「伍,伍大哥,你也……」
在伍老五的印象里,李小三並不是一個說話結巴的人,可此刻他竟是要組織語言都很困難,後面的話含含糊糊的,就像聲帶黏在一起一樣。
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伍老五皺起了眉頭,正要打斷對方,忽地他就從中聽懂了一句話:
「你餓了吧?」
換作其他的問題,伍老五肯定不去理會,而是先搞清楚同鄉的狀況再說,可是一聽到這句話,他渾身的骨頭像是有毛蟲爬過一般酥癢,此前一直堅挺的意志終於崩潰了。
伍老五下意識點了點頭。
等他回過神來后,手上已經多了一個布裹。另一邊李小三已經走遠了,不知道又去了哪裡,回蕩在耳邊的只有幾個斷斷續續的辭彙:
「吃的……傷兵……」
伍老五手上的正是李小三剛剛拿著的布裹,掌心沉甸甸的還有一些濕滑,可聞在鼻尖卻是一股馥郁的香氣,令人難以自拔。
是給傷兵帶的補給么?
伍老五腦中渾渾噩噩地想,腳下失了魂一般往回走去。
他沒有注意到。
一般的傷兵營,周圍總是會伴隨著痛苦士兵的咒罵、哭泣或者呻吟聲,令人不忍傾聽。
只想逃避般,躲得遠遠的。
可是今天,這裡格外安靜。
讓遠處頹棄的建築廢墟,顯得更加清冷發寒。
而後,傳來一陣黏膩的咀嚼聲。
肉……肉……肉……
———
———
【站在世界盡頭,遙望那片荒蕪的平原,我總是能夠真切地感受到文明斷層的震撼。來自北方獵手最新的調查數據顯示,彩繪部落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但這個發現帶來的不是欣喜,而是更多的困惑:他們是在疑懼實驗室毀滅之前就已存在,還是在那之後才出現?】
【在一片充滿了先進科技遺迹的土地上,這樣一個原始部落的存在顯得格格不入。每次我閱讀食人平原的調查報告,我都會思考同一個問題:為什麼這裡的居民會走向退化?】
【通過對出土文物的分析,我們提出了幾種可能性。有一種假說認為,彩繪部落很可能是古人的直系後裔。他們最初的退化可能源於多個因素:無法適應有毒的環境變化;實驗室泄露的有害物質;驚天劇變導致的精神異常;或者最簡單的原因——極度飢荒迫使他們走上了同類相食的道路,代代相傳……】
【但無論是哪一個原因,傳承到了今天,這份變異已經並非來自什麼文化與傳染,而是根植於所有人類(註釋:包括長角的那種)的血脈之中的毒素,它們將一代代富集,每一次的嘗試都將使人更快地滑向深淵,即便是焦土之子也不能倖免——蜂巢人或許可以不受影響,但是顯然,困擾著他們威脅還更加嚴重……】
【我們很早就通過書籍與吟遊詩人發出警告,試圖向整個世界散播有關食人詛咒的知識,然而,相同的悲劇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發生。很顯然教育的力量沒有我的老師與同僚們宣揚的那般有效,比起每個人眼前的問題,我們的擔憂更加像是一群荒誕學士的無稽之談。有一些道理即便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也能夠明白,然而現實總是逼得人踐踏它們……如果不理解這一點,那麼也不要奢望世界像我們構想的那樣完美運行。】
【在實驗室的遺址中,我們發現了武器殘骸與內部破壞的痕迹。這些損壞可能來自內戰,但也可能是食人部落佔據實驗室時的肆意損壞——不需要長期觀察,我們都能明白這些部落具有極強的暴力傾向,而當理性的個體避開了這些區域后,他們只能以同類作為獵物,這又進一步造成了變異因子的富集。】
【阿提庫斯是個偉大的研究員,除了對於傳說怪物的過度關注外,他的理論通常大膽而又具有創見:多年以後,我們在北方廢棄實驗室的深處,的確找到了一些人體實驗的痕迹。這些發現暗示著,古代文明可能在進行某種極端的生存實驗,這讓他當初的提問重新具有了價值——食人部落會不會是這些實驗的意外產物?或者說,他們的行為模式是被刻意設計的結果?】
【我認為:他們並非單純的退化產物,而是在特定環境壓力下產生的一種適應性變異……如果有一天世界再次末日重臨,第一波活下來的人,或許就會是他們。】
【在接下來的研究計劃中,我將重點關注兩個方向:首先是深入調查實驗室的人體實驗記錄,試圖找出食人部落異常行為的根源,甚至是解除辦法,這需要申請調用智能核心的支持……其次就是擴大考古範圍,尋找可能存在的其他部落群體,哪怕我希望這一方向上的尋找並沒有結果。】
【希望我們的新發現,可以聊作祭奠。】
【致阿提庫斯。】
——芬奇。
開頓城的軍中正在發生著緩緩的變化,而面對勇猛的甲士,就連被食慾驅使的城民都好似感覺到了一絲畏懼,它們認識到這些罐頭不是那麼好開的,甚至不如彼此那般鮮美——又或者,這是在等待著什麼,就像所有捕獵者發起攻擊前的蟄伏。但不管怎麼說,攻勢的確是減緩了,眾人的行軍看起來順利了不少。
「又是聯合城的人……」
可就在哀礦鎮的深處,與癲狂的城民不一樣,似乎還存在著其他擁有理智的人。
他們身穿著尖帽白袍,鏈甲鎖條生鏽,蒼老的人影手持如月的彎刀,審視著眼前一人一蜂兩個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