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龍泉小洞天
一
月瀅美眸圓睜,有些害怕地躲到謝相才身後。
養劍閣劇烈晃動,剎那之後,百十柄噌亮的長劍奪鞘而出,一齊懸浮在謝相才頭頂。
謝相才滿臉得意,心想小爺我勤勤懇懇伺候你們這些爺好一段日子,現在可算是知道報恩了!
他手指旋即委屈,吐出一個「去」。
百十柄長劍懸空,毫無動靜,不起波瀾。
謝相才眉頭微皺,緊接著又吐出一個「去」來。
長劍驟然嗡鳴不止,隨後一齊扭轉方向,用劍柄狠狠地朝著少年身上砸去。
一旁,早已是躲得遠遠的月瀅,見到如此場面,忍俊不禁,連忙別過腦袋,偷笑去了。
好半晌后,謝相才方才鼻青臉腫地從地上爬起來,半空中的百十柄長劍再度得意地嗡鳴一聲,轉眼之後紛紛掠入劍閣之中的劍鞘內,安靜如初。
月瀅笑著移步上前,探出腦袋看著臉腫得像豬頭的少年,憋笑道,「你剛才那一招,可真是絕妙呀!」
謝相才悶悶不樂地一跺地,撂下一句「不伺候」了后,便怒氣沖沖地撞回房間。
月瀅與謝相才在屋內坐了小半個時辰,談了談天,敘了敘舊后,便是自個兒提著行囊朝住所走去。
她拒絕了謝相才的相送,一是對方現在的模樣屬實是有些不能見人,二是月瀅實在不想再碰到那個令人討厭的風家二小姐。
月瀅出生在西雲城,又在東風城長大,自然是知道清夢城的實力和地位,心中更是清楚能夠在偌大一個清夢城佔據一席之地的風家,究竟是何底蘊。
若是光從相貌上來看,月瀅有信心與風忻抗衡,更有把握能夠勝其一籌。
但是從身世背景來看,月瀅在風忻的面前,根本抬不起頭來。
少女走在光線昏暗的小徑上,心中甚是失落。
她歷經千辛萬苦方才來到這清夢學堂,就是為了能夠多陪在謝相才的身旁,等他將心結打開,能夠徹底對自己說出那句憋在心裡許久的話。
但是少女何曾想到,半路中會殺出來一個心懷鬼胎的風忻,而且還那麼耀眼,那麼讓她無法媲美。
謝相才相貌堂堂武功高超,又是清夢城城主的嫡傳關門弟子,不論是從實力還是身份地位,她這個青樓出身的女子,都是高攀不起的。
此生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二
次日清晨,謝相才經過一夜的運功之後,被群毆所致的傷勢方才痊癒。
他換上一套整潔的長衫,假扮成學生的模樣,夾在一群人中混出了學堂。
謝相才一時間有些唏噓,沒想到小時候從謝府逃跑的招數,現在依舊在用著。
出了學堂,謝相才感到渾身輕鬆。
平日在學堂里,雖然沒什麼人在養劍閣附近晃悠,但是謝相才能夠感受到,一直有好幾道目光注視著他那個角落,想來應該是長老院裡面那幾個對自己有不小偏見的老傢伙,時時刻刻監視著自己,免得出什麼岔子。
謝相才沿著小巷走上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清夢城的主道極為寬敞,甚至比八駕大道都要寬敞上一些,不過比起天子的九駕大道還是小上了許多。
清夢城城主不老仙,作為大慶朝中僅次於天子的存在,地位可見一斑。
就連堂堂武相見到了謝相才那老頑童師父,雖不必下跪磕頭,但是彎身行禮是避免不了的。
謝相才在清夢城中逛了也有幾個半天,但只將學堂周邊的三四條街道走了一遍,更遠的地方還沒有去過。
清夢城的街道、小路、巷子取名甚是考究,各有各的韻味。
比方說學堂入口所在的那條小巷,就喚做「豁然」巷,走到盡頭便是豁然開朗、別有洞天。
沿著豁然巷走到大道之上,左手第一個路口拐進去,就來到了烏衣巷。
據說烏衣巷口的夕陽甚是曼妙,這原是通往世家大戶王氏的一條陽關大道,不過自從性格乖張的不老仙上任后,就將這條路改成了一條小巷子,王家也自此一蹶不振。
謝相才前些日子進過這烏衣巷,兩側石牆正好能將夕陽勾勒出一個有趣的弧度。
小巷盡頭的王家舊宅他也領略了一番,稍顯破舊,燕雀安家早已成群。
不老仙最不喜所謂的世家,總感覺那些家族的傢伙說話都吊著一口氣,傲慢無禮,帶著一股狗眼看人低的勁。
所以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第一把就是燒去清夢城中特意被京城安插下來的那幾個世家大族。
和老王家實力幾乎持平的謝家,在當年的「浩劫」之中同樣是徹底沒落,最後幾名族人忍受不了老城主的狠辣手筆,心有餘悸地朝著千里開外的另一座城池挪窩。
謝相才走著走著一個激靈,心中慶幸自己投的是北域的謝家,要是投到這個謝家,恐怕……
少年又在貫穿清夢城南北的大道上走了近千步,隨後隨心所欲一調轉方向,走入一條名為「龍泉」的小巷。
龍泉巷極深,足有數十丈距離,入口到盡頭由寬變窄,光線由明變暗。
謝相才心跳忽然一滯,手掌不由自主攀住腰間佩劍。
「嗖——」
一道模糊黑影撕破長空,朝著謝相才掠去。
是一柄三寸袖間飛劍,通體呈現黑金之色,寒光凜然。
飛劍頃刻將謝相才周身防線攻破,最終在他震驚的眼神之中停在額前一寸處。
「來者何人。」
一道沙啞的聲音自小巷盡頭傳出。
謝相才退後一步,飛劍失去控制跌落在地,「哐當」聲極為刺耳。
少年微微彎身行禮,拱手沉聲道,「學堂,謝相才。」
「八公子。」
小巷盡頭的聲音並不意外。
「進來吧,走到距離小巷盡頭五步處,以劍氣護體,便可穿過結界。」
沙啞聲音緩緩落下,片刻之後少年插回長劍,邁步朝著盡頭走去。
距離盡頭陰暗處僅剩五步之時,少年驟然以凌厲劍氣護體,身形一個閃爍,衝破束縛進入微微波動的結界。
他眼前一陣模糊,視線再度恢復,已是站在一條麥田中的小道上。
謝相才驚異地咂了咂舌,想不到清夢城之中不止有學堂那一處洞天。
耳畔忽然傳來鐵器敲打聲,他循聲望去,麥田小道之外,一間草屋前,一名腦袋與屋頂持平的老人正赤膊鑿鐵。
手中鐵鎚每一次落下,周圍空間便是破碎一次。
破碎之後,又迅速復原。
三
謝相才只感覺周身寒毛倒豎,腳步蹬蹬朝後十數步,險些一頭扎進麥田中。
正在鑿鐵的赤膊老人微微偏頭,眯著眼看了看遠處跌坐在地的少年,聲音沙啞道,「虎頡的弟子除了老七,看來都是慫包。」
謝相才愣了愣,旋即強壓下心中的不安,撐著地面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衫,朝著草屋前的老人行去。
老人電光火石之間,又錘了九九八十一下鐵塊,旋即隨手將其丟在不遠處的一缸冷水中,在腳邊破布上摸了摸手,站起身來。
老人起身,遠超一人高的草屋頓時變得極為袖珍,屋頂僅僅只到他的胸膛。
謝相才來到老人身前,仰起脖子看向對方下巴,微微彎身拱手行禮,「晚輩謝相才,見過老前輩。」
老人不以為意,從草屋邊隨手拎起一塊三百來斤重的巨石,「砰」一聲撂在少年腳邊,瓮聲瓮氣地說道,「坐吧,學堂裡面的人都一副模樣,穿的衣冠楚楚,做起事來看似人模人樣,背地裡連條狗都不如!」
謝相才被這指桑罵槐訓斥了一番,臉皮有些火熱,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旋即拘謹地坐在了身後的巨石上。
老人席地而坐,問謝相才道,「為何想到進龍泉巷?」
謝相才被對方這句話嗆住了,剛想組織語言,但轉來還是覺得不妥,沉吟片刻之後,底氣略顯不足道,「隨心所欲。」
老人呵呵一笑,並未惱火,反而是滿意地點頭,「好一個隨心所欲!既然是緣分使然,那便是最好不過的!原本虎頡想讓你一年之後來找我,現在看來不需要了!」
語罷,他站起身來,整座小洞天霎時間晃動不止。
謝相才面色大驚,只感覺整座洞天的原生之力全部朝著老人的雙拳涌去。
老人朝著少年逼近一步,一拳探出,空間崩碎。
「謝相才,你師父虎頡叫我送你三拳,這三拳你能不能接下來,就看你的造化了!」
謝相才脊背發涼,像眼前老人這樣實力的武者,他娘的哪裡需要一拳,一個手指頭就能夠讓自己肉身爆裂神識覆滅。
少年忍不住在心裡罵娘,自己這個狗屁便宜師父,要是真看自己不順眼,大可以親自來學堂打幾拳吶!
自家師父打自個兒的關門弟子,多少還能手下留情一點,但是如今換做互不相識的外人,這拳腳無眼萬一真把自己打死,那可怎麼辦?
老人絲毫不廢話,大步上前,與謝相才腦袋大小相仿的拳頭高高舉起。
一瞬間此處洞天天旋地轉、日夜顛倒。
退無可退的謝相才,此刻運轉起武根之內的所有原生之力,甚至不惜動用起存儲在百匯之間的老祖畢生修為,盡數加之於身,強行使得實力突破六境。
然而這六境修為,在老人眼裡看來,不過就是井底之蛙坐地看天、米粟蜉蝣妄圖撼樹。
「小子,這是第一拳!」
一拳探出,謝相才身前空間徹底崩裂,轉瞬間巨大的壓力朝他的身體傾涌而去,頃刻形成一處真空,將其身子重重壓向地面。
此處壟頭在這一拳下陷地數十丈,謝相才的胸膛同樣是凹陷進去,胸腔之間的肋骨盡數斷裂無一倖免。
少年一口氣卡在喉嚨之間,鬱郁不得出。
老人躍下深坑,站在謝相才身旁,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少年狼狽的模樣,面不改色道,「這是第一拳,斷你周身筋骨。」
緊接著,老人舉起拳頭,迎向少年面門。
「第二拳,斷你傳承。」
拳頭落下,風聲大作。
少年劇烈咳嗽,吐出一大口鮮血,其中夾雜著破碎的內臟。
「等……等……」
老人極速落下的拳頭停在半空,神色一滯。
「如何?」
謝相才儘力睜開一隻眼睛,他竭盡所能地抬起一條手臂,伸出兩根手指,併攏作劍,朝著老人的大腿處,輕輕砸了一下。
老人微微愣神,隨後拳頭重重朝著謝相才的腦袋落下。
「砰——」
少年的腦袋開花,旋即鮮血四濺。
老人感受著少年逐漸消散的氣息,偏頭向一旁的泥地里啐了一口,拍了拍巴掌道,「看來撐不到第三拳了……」
他甩了甩手腕,隨後拎起少年的一隻腳,朝著坑上躍去。
「老大老二老三……老五老六都扛了一拳,唯獨老七和這個老八扛了兩拳,也算是便宜虎頡這個老不死了……」
老人另一隻手向草屋所在的方向一招,一尊半人高的爐鼎飛掠而出,落於地面之上。
他從腰間摸索出幾隻小瓶子,將裡面五顏六色的液體一股腦兒地倒進偌大一個爐鼎之中,隨即隨手像丟垃圾一般將少年鮮血淋漓的身體扔進其中。
隨後,老人砍了幾根木材,塞到爐鼎之下,手掌微曲,一團金色火焰升騰而起,頗具靈性地鑽入柴火堆中。
滿身鮮血的少年,此刻殘存於此方小洞天中的神識魂魄,再度鑽入那條名不見經傳的光陰長河之中,逆流而上回到原主的七竅之中。
爐鼎之下金色火焰焚燒著那些看似平平無奇的柴火,爐鼎之上少年赤身,肌膚之上的鮮血和傷勢在火焰的灼燒下化為白氣攀上半空。
龍泉巷內,白衫少年的身子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就連腰間風雲劍都未曾晃動絲毫。
過路百姓有些不清楚狀況,隔段時間就有一人走上前去,拍拍少年肩頭,然而對方始終紋絲不動,甚至連呼吸都悄然停滯。
學堂之中,一處矮小樓閣內,管戒長老不情不願地站在講台之後,捧著書本有口無心地念著其上的文字。
「四境超脫,意求超脫,不破不立,至此而起。」
洞天之外時光荏苒,壟頭之上日日如年。